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念冲天,弥丽娜的魂魄霎时暴躁起来,在帐中倏忽来去,身边黑雾弥漫,无光的眼里尽是深不见底的怨毒。
漫天戾气如刀割喉。阿伊勃追了几步,扔掉了拐杖,想要靠近,可鬼魂周遭环绕的强烈阴风令本就虚弱的他猛咳不止。
他寸步难行,凝视着那一团早已非人的雾气。
少女的颈项,腰际,手腕之间缠着古银,断裂如同长长的蛆虫一般覆满嫁衣,历经了十五年的光阴,唯独摇动间的声响依旧清脆悦耳。
他抬起颤抖不已的手,去抚摩她破碎的脸庞。
想要触碰日思夜想的容颜,可手指却只是穿过了她透明的魂体。
鬼魂的肌肤如雾气一般,空无无物,没有一丝光泽。
可望不可及。
阿伊勃僵立在原地,错愕之间,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眼眶。
爱人成鬼,痛彻心扉。
他一直不知道,那一夜部落里红烛喜绸,其实是他自己的婚礼。他当时满怀愤恨,以为心上人要被强迫嫁给北狄可汗,带兵在歧山部横冲直撞,却自此离心爱的姑娘越离越远。
今日,时隔十五年,生死茫茫,他终于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新娘。
她残破的衣裳在风中四分五裂,摇摇欲坠。满身贵重的银饰发着阴黑的光,也慢慢支离破碎。
本该是身着最美的嫁衣,女儿家最是幸福的一日,欢天喜地要嫁给心上人,婚礼却被用作阴谋,全族为他所害。
贵重的银饰成了勒死她的白绫,美丽的嫁衣成了她的裹尸布。这一场华美靡丽的婚宴,是她生命尽头的坟冢。
他的新娘阴沉冰冷,魂魄诡谲的雾气在他的咽喉之间,无尽杀意和怨气直冲天际。
天际处黑云密布,已然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在帐外一道一道劈下,惊心动魄。
“不好,她要灰飞烟灭了……”眼前的场景,沈今鸾似曾相识。她的二哥,就是这样魂飞魄散的。
阿伊勃衣袖随风拂动,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三炷清香,香头已蘸上了白色的犀角粉末,用烛火点燃。
“生犀不可燃,燃之有异香,沾之衣带,人与鬼通。”
他默念着这句话。
凄厉阴风之中,电闪雷鸣之间,他向爱人的鬼魂敬上香火。
“你别念了,我不会领你的情,我仍是要杀你报仇!报仇……”
任由厉鬼盘旋,天雷阵阵,阿伊勃枯槁的面上虔诚无比,眼里只有无限怜惜和悲悯。
弥丽娜的鬼魂尖叫着避开香火,可那烟气还在执着地,源源不断地充盈着她残破的魂体。
沈今鸾讶异,望向顾昔潮,蹙了蹙眉道:
“你怎么又用这一套骗人?”
可下一瞬,她瞪大了眼睛。
只见经久燃烧的香火之中,烟气缭绕,蔓延的黑雾渐渐散去,少女枯瘦的魂魄变得丰满,面上浑浊脱落的皮肤慢慢地复原如初。
恍若新生。
无穷的爱意经由不散的香火,让弥丽娜这一具枯魂仿佛生出了血肉。
“原来,香火有效,是因为阿伊勃真爱着她呀……她确是他的至亲至爱?”
沈今鸾惊叹。本以为同样这一套供奉之法教给阿德无用,是因为顾昔潮临时杜撰,没想到却实实在在让阿伊勃用上了。
她不由偏过头,疑惑地问道:
“顾昔潮,这是你哪里看来的?了解得如此透彻?”
顾昔潮懒洋洋地倚在帐布前,光下的阴影掠过他的面容,反问道:
“你难道从未给至亲至爱上过香吗?”
