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的人,唯有战死,才能称为英雄。
一想到他, 汹涌的悲哀在心头打转, 沈今鸾极力恢复冷静,素白的怀袖在无尽的阴风里涌动不息。
她只能暂时依靠陇山卫歼灭刺荆岭沿途的北狄军。去营救顾昔潮,她必须有自己的兵。
雷声沉闷, 连片的墨云在山头压下来。
熟悉的破庙里, 一众陈旧菩萨注视下, 赵羡正在收拾破铜烂铁, 像是正准备卷铺盖走人。
他看到鬼魂去而复返, 没有抬头,只是叹息了一声,连连摇头道:
“只有最后三天了, 贵人还不去往生吗?”
“哎,我辜负了顾将军所托……我这一桩功德, 算是完不成了。”
沈今鸾挑了挑眉,神容生动,像是浸在明光里,声音清朗万分:
“道人还在犹豫什么?你要找顾昔潮报恩,可他人都要死了,你还怎么报恩?”
“我欠你的这一个功德,我会千万倍的还你。”
“千万倍?”赵羡停下了手里活,眨了眨眼,吹胡子瞪眼,只当她又戏弄他。
他轻嗤一声,不满地道:
“你倒是说说,怎么千万倍地还我?”
沈今鸾抿唇一笑,道:
“你依照与顾昔潮的约定,送我去往生,不过超度了我一个鬼魂。而我现下,有成千上万的冤魂,可以超度,送去往生……”
“如此,难道不是千万倍的功德吗?”
她从十五年战败的北疆军说起,将当年在云州战死之人的名号一一道出。
当年北疆军战败,痛失云州,以致于这片土地上战死的冤魂无数。
那年战死的鬼魂,大多和她一样,执念深重,无法去往生,一直徘徊于此地。
沈今鸾微微福身,以国士之礼,对赵羡拱手道:
“请敬山道人与我一道,前往刺荆岭招魂。”
“他借我的命,我来还他。”
远山之间,一道闪电劈下,魂魄姿态飘然,被白光照得如烟似缕,好似随时都会消散。
起风了,赵羡道袍飞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一声春雷,震天动地。
白光闪过,天色暗沉。火杖的火光不住摇晃,官驿里人头攒动,行色匆匆。
这一支只听命于天子的陇山卫,数千人很快集结起来。麒麟纹的旗帜在暗红的朝霞里出城,往一望无际的刺荆岭驶去。
贺三郎被几名天子亲卫严加看管起来,从屋内出来后,他脊背上的冷汗被阵风吹干,仍然发凉。
刺荆岭高耸绵延,陇山卫翻山越岭,沿途遇见小股打散阵型的北狄军,两军对阵,逐个击破。
数不尽的厮杀呐喊声里,贺三郎斩杀一个俯冲过来的北狄骑兵,横刀立马,在马上回头四顾。
天色苍茫,他始终不见沈今鸾的魂魄,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越往刺荆岭深处走,遇到的北狄残军越是密集,高举火把,负隅顽抗,不要命地一般朝进入的陇山卫直扑过来。
不知还有多少守军盘桓在深山之中。
贺三郎被数柄北狄骑兵的长刀围困,按着马不断后撤,压抑地急喘。
又一道刀光闪过头顶的时候,他闭眼,耳边听到敌人闷哼一声。
枯枝“咔嚓”一声落地,他睁眼四望,向他突袭的北狄骑兵倒地抽搐,但他的身旁,空无一人。
再一回身,贺三郎看到飘浮半空的那一缕魂魄,在他面前一晃而过。
她所过之处,地上的枯叶不住地打着旋儿。泥泞的地下甚至好戏那个能看到森白的枯骨时隐时现,好似在地底颤动,一闪而过。
她的魂魄惨白异常,浑身透着虚无的光。
她的身后,雷声震天,大雾弥漫,如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十一娘……贺三郎心神一震,瞪大了眼,如同眼见厉鬼。
刺荆岭深处的山谷里草盛树密。潮湿的血腥气在大雾里弥漫开去。
沈今鸾立在重重雾霭之中,白衣如雪,眼见一支支大魏军队从刺荆岭深处有条不紊地撤出来。
从他们口中,她得知了这场仗顾昔潮的打法。
