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大哗。
柱国大将军与南燕降将似有勾连的传言甚嚣尘上,她手下的贪墨案却再无起过一丝波澜。
只因那一夜宫门下钥前,她的人找到了景明殿外手揣证据等着参奏的郭春江,以金刀为示,让他深信是顾昔潮的授意。
郭春江不疑有他,出宫候信,隔月就被跟着贬谪出京,连面圣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一把金刀,一石二鸟。
她一招祸水东引,弹指之间摧毁顾昔潮在朝中的地位,元泓的信任。
当日下朝,元泓屏退所有人,单独将顾昔潮留在景明殿,一连数个时辰,直至夜深都没出来。
门外值夜的内侍隔了老远,曾听到皇帝怒摔茶盏之声。
直至夜半,殿门打开,顾昔潮离开时神容如常。殿内,从来喜怒不形色的皇帝头一次面色铁青,挥袖掀翻了案头如山的奏章。
十日后,顾昔潮孤身一人去了北疆,此生再也没有回过京都。他走后,顾氏这一百年世家就连带着败落了。
无人再为顾辞山正名,他见死不救叛逃已盖棺定论。
于是,从此也再无人威胁沈氏的门楣,有污北疆军的声名。
沈今鸾长久压抑的一口气,终于能够放下。
……
羌人部落之中,给阿伊勃送葬的篝火已近烧尽,犹有残存的余烬在四野翻飞。
时至今日,沈今鸾每每忆及那一把金刀,仍是心有余悸,惊险万分。
若是顾昔潮袖手旁观,不入她设下的彀,或是不肯拿出金刀,她的谋算落空,那么最后倒台的就是她的后党,倾覆的就是她一生所护的沈氏。
生死局,一招定。
这么多年过去,两人是头一回谈及这桩改变二人一生的金刀毒计。
她当作险胜,他视之为咎由自取。
沈今鸾望着风轻云淡的男人,心中起了困惑,忍不住问道:
“顾昔潮,你知不知道那把金刀最后又落到我手里?”
男人眺望天边层层涌动的雪云,缓缓点了点头。
“你竟一直知道?……那你为何不来取回金刀?”她一怔,拢了拢碎发,故意以挑衅掩盖心虚,道,“不敢来要,是输给了我,再无颜面对么?”
月色火光下,顾昔潮的轮廓半明半暗。
他侧过脸,望着她的目光没有波澜,却有她一直以来始终看不分明的温柔的深意。
“臣,落子无悔。那么,娘娘又收着金刀作甚?”
金刀,对于赢家沈今鸾来说,亦是心中深埋着的一根刺。
后来,南燕向大魏称臣,元泓龙颜大悦,将南燕使臣的贡品作为赏赐,让后宫几名嫔妃挑选,以示恩宠。
她为皇后,六宫之首,自是最先挑选。
满目奇珍异宝之中,那柄金刀赫然在其中,暗沉的刀柄在灯下折射着淡淡的金光,无人过问。
没有缘由地,她掠过琳琅珠宝,独独取走了那柄顾昔潮曾最宝贝的金刀。
她将金刀用绸缎裹起来,锁入内殿最里侧的红漆箱中。她想着,他生母遗留之物,他不会甘愿放在国库落满灰尘,更不会任她捏在手里。
于是,她以为他会来找她讨回。
可一直等到她死的那一日,远方再也没有传来故人的消息。昔日作为无上荣宠的金刀也再无人问津。
成于金刀,败于金刀,顾昔潮不再过问那把曾视作珍宝的金刀,既是心灰意冷,想必,也定是恨着她的。
她与他从幼时起相交多年,他自小最在意之物无非那把生母留下的金刀。他从不袒露于外人的心迹,唯独她深知。
曾经最熟悉的挚友,才是最能置其死地的对手。一出手,便是必能扎进心窝鲜血直流的利器。
那一夜同在荆棘里的二人,他每走一步,她和他俱是鲜血淋漓。
如今想来,那夜摇曳的宫灯之下,丛生的荆棘之中,竟是她生前见他的最后一面。
沈今鸾闭了闭眼,压下心绪,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冷肃,高高在上:
“金刀,自是一件战利品。”
“顾大将军也理应吸取经验教训,不可重蹈覆辙。”
顾昔潮双眸微垂,似笑非笑,有如嘲讽,亦如自嘲。
沈今鸾一字字道:
“羌人不可信任,当年已有先例,教训惨痛。那个邑都,当下视你为兄弟,愿意你不惜性命送你去牙帐。一旦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未必不会背刺你一刀,把你交给北狄可汗邀功……”
藏在锋利嘲讽之下的,是鲜血淋漓的往事,亦含她隐秘的忧虑。
“我与羌人之间,不必娘娘费心。”
顾昔潮头也不抬,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她道:
“你说的不错,今朝故友,明日仇敌。”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本就向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沈今鸾望向他,一时之间,不知他在说邑都,还是另有所指。
男人独立山丘,双手覆在身后,背影疲惫又坚忍,皑皑霜雪覆盖他泛着墨青色的氅衣。
他的身影,好像一座落满雪花的孤冢。
……
翌日,沈今鸾终于明白过来,为何顾昔潮会突然说出“今朝仇敌,明日仇敌”这番言论了。
羌族部落的英雄阿伊勃的葬礼连着三日,到了第三日的时候,部落里闯入了不速之客。
一队北狄的黑甲骑兵在黎明之时来到了王帐,沿途踩烂了牧民的帐篷,差点还踏过在草地上玩耍的孩童。人们惊恐地抱起大哭的孩童,躲得远远的。
最前头的骑兵他身上裹着一圈皮毛,高大壮硕,到了王帐前勒住了马,也不下马,面朝着匆匆赶来的阿密当面前,高声道:
“我们奉可汗之命,前来捉拿阿密当!”
