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泓双眸血丝密布,轻轻摇了摇头。
鲜有人知晓,他的发妻,大魏的皇后,与那位的大将军用同一种香,一模一样的香息。
发丝,颈子,肌肤,所有私密的地方,都是那个男人手把手教的熏香沾染的。
就像,被那个男人沾染一般。
纵使举案齐眉,耳鬓厮磨,他贵为皇帝,一直闻到的,还是那一股香息。在浓烈的龙涎,都盖不住那一股清寡的兰麝。
他的皇后,身上缠绵着另一个男人的气息。
那个男人,是他最为信任的大将军。
朝堂之上,他与大将军错身之际,就能闻到这一股兰麝香,心头就像有一团火在烧。
久而久之,轻飘飘的香气,成了一根刺。
十年后人都走了,还深深地扎在心里。
他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怎能不妒。
可他是皇帝,又怎能妒?
他可以纳妃,后宫佳丽三千人。而皇后和大将军,离经叛道,世所不容。
他自然也可以让二人再永无可能。
就在方才,他又嗅到了那一股兰麝香息,时隔十年,在鼻尖还清晰得如火在烧。
哪怕十年了,那个男人予她的香息,竟然还是终岁不散。
一想到这一点,元泓荒芜的心头如烈焰焚烧,血气撕咬。
他垂眸,瞥了一眼手头的刺荆岭布防图。
此次亲赴北疆,手头的诸多线索表明,她就在此地。
这一回,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能再找到她。
……
夜已深了。
驿站里守卫森严,月色下守卫的兵戟银辉寒光凛冽。
沈今鸾在空地上游荡,翻来覆去地飘动不止。
心头涌入太多的事,乱得毫无头绪。不知为何,她的心“突突”跳得很快,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只得不断地安慰自己,此次云州之战,有三州兵马,兵力充足,且有整个刺荆岭的布防图,夺得云州不过探囊取物。
况且,元泓尚需顾昔潮夺取云州,暂时不会对他下手。
夜色恢恢,沈今鸾的魂魄飘动无所依,唯独手指紧紧攥着那一抹红线。
一想到红线另一头的那个人,她心下就会涌动起一股酸涩而又温柔的暖流,冲淡了不安与忧虑,变得冷静平和。
无论艰险,他一直在,和她一道对抗世间不公,为冤案平反,她再没什么好惧怕的。
三更天的时候,更深露重,驿站门外突然想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震碎了一树露珠。
两名斥候在院外翻身下马,飞奔直冲入院中,朝灯火通明的内室通报。
窗纸透出来的烛火下,这两个斥候的甲胄上浸了血迹,看得人心头一震,一众天子亲卫纷纷为他们让路。
沈今鸾沉心定气,跟随疾奔过去的斥候进入室内,听到两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个面露喜色,一个面色凝重。
“顾将军的两路先锋军,已成功夺得云州。”第一个斥候抹开面上泪水,高举手中碧血染就得捷报,提声道,“云州城楼,已插上我大魏军旗。”
众人轻舒一口气,喜笑颜开。连元泓的眉头都舒展几分。
另一个斥候却在此时猛地磕头触地,声音低沉幽咽:
“顾将军……顾将军他率军深入刺荆岭,剿灭最后一支北狄军途中,不幸遇伏,生死不明。”
第69章 两全
所有人声戛然而止。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元泓坐在正中的案前, 面沉如水,面无波澜。
他的身旁,一侧是锦袍玄甲的天子亲卫, 另一侧是留在朔州的陇山卫中那几名领兵的都尉。
灯火飘扬,烈焰乱晃,一缕一缕的阴影覆住每个人神色各异的面容。
沈今鸾的目光一寸一寸从眼前这几人扫过去,最后定在了元泓身上。
他的脸一半陷在阴影里, 晕染的光太过刺目看不清神容, 消瘦的手指摩挲着案头的奏本, 盯着底下的斥候,沉声问道:
“你可探清楚了?”
那斥候抬起满是血痕的脸, 喘了一口气,道:
“刺荆岭北面峡谷幽深,四处皆埋伏了北狄兵, 顾将军那一队人马就算不死, 也撑不到几时了。我是掩藏在尸首中,被河水冲到下游躲过了追杀,才能活着回来报信的。”
沈今鸾紧绷的袖口微微松开。
听到“生死不明”四字的那一刹那, 她就攥住了腕间的红线。
心跳一声一声, 结实有力, 经由纤弱的红线, 传至她心口。
他根本还活着。
她盯着这些一动不动的陇山卫, 既是心急如焚,又是茫然不解。
战中每一刻都是人命关天。顾昔潮遇袭,危在旦夕, 可眼前这些陇山卫将士立在原地,唯唯无言。
难道夺回云州, 其余将士的性命就无关紧要了吗?
“主将身陷敌阵,并非全军覆没,你们为何不援?”沈今鸾的魂魄在室内烈烈飘荡,一遍一遍质问道。
无人听得到她的声音。
她眼见着,得知顾昔潮生死不明,在场所有人面上露出古怪的神情。
死一般的静默中,一众天子亲卫垂首而立,静候元泓示下,容色不见惊惧,似是早有预料。
“云州已定,臣等贺陛下功业大成,千秋万载,洪福齐天!”