依靠顾辞山留下的北狄布防图,和熟悉地形的羌人,他独自带着最为精锐的数百人部下,牵制了几乎北狄军在刺荆岭全部的兵力。
为了其余兵马能够长驱直入,径直穿过刺荆岭,直取云州。
他还真是一线生机都没给自己留下。
一个人抵挡了北狄的百万兵马,以最小的代价获得云州的胜利。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战神之名他可真当得起。
沈今鸾唇角扯动一丝冷笑,心头如针刺一般痛到麻木。
她明白,他早已存了死志。
顾家九郎十五年前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副躯壳。为了一个执念而活。
如今,他就差一死,就能圆满。
他就是想死在云州之战里。
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夙愿。
只要他死讯一传来,元泓就会下诏为旧案平反。
算时机,云州收复,她执念了结,正好赶得上她去投胎,分毫不差。
顾大将军,还真是算无遗策。
沈今鸾面上笑意盈盈,心底恨得咬牙切齿。
她不会让他如愿的。
连绵不绝的雷音里,又一队大魏军的精锐从着火的密林里窜出来。他们一个个死里逃生,狼狈不堪。
“有、有埋伏……北狄军设下了陷阱!他们知道我们的行军线路!……将军,将军还在里头!”
那个将士浑身是血,语罢已昏了过去。
顾昔潮还困死在刺荆岭里。
沈今鸾的周身,阴森雾气缭绕不绝,她一下子攥紧了腕上的红线。
上面传来的心跳越来越微弱。
她缓缓抬眸,望向刺荆岭深处。
那里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传来若有若无的厮杀声。
她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
“阴兵借道——”
弥天大雾轰然漫开,迅速涌入前方火光最盛之处。
……
震天动地的雷声里,骆雄抹一把满是血的脸,望向云州的方向,黯淡的双眸迸射出喜悦的光亮。
他一路跟随顾昔潮,带着这一支最是精锐的小队,奉命引开刺荆岭各处的敌军,为其余的兵马快速推进,夺取云州。
胜利的号角声一响,身边的将士喜不自胜。
代,寰二州的兵马和北疆军旧部都在云州了。
这一战,将军布局精妙,史无前例,没有浪费一兵一卒,功业已成,千秋传颂。
马蹄裹挟雷引轰鸣而至,雨声携带箭矢刺破苍穹。
就在此时,一大片北狄军突然不知从何处倾巢出动,四面八方侵吞过来,不计其数。
他们这一小队在错综复杂的林中开始后撤,最终占据了一处高地,俯视坡底密密麻麻如虫蚁的北狄兵。
箭雨纷纷,骆雄不断砍杀试图冲上陡坡的北狄并,手里的刀都钝了角。
“这里怎么突然那么多北狄狗?”
他踩在脚下敌军的尸堆上,回首四顾,惊觉道:
“引路的羌人去哪里了?他们是不是带错路了?”
“他们不会回来了。”
一道沉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骆雄抹去面上溅起的血痕,望向十步之外血战的男人。
重重北狄军中,他们的将军身姿巍峨挺拔,背后天地昏沉,一身血气犹如阴云密布。
顾昔潮挥刀砍去驾马飞驰的北狄骑兵之后,一个回身,拔出大臂上被敌人刺中的箭矢,带起一片飞血。
骆雄目眦欲裂,挥刀砍去上前冲来的北狄骑兵的马腿。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群羌人可真是好样的,亏他还当他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一同并肩作战,还屡次三番为他们挡下攻击。
他大吼一声,撕开了身上残破的甲胄,朝天挥刀道:
“将军,我们来拖住他们,拼死也把你救出去!”