邑都等一众战士挡在阿密当之前,龇牙咧嘴,不肯朝北狄人就范。
阿密当忙不迭上前,朝着祖宗大人一般躬身道:
“我犯了什么错,可汗要惩罚我?”
那骑兵气势汹汹地扫视一圈羌王和他的战士,冷笑道:
“阿密当,你们羌族人不仅做了我们伟大可汗的逃兵,还妄想背叛可汗,逃到了朔州,要向大魏人投降。可汗很生气,要将你捉回牙帐,让你长长记性!”
阿密当大惊,一头冷汗登时从鬓边沁了出来。
北狄人这是来兴师问罪了。
自那个顾九带来羌人尸首在大魏的消息,还不过十日。当日王帐里只有他身边忠心耿耿的近卫,难道是北狄骑兵已到过了朔州,发现了那些羌人的尸首?
阿密当千思万绪,六神无主,一身汗出如浆。
“你如果不从,我们得了可汗的令,可当下就地砍下你的头颅祭旗!”北狄人磨磨牙,哈哈大笑起来。
正在这时,什么东西弹指间飞过一群人的头顶,“嗖——”地一声,破空而至。
一声惨叫声后,马上的北狄骑兵应声倒地。他的胸口插着一支利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指着茫然的阿密当道:
“你……你竟敢刺杀使臣……可汗不会放过你,还有羌、羌族……”
话音未落,他已没了声息。
他身后的北狄骑兵围了上来,黑目圆睁,又惊又怒,手已握在刀柄处,正要拔刀相向。
然而,刀还未出鞘,紧接着,他们也接连中箭,跌落马背,一击毙命。
羌人回过神来,面上的慌张变为了巨大的惊惧。
北狄可汗本就雷霆一怒,来问罪的使臣还全都死在了部落里,这下更加说不清,完全绝了后路了。
几名近卫战士意识到了什么,向暗箭的方向狂奔去,越过王帐后方的一座山丘,停下了脚步。
连绵的山丘无穷无尽,弥漫的风沙渐渐荡开来。沙丘的尽头,竟然浮现出一抹浅浅的金色。
起初,众人以为是初生日头的反光。直到那金光如鱼鳞灵活地浮动,最后铺天盖地地朝部落涌动而来。
百余面旗帜迎风招展,旗上金色的麒麟盘踞中央,表情狞厉,肃杀冷酷,威慑天地之间。
那是大魏军的战旗。
羌王阿密当和邑都众人都瞪大了眼睛。
遮天蔽日的沙尘中,漫山遍野不知何时都是大魏军的骑兵。数不清有多少人,骑兵在前列阵,弓卫在中张弦以待,如同千军万马的摄人气势,却也并不进攻,只是静立在部落之外。
邑都看到军队中央,一道熟悉的身影骑马立在最高的山丘之上。
男人头戴兜鍪,一身麒麟纹甲胄,身姿高大挺拔,臂挽长弓,只平静地俯视底下众生,无形的威压便扑面而来。
刚才那数支暗箭,是他射来的,箭无虚发,力透脏腑。气焰嚣张的北狄人连逃都来不及就不明不白地死透了。
注意到他的视线,那道人影动了动,驱马缓缓驶向了山丘底下的人。盔甲上冰寒的光如同雪山上经年不化的冰霜,反射出他身后一个红衣纸人。
诡异瞩目,旁若无人。
看到那个纸人,邑都这才认出了来人。
“顾九,是你!”
