天旋地转,沈今鸾的魂魄跟着纸人环进男人的怀抱。
她不动声色看了顾昔潮一出声东击西的戏码,又转眼瞥见他满身的血迹,心下涌起一股莫名的意味,忽然抿紧了唇,呜咽一声:
“你怎么才来啊。”
她语带哭诉,嗓音娇柔,难得细声细气,说不出的缱绻意味,全洒在他的耳畔。
顾昔潮一怔,收了淌血的刀,低头看去。
“你那个邑都忘恩负义,竟然抛下了我,我被抓到这鬼地方来,都是坟地白骨,吓死我了啊——”
一双杏眸扑簌扑簌,又像是怕他看到狼狈之态,倔强地以袖覆面,就差泪如雨下了。
仿佛真的受尽了天大的委屈。
换作旁的男人,美娇娘幽魂在侧,怕是早就酥了身子,不得怜惜得好声好气哄着才行。
沈今鸾感到身前男人似乎只轻轻颤了一下,冷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娘娘倒也不必惺惺作态。”
顾昔潮面无表情,只唇角若有若无地扬了扬:
“方才,不还和旁人编排臣么?”
沈今鸾一怔,即刻收了柔弱姿态,拂袖冷冷地道:
“你难道早就到了,在一旁听人墙角?你什么时候来的?”
“当娘娘说那一句……”顾昔潮顿了顿,才能平静地道出,“我是你生前死后最恨的人。”
初时听闻,只觉得胸口闷痛,听了数回下来,只觉得麻木了。顾昔潮若无其事地揽起了纸人,漠然地道:
“娘娘与人周旋的手段,不逊于当年。”
沈今鸾眉眼弯弯,皮笑肉不笑地道:
“顾大将军,既知此言不过是我与他周旋的手段,应是不会介意罢。”
“既是事实,自然无妨。” 顾昔潮面色极淡,道,“只可惜娘娘手段用尽,还是得臣现身来救。”
男人臂膀紧绷,肌肉结实,沈今鸾被制住,闷声不响,袖下藏起的双手报复似地拧来拧去。
顾昔潮翻动氅衣,端详着光里的纸人,目光专注,连新生的一丝褶皱都不放过。
沈今鸾略有紧张,袖口一扬阻止他探看,用他的话反讽道:
“现在就不是于礼不合了?”
他神色一滞,很快挪开了目光,浓眉微微皱起,问道:
“我未在纸人贴符咒,你被此人所擒,魂魄为何不逃?”
还不是为了救你那颗天上地下绝不仅有的解药。
可她才不能告诉他真相,免得他找到解药便不帮她寻尸骨了。
“我这不是怕脱离纸人魂飞魄散么?我若是没了,我父兄的尸骨怎么办?”沈今鸾心绪起伏,声量高了几分:
“你这一去,到底找到弥丽娜线索没有?”
中了一刀的阿德听到了她的话,扶着受伤的右肩,趔趔趄趄,仍然不甘地朝二人走来:
“我能带你们见到弥丽娜,只要你肯告诉我……”他殷切的目光望着顾昔潮。
男人反手握刀,刀尖一挑,一下子划破了阿德傩衣上张着血盆大口的异兽:
“我说过,我此生最恨被人威胁。”
“你杀了我,就更见不到弥丽娜。”阿德无力地笑了笑,捂住鲜血直流的肩头,仍然执着地不肯放弃:
“听闻香火能招魂,只要能让我再见她一面……我已试遍了天下各种办法,都见不到她。你要见她,也只能让我用香火之法一试,才有最后一丝机会。”
“万一,她已经魂飞魄散了呢?”沈今鸾问道。
阿德不顾伤口撕裂,声嘶力竭地道:
“不可能!我已养了她的魂魄数十年,前日她还在,绝对还在……她只是不肯见我!”