什么人都会背叛将军,但是他们绝对不会。
他们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命都是将军给的。
从前,将军不计生死救了他们那么多次,这一次,该换他们了。
轰隆隆的春雷响声里,人影在密林里游走搏杀,血染灌木。
顾昔潮回马斩杀身侧各一个北狄兵,遥遥望去。
山岗上荒野阒静,火烧的烟灰席卷散去。北狄军这一波攻势稍歇,他们获得一刻喘息之机。
“骆雄,你们往南突围出去,我来掩护你们断后。”
他甩去刀尖残血,直指着南面的方向,平静清朗的声音传遍每个人心头。
“你们,都是今日之战的人证。必须活着出去。”
骆雄环顾一圈,身边除了一直跟着顾昔潮的亲兵,还有数十名代州寰州的将士。
他们各自来自北疆三州,不同阵营,正是将军出征前精心挑选调配的精锐。
这也是将军布局的一环。此战,他们都亲身经历,亲眼目睹,是羌人把他们大军引到北狄人的埋伏里,才全军陷落的。
因此,他们自此都是活生生的人证。公允公道,毫无偏颇。
他策马疾奔,惊愕的呼声咽在闷雷中:
“将军,我们走了,那你怎么办?”
哪有主将掩护他们的道理。
把他们安全送出去后,将军一个人,只是一副血肉之躯,怎么能抵挡北狄那么多的兵马。
“我们不走!我们陇山卫,立过誓,要与将军同生共死!”
只见顾昔潮立在坡上,朝着底下追随他多年的陇山卫,摇了摇头,道:
“我,只是一个孤儿,并非顾家血脉。”
“你无资格再掌陇山卫,今后你们不必再追随我。”
周遭一片死寂,连箭矢的嗡鸣都停了下来。
乍闻之下,众人霎时变了脸色,身上战栗一下,愣在了原地,齐齐看向了他。
顾昔潮放眼过去,四面都是他带在身边多年的亲兵,还有他大哥的旧部,陇山卫的精兵。
短暂的惊骇过后,所有人得知这一桩秘事,面容复杂,各怀心事。
大魏朝门阀森严。当年,多少人因为陇山顾氏的声望而跟随他,如今,他不过一个出身低贱的孤儿,这些世家望族的将士应是倍感欺骗和屈辱。
一片异样的视线里,顾昔潮面上不见一丝喜怒,霍然挥刀,斩断从身上褪下的麒麟铠甲。
他觉得轻松,自在。
到死,终于能摆脱这一身顾家九郎的责任,不曾辜负大哥。
他从怀中取出一玄铁之物,递给了最前的骆雄,最后交待道:
“待天子颁下沈氏平反的诏书,你再将兵符交予陛下。”
“陛下若推拒,你带领今日所有人证,请他彻查今日羌人叛变一事。”
朔风劲吹,顾昔潮迎风而立,长袍烈动。平静的声音空旷,辽远,苍茫:
“从此,陇山卫交由陛下代管。我走后,你们跟着顾慎之将军,他爱兵如子,定会保下你们。”
“天下,再无顾昔潮此人。”
众人呆愣在原地,纵然将军去意已决,早已为他们这些追随他多年的人谋划好了后路。
诸般异样的思绪烟消云散,将士们再也克制不住。纷纷放下了刀,呆若木鸡,泪如泉涌:
“将军!……”
到底是二十年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同袍情义。
尸山血海里,男人回眸,恶鬼一般杀戾的眸中竟然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最后轻声道了句:
“骆雄,你记得答应我的事。”
骆雄久久呆立,双眸通红,咬得唇齿出血,含泪重重点了点头。
出征前,将军曾对他道:
“我死后,把我葬在云州的宅子,院里种满了春山桃。”
他一直记着这一句平淡如水却惊心动魄的话语,没想到竟一语成谶,成了将军的遗愿。
骆雄擦去面上混流的血泪,忍不住问道:
“将军,可有话让我带给、带给……”
他的声音低下来,尾音化作一声哽咽。
将军从来孤身一人,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无妻无子,就算有遗言又能带给谁?骆雄一个七尺大汉,泪流不止。
听到这一问,顾昔潮脚步一停,恍惚了一下。
在他一生暗无天日的回忆里,恍若看到飘零的桃花瓣,浮现出一道素白的影子。
生死当前,只有这一道影子,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没有告别,就不算死别。
对她的心意,此生无法宣之于口。
所以,他没有遗言。
黑暗的密林像是没有尽头,顾昔潮咧开暗红的唇角,却是笑了一笑。
他声音嘶哑,回应追随他的部下,一字一字道: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另一个山头已隐隐浮现出一支北狄人的大军,乌泱泱的兵马,轰隆的马蹄声起,杀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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