声淡如烟,好似稀松平常,举手之劳。
沈今鸾气笑了。这厮竟拿她当初暗讽他的话来回敬她。
香火燃烧,魂魄掐在他咽喉的手已有了实感,细腻的手一寸寸划过他皮肤的褶皱。
阿伊勃枯涸的眼中映着少女昔日模样,颤抖着伸出手,触及她不再虚无的面靥。
只一瞬,他似是不敢置信,回过神来,已是泪如雨下:
“今生,是我对不起你。再见你一面,我已心满意足。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死前,我只想再看你一眼,为你焚香祷告,早日往生。”
弥丽娜望着自己暂时恢复了的鲜活肉身,无比震惊。
鬼魂冰冷的指尖轻轻点了点,男人皱纹密布的眼,干涸的唇角,拂过了咽喉,再次体味一番做人时缱绻的触感。
“就凭你一句‘对不起’,就想推脱得一干二净?这十五年来,我曾经只想砍下你的头颅,将你千刀万剐……”
她仰天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里清光涌动,再无烧灼的怨恨。
“可今日见了你,我只觉得可悲可恨。”
“我该恨的事自己天真,害死了至亲族人。”
“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歧山部被灭。”
“更恨自己,因为恨意,煎熬了整整十五年了,太不值得。”
她扼喉的手缓缓垂落下去,只是无言地望着他,深深的怨意渐渐化为了无法言说的倦意。
然而,只因爱人的放下,刚毅的羌族第一勇士阿伊勃却如同沙丘一般崩溃下来,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昔日爱侣,反目成仇。他害死了她的家人,却又为了她耗尽一生,矢志不渝。
他究竟是她的仇人,还是她的爱人?
沈今鸾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叹,喃喃自语:
“如果那一年的婚礼,阿伊勃找到了困在地下的弥丽娜,如果他当时能说清被这一场误会,会不会……”
“他们只能是仇敌。”
顾昔潮的声音响起,漠然地回应了她。
“因为王帐和歧山部,早已势不两立。王帐所行,阿伊勃如何能置身事外?就算当年没有误会,也终将是仇敌。”
他语气生硬,不见一丝转圜,坚决得好似已在默念了千百遍。
“除非,能证明当年屠尽歧山部的,不是王帐,并非阿伊勃的族人,他们,才能再成爱人。”
沈今鸾微微一怔,回首只见暗光之中,顾昔潮也在看着自己,眼睫微颤,声音像是绷紧的弓弦,随时就要崩断。
随着弥丽娜的怨气消解,震天的雷鸣声渐渐消弭而去,满帐沉重的气势舒缓下来,她的魂魄也变得越来越清晰澄澈。
她的魂魄游移来去,回过头来,端详着同为鬼魂的沈今鸾,幽声道:
“我们歧山部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你为我收殓骸骨,使我魂魄脱困,我不妨再送你一句话。”
“我能感到你身上,也有和我一样深深的仇恨,像是一个黑漆漆的洞,找不到出路。你这样的魂魄,和我一样,是注定不会长久的……你好自为之,早日往生。”
弥丽娜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远隔万里。
“你,要去往生了……让我最后送你一程。”阿伊勃轻声道。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领你的情……”
弥丽娜眯了眯眼,凝视着自己白玉般的手,指了指王帐连绵的白帐,忽然笑道:
“我和阿伊勃的恩怨就算今日了结,可歧山部和王帐的血海深仇,还远远没有结束。你们王帐欠我们歧山部的,总有一日要血债血偿……”
“歧山部人,永不会忘记。”
阿伊勃意识到什么,趔趄着上前,想要追上她:
“今生不堪,你我约定来世,你再做一回我的新娘,好不好?”
虚空之中,少女纤弱的余音袅袅不绝,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今生,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来世,究竟是做你的爱人,还是仇人,到了地下,我再告诉你罢。”
阿伊勃竭力大喊,可掌心只余一阵微风,如爱人轻轻抚过的指尖,化为一缕烟气,稍纵即逝。
他颓丧跌落在地。从经年缠绕的梦魇里脱身,他已耗尽了所有生命力。
俄而,阿伊勃低垂的眼底,出现了一双泞泥不堪的靴尖,一角墨色的衣袍没有纹路,如撕裂一般扬止不息,说不出的冷傲和笃定。
将死的阿伊勃抬起头,渐渐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个黑衣的大魏人和他身边挥之不散的白影。
他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
“我们带你见到了弥丽娜,你当遵守诺言。”
阿伊勃空洞的眼眸望着鬼魂消散的方向,仿佛一下子苍老了数十年。
“没想到,你真能帮我找到了她……”
“我阿伊勃,言出必践,但……”他回过神来,望着顾昔潮道,“就算我告诉你尸骨的下落也无济于事。”
“为何?”
阿伊勃略一停顿,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终于道出:
“因为你要找的尸首,远在云州的北狄牙帐。”
顾昔潮皱起了眉,敏锐地问道:
“你怎知尸骨在云州?”
“因为,这是我阿爹到死都放不下的事。”
阿伊勃垂着眼,慢慢回忆道:
“阿爹曾说,大魏主将曾与羌族有恩。当年大魏军被北狄人捅穿了,多少人惨死在云州。阿爹恨自己没能将他们战死的尸骨送回,却要被迫依附北狄人,所以,他到死都还在后悔。去世前那一夜,他神志不清,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件事……”
“他说他这一辈子对北疆军有愧。当年在云州,大魏那三具主将的尸首很快被北狄人带去了牙帐,他怎么都追不上……三具尸骨,他一具都没带回来……”
此语一出,沈今鸾感到沉寂已久的心好像是跳动,双手袖中越攥越紧,深吸一口气,颤声追问道:
“三具?为什么会有三具尸骨?”