沈今鸾看着状若癫狂的阿德,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弥丽娜的鬼魂尚在人世。
更没想到,阿德声称的心爱之人,竟然也是弥丽娜。
不光垂死的阿伊勃想见她,现在这个阿德拼了性命也想见她,沈今鸾倒是对这个弥丽娜越发好奇,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忍不住扯动男人的氅衣,轻声耳语道:
“不就是烧香吗,你在赵氏祖宅也见过赵羡的做法。这个阿德既然只让你来教,哪怕你有样学样,甚至现编一个,骗骗他,试一试,万一能成呢。”
沈今鸾十分不解,顾昔潮为何对此事讳莫如深。
见他沉默不语,始终不为所动,她轻轻叹息,魂魄倏然移开,径自透出了纸人,终于露出了纸人怀袖之下一直掩着的腰间。
“方才滚落山崖,我的纸人其实已经被划破了。”
幽暗中,顾昔潮倏然抬眸,视线下移,落在纸人的腰下,眸光一凛。
那里,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顾昔潮,纸人有损,我的魂魄怕是留不了多久了。你知道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父兄的遗骨,现在,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沈今鸾犹豫地道:
“你难道竟从未给你哪位亲朋挚爱烧过香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当年他是因为她的毒计孤身远赴北疆,已是众叛亲离。
“有的。”
顾昔潮缓缓抬眸,看着她道。
沈今鸾讶异抬眼,与他对视。
男人眸底渊深似海,暗无天日,涌动着她看不分明的暗潮,低哑的声音似是沉入了海底:
“我曾为一人焚香,只想再见她一面。”
第29章 中元
承平五年, 顾昔潮被她一计将军,身败名裂,逼走北疆。这其中, 除了她麾下后党的手笔,定也少不了世家在推波助澜。
加之早年,他为了夺取顾家家主之位,已与顾家亲众决裂, 誓死为敌。
此后众口铄金, 积毁销骨, 顾家树倒猢狲散,顾昔潮在素来抱团的世家中亦再无故友。
她想不到, 还有一个能让顾昔潮愿意为之迷信的亲友。
沈今鸾还在茫然怔忪,阿德已欣喜若狂地揭开了身后巨大的帘幕,对顾昔潮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小心脚下。”
阿德殷勤地在前引领, 行至坟地中央一方宽大的供桌, 上面数十炷香早已备好,只等点燃。
供桌前,顾昔潮负手而立, 默念道:
“生犀不可燃, 燃之有异香, 沾之衣带, 可与鬼通。”
他闭了闭眼, 轻声道:
“一年魂可生,五年魄补全。十年……终相见。”
他抽刀出鞘,拧下刀柄, 倾泻下几许生犀角磨成的齑粉,倒入阿德捧起的掌心里:
“南朝古籍有载, 犀角焚香,便可招魂。”
阿德眼冒精光,小心翼翼地将数十炷香捏在手中成一把,一一都蘸上皙白的粉末。
“燃香之人,必视死者为至亲至爱。”
顾昔潮顿了顿,垂下眼眸,淡淡地道:
“你爱慕她越深、就久,香火之力,便可越旺盛。”
阿德焦急地说道:
“我虽非她至亲,但也爱了她二十年了。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爱她!”
正说着,他已擦亮火折子,点燃了香火。
一缕烟气倏然跃起,袅袅上升,如雾似霭,飘荡四野。
天地氤氲,阿德手举香火,朝四面八方的坟地大拜一圈,再插-入异兽香炉之中。
做完一套仪式之后,他双手交握,瞪大了双眼,不肯放过周遭一丝一毫的变化。
寂静中,沈今鸾好奇地扯了扯男人的氅衣,压低声音:
“你现编的?”
编得倒还真像回事,有模有样,且手法熟练,跟真的践行了好几年似的。
顾昔潮眉眼深黑,眸光冷漠:
“我说并非杜撰,你可会相信?”
沈今鸾撇了撇嘴。
这个人总是真话里掺了谎言,谎言里又像是有几分真意,最是深不可测。
已是等了许久,一炉香火皆已燃尽,烟气越来越淡,直至全然散去。
别说两个活人了,就算是鬼魂沈今鸾也没嗅到一丝鬼气。
“为什么……我明明也照着燃了香火,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来见我?”阿德踉跄着东奔西顾,仰天四望,不见一缕芳魂影踪。
他四肢伏地,猛力敲击这地面,忽然转过头,死死盯着顾昔潮,愤声道:
“为什么你可以,我就招魂不成?连面都见不着!”
阿德一句一句地重复着“为什么”,忽然发作,抬起手指着顾昔潮道:
“你骗我……定是你骗我!汉人狡诈!”
阿德低吼一声,面上露出一丝阴冷的笑,忽后退几步,身形游移,隐入帘幕之中,顾昔潮疾步过去,只捉住一片扯烂的衣袍。
“弥丽娜就在前面,你们自己去找她罢——”
阿德消失不见,声音飘远,将二人困在空寂的坟场。
“技不如人,便下阴招。”顾昔潮面色无波,轻哼道,“这便是皇后娘娘方才所看中的人?”
沈今鸾听出他话中讽意,翻了个白眼:
“见不了爱人,又打不过你,他不跑难道等死么?”