邑都面上的惊讶慢慢转为了愤意,握刀奋力狂奔,直冲上了沙丘,沙尘四散。
他朝着那熟悉又陌生至极的男人,怒吼道:
“顾九,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在这里杀了北狄人,是要害死我们吗?”
邑都放眼望去,看到了他身后气势凛然的兵马,目光又落在男人的身上。
他已褪下了寻常所见的粗麻胡袍,盔甲上雕有冰冷狰狞的兽纹,那不是大魏小兵该有的甲胄。
连同他身后的亲卫,都换上了雄浑的甲胄,每一件都比他身上任何东西还要精贵。
“你……你不是顾九!”他后退一步,突然拔刀指向男人,惊呼道。
看到邑都竟敢对主将拔刀相向,一旁的将军亲卫骆雄不悦皱眉,拉弓张弦,正准备一箭射落了他手里的刀。
马上的男人微一抬手,骆雄便放下了弓箭。
邑都握了握汗湿的刀柄,死死盯着男人,沉声道:
“你究竟是谁?”
万里尘烟之中,顾昔潮缓缓摘去头上的兜鍪,露出铁甲下的冷峻面容,如同恶鬼显现了本来面目。
“吾名顾昔潮,大魏柱国将军,督北疆三州军事。”
“十年前,羌族背叛大魏,转投北狄,今,特来讨伐。”
第33章 决裂
朝阳缓缓升起, 天穹漫开无尽的金红色,刺目的光晕照耀下来,大地上的羌族战士们眼前一阵眩晕。
巨大的错愕擒住了邑都。他掠过山丘上林立的铁甲骑兵, 死死盯着正中一身麒麟铠甲的男人,道:
“你……你是大魏军的首领?我把你当作兄弟,你竟然骗我?”
顾昔潮马上睥睨,淡淡地道:
“我从未对你们言明身份, 又谈何欺骗?”
“咣当——”
邑都手里的刀掉落在沙地上。
他怎么会没想到, 这个人高超的身手, 隐秘的身份,过人的心智, 怎会只是大魏边疆一个小小的兵卒。是他太过天真了。
邑都指着他身后蓄势待发的兵马,愤声道:
“你带你的兵来,是要为大魏进攻羌族吗?你别忘了, 向我们宣战, 就是向北狄宣战!”
顾昔潮冷笑道:
“北狄可汗已知羌族战士叛逃大魏一事,而今他所遣使臣也死在羌族,北狄为了巩固北疆各族统治, 定会拿羌族开刀, 杀鸡儆猴。”
“你们以为, 还能再依附北狄吗?”
方才他那一把暗箭, 杀了北狄使臣, 就是断了羌人的后路。
羌人的兵马,这么多年他都探得一清二楚。与他相交,他就是豢养了一只豺狼!
“你, 你好狠毒。”邑都咬了咬牙,拾起了地上的刀, 刀尖直指马上的男人。
一双青筋遍布的手按住了邑都明晃晃的刀身,猛地收回了刀鞘之中。
羌王阿密当缓步上前,在千军万马前独立,高声道:
“我知道大魏恨我们羌族当年投靠了北狄。可这是上一代羌王的决定,我族人皆是无知无辜。如果可以平息将军怒火,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你放过我们族人的性命。”
顾昔潮扯动缰绳,平淡地道:
“我对你族人的性命,并无兴趣。”
他微微从马上俯身,漠然的目光俯瞰一圈底下的人,独独与阿密当对视:
“若要计较你们当年背叛之罪,确有一事,你可为我办到。”
语罢,顾昔潮拔出腰间佩刀,劲臂一扬,直接挥刀掷在阿密当脚步前。
“阿密当,我要你的头颅。”
“你!——”邑都瞪大了眼睛,络腮胡气得一抖一抖,大声道,“首领,我们大不了去牙帐向可汗请罪。哪怕让他杀了我!”
一群战士拔刀而起,刀指山丘上的大魏军,愤声道:
“首领,我们和大魏人打,就算全战死了也值得!”
一片义愤填膺的嘈杂声中,顾昔潮静静地道:
“羌人射杀北狄使臣,形同背叛。北狄可汗得知消息,不出三日,大军便会来袭,现在可以救你们羌族的,唯有大魏。”
“再与我相争,羌族的后路就全断了。孰轻孰重,你们自能分辨。”
他散漫的目光掠过暴起的人群,最终落在羌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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