二哥死在了崤山,北疆军主将应还剩大哥和阿爹两具尸骨,那多出来的,还有谁的?
她萌生了一个猜测,感到魂魄都在不寻常地发抖。
“阿伊勃,你会不会记错?”
顾昔潮的声音响起,在空旷之中,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甚至有些凄惶。
阿伊勃撩起已然沉滞的眼皮,莫名地望了一人一鬼一眼,又深思半刻,才答道:
“我记得很清楚,阿爹死前迟迟不肯合眼,念叨了很多遍……大魏人的尸骨确实是有三具。其中两具尸首的盔甲雕有夔牛纹,而另一具尸首,却是鎏金麒麟纹……”
夔牛纹是北疆军的铠甲没错,可听到“麒麟纹”三个字,沈今鸾瞪大了双眸,如遭电击。
她回过神来,猛然飘动在阿伊勃身侧,惊声道:
“你胡说!这不可能……怎么可能有麒麟纹的盔甲?”
阿伊勃眼帘缓缓闭阖,气若游丝地道:
“阿爹死时,一直念着大魏人,我、我不会忘记,他说过的,那金灿灿的麒麟纹盔甲……”
他的声音幽灭下去,僵直的手指朝着那一幅描摹爱人的绣画,却停滞在半空,最终无力垂落。
顾昔潮疾步上前,探了探阿伊勃咽喉,而后对着沈今鸾摇了摇头。
羌族第一勇士阿伊勃,用最后一口残存的气息,见到了爱了一世,等了一世的姑娘,也践行了自己对顾昔潮许过的诺言,最终生命耗尽,追随爱人,往生去了。
沈今鸾久久地呆立在原地,不发一言。
阿伊勃口中那鎏金麒麟纹的盔甲,乃大魏开国皇帝御赐之物,为陇山顾氏所独有,天下无双。
而当时在北疆着金麒麟甲的,只有那一位——
顾昔潮的大哥,顾辞山。
难道,顾辞山当年确实驰援了北疆军,也和她父兄一道战死在了云州?
难道,她生前死后这么多年,报错了仇,恨错了人?
第31章 算计
阿伊勃的葬礼在月夜之下。
在王帐前, 由他的胞弟阿密当主持,举行了隆重而肃穆的仪式。
所有王帐的羌族人都来到了中央,围绕着熊熊燃烧的篝火, 男女老少举着火把,熙熙攘攘,来送这位曾经的羌族英雄最后一程。
入棺前,人们给他枯瘦的身躯换上了生前的战甲, 覆上上好的皮毛, 将追随他四处征战的佩刀放在身侧。
青年战士们将他的尸体抬起, 埋入草海之中。
他的双手交叠在前胸,面容安详, 甚至唇边还带着残留的笑意,如同跃然的少年,将要去远方面见自己心爱的姑娘。
他为了与爱人的一个诺言, 苦苦支撑了十五年, 终于得以解脱。作为阿弟的阿密当既是欣慰又是悲痛,举起一壶陈年的烈酒,缓缓地倒在了篝火边缘。
烈焰一触既燃, 火星子爆开来。酒水挥洒尽, 阿密当砸烂了酒坛, 扔进了篝火里, 回眸处, 泪光闪动。
从他开始,沙哑的嗓音一段一段地唱起族中招魂的曲子。
他身后的族人,双眸含着热泪, 虔诚地跟着他们的王齐声相和。
幽长的唱声浩浩荡荡,交织着风里翻飞的灰烬, 飘向遥远的天穹。
不远处的山坡前,积雪覆盖,一道孤影立在坡上。
顾昔潮避开了羌族送葬的人群,手扶刀柄,无尽的目光似是笼罩住了整座羌族王帐。,
一个红衣纸人与他并肩在山坡至高处,遥望底下的葬礼。
一人一鬼皆是半晌无言。
阿伊勃死前那段遗言回音不绝,在沈今鸾耳边翻来覆去地响起。
一夜来,她的心绪难收,不知如何和顾昔潮开口。
想起过往种种,她的手心发起颤来,魂魄也在微微抖动。
她终是忍不住问道:
“你可知,若真是找到三具尸骨在一处,这……意味这什么?”
顾昔潮独立漫天纷扬的飞灰中,底下葬礼前一簇簇火把的光将他幽暗的面庞照得微微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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