她摇头叹息:
“看来,你这编得果真不管用。阿德看起来用情至深,怎会连爱人的一缕魂魄都看不到。”
沉默中,听到“咔嚓”一声。
顾昔潮从地上拾起还在暗燃的火折子,照亮脚下。
他踩到了一块森白的骨殖,蛆虫从空洞里爬出来,又埋入黑黢黢的地底。
火折子往前一探,光所照之处,满目皆是各式各样的尸骸,重重叠叠,小山似的。
沈今鸾一惊,把脸藏在了氅衣里。
顾昔潮不动,也没有掀开氅衣,由着她在身后躲藏。
她瑟缩在他的氅衣里面,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很快又钻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抚平衣袖上的褶子。
随后,好似听到他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这么多年,成了魂魄,还是怕么?”
沈家十一娘,还是和幼时一样。
从不语乱力怪神,听不得一点鬼怪的话本,晚上会梦魇难入眠,每每夜里走路都要扯着他的氅衣,走得慢慢吞吞,怕得不行吓着了就躲他身后……
可是,那个从前最怕鬼的小姑娘,如今却也成了一缕孤魂。
顾昔潮垂下头,氅衣里的手紧握成拳头,指骨泛起了白,微微颤抖,却不动声色,衣袍只像是被风偶然拂动。
良久的沉默后,他从满目尸骸里抬起了头,克制地轻声道:
“我记得,从前每到中元节,怎么叫你都不肯出门。”
沈今鸾没想到他会谈及这一桩陈年旧事。
当年,除了顾家九郎,谁人在鬼节出门浪荡啊。这么多年后她忆起来,仍觉得荒唐。
鬼使神差地,她接道:
“有一回,我不应门,你还翻我家的墙头,被嬷嬷当作贼人拿棒子打了回去。”
他一脸云淡风轻地回道:
“那是我这辈子头一回被人打。”
锦衣玉食的侯门公子,因身世特殊,自小从未挨过一次板子。连顾老侯爷气急都掏出家法来了,最终也不过在他衣袍上浅浅挥动几下做做样子,绑在家里罚作禁闭。
可那一回,入夜爬她墙头的顾昔潮却被年逾五旬的老妇人满街追着打,真可谓是狼狈至极。
沈今鸾想起来就想笑,点点头应和道:
“嬷嬷打人很疼的吧,我九岁后就没挨过了。”
“疼的。”他眉间微动,望着她道,“但也没有多疼。”
那时候年少轻狂,行事出格,全凭心意。
想要见一个人,便不管不顾。
可中元节,她明明怕得要一夜开着灯才能入睡,却也还是怕他被打,闭着眼追了一整条街。最后被嬷嬷拎回去的时候,还拼命朝暗处的他摆手,让他快走,可别再被发现了。
想起那场景,顾昔潮低着头,扯动嘴角,笑了笑。
看着一缕笑意涌上他沉黑的眉眼,沈今鸾一怔,垂下了眼。
顾昔潮不笑的时候,整个人老成阴郁,加之鬓边那一缕白发,让人忘记他还是如此年轻。
可笑起来,他好似还是十年前,那个会趴在墙头招手,唤她出门玩耍的少年。
十多年之后,异族蛮荒之地,找不到出路的坟地,尽是不可知的杀机。她倚靠在他身旁,却说起了针锋相对的十年里,从不曾谈及的旧事,一人一鬼相依为命。
沈今鸾揉了揉眼,好像眼睛里飞进沙子了,酸涩得很。
这一处古墓群地处半坡,群木环绕,地表偶见风化,露出胡杨制成的棺木。自大魏人入主中原,游牧的羌人自北向南徙居北疆,历经数年汉化,丧葬之俗从汉,以棺木下葬,所葬之地立有石刻作为墓碑,刻记人名和生卒之年。
羌人视死生之事为大,哪怕活着不曾留下只字片语,死后也会为同族之人埋葬立碑。
石刻风剥雨蚀,羌文字迹漫漶不清。顾昔潮一座一座地找寻,始终不见分毫刻有“弥丽娜”的墓碑。
无尽黑暗里,沈今鸾躲在氅衣里,看着男人沿着尸骨铺就得路信步而往,寒风吹透红袍。
“我、歇息片刻。”
顾昔潮立住,声音掺了点寒风,有些发颤。
她抬眸看过去,他背倚身旁一块墓碑,扯下浸湿的绷带,抓了一把地上的草木灰,按在伤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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