他们率先屈膝跪地,向元泓叩拜道贺云州之捷。
另一侧,那几名陇山卫将士,互相对视一眼,目光复杂。
只半刻,他们随之跟着天子亲卫跪地谢恩,齐声恭贺云州捷报。
主将阵亡的消息传来,作为亲属部下,这几人的神情除了不经意流露的惊愕之外,不见哀恸和急切,反倒是一种不知所谓的犹疑。
更像是,终于舒出一口压抑良久的气。
沉默良久,直到其中一员大将不忍地道:
“那九郎他……真的已经?……”
话音未落,已被身侧另一大将打断:
“哪有什么九郎……他本来就不是顾家人,根本不是侯爷的血脉!”
沈今鸾迟滞地望过去,呆呆看着陇山卫那几人。
最前的几名顾家将领紧握拳头,愤愤不平地道:
“当年顾家老侯爷遗留在钱塘的子嗣,本来的小九郎一出生就冻死在了襁褓里。是那个女人贪图我们顾家的富贵,带来京都的只是一个冒牌的弃婴。”
“那个野种冒充顾家子弟,杀了我们顾家亲族那么多人,还统领我们陇山卫那么多年,简直奇耻大辱。”
他们齐声叩拜元泓,额头点地,一字字道:
“顾昔潮此人恶孽滔天,罪不容诛。”
“幸得陛下此前将实情相告。从今以后,臣等,唯陛下马首是瞻。”
沈今鸾怔在原地。
脑海中千丝万缕的线索收拢在一处。
顾昔潮不是顾家的血脉。
所以,他并无资格统领陇山卫,元泓如今才能如此顺利地召集留在朔州的陇山卫,让这几员大将直接听命于他。
大魏朝门阀森严,冒充世家之后,领兵千万,是五马分尸的重罪。
所以,十年前,元泓掌握了他身世的把柄,才会放任他来到北疆。
所以,顾辞山与他十五年后再逢,曾对他道了一句,“顾家与你何干,你本可以过得不那么辛苦”。
所以,当时他才会一遍一遍地问她,若他不是顾昔潮,只是顾九,她可还会这般恨他……
一切的蛛丝马迹,早就有了端倪。
他身上那么多的破绽,她却迟钝到从未察觉。
心头像是撕裂一般地生疼,沈今鸾猛地捂住了胸口,像是要捂住溢出来的痛意。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却仍是独自肩负起顾家的荣辱责任,一并承受了随之而来的所有仇恨和苦痛。
只为顾家和顾辞山的养育之恩。
这个傻子啊。
塞外风声苍凉,室内烛火静静燃烧。
陇山卫众将沉寂了片刻,先前那一将领嘴角扯动,又拱手低声道:
“可那位顾将军,到底是国之肱骨,素有军功,此番为我大魏夺回云州,劳苦功高……”
陇山卫中到底有跟随顾昔潮数十年的将士,心存不忍。元泓直接如此对待忠臣良将,并非明君所为,会引人非议。
元泓眉峰微动,似是已有预料。
“顾慎之,顾都尉是吧。你可有疑虑?”
“末将不敢。”那名为顾昔潮说话的顾家将领头颅垂得更低。
元泓静静地凝视着他,手掌下扣着的一本奏折,拇指摩挲,道:
“半月前,顾昔潮已认罪伏法,自认为云州旧案唯一罪臣。”
“今日之死,是他自己求来的。”
此言一出,满座骇然。
沈今鸾缓缓地望向案头,那一本顾昔潮先前呈上御前的奏本。
一个时辰前,她没能翻看细看。
此时此刻,元泓已将奏本打开,对着犹疑不定的陇山卫将士,念道:
“顾大将军,自称罪臣,上奏言明,淳平十九年,云州陷落,北疆军兵败,全是他一人之过。”
“当年他是陇山卫领兵主将,却为了一己私欲,背弃沈顾两家,未曾驰援沈氏的北疆军和顾辞山,以致于北疆军在云州全军覆没。”
“北疆军并未叛国。有罪之人,唯他一人尔。”
“他战死后,朕便下诏,为沈氏平反。”
君王金口玉言,一字一句,如同敲打进她的三魂七魄里。
沈今鸾的魂魄在夜风中颤抖不止。
她已全然明白了。
元泓为何忽然为北疆军平反?
因为,他这一步棋,内除功臣,外收兵权,一石二鸟。
顾昔潮夺取云州的赫赫战功,功高震主,怎会为君王所容。当年北疆军的罪名,安在他身上,正好抹杀一切军功,顺理成章收回陇山卫的兵权。
元泓来北疆,不是为了督战,是为了顾家的兵权,布局多年,开始收网了。
而顾昔潮,他在出征前已向元泓呈上了认罪的奏本,用自己的身后名,换得皇帝为北疆军的平反。
最后一块碎片拼凑起来,顾昔潮所有的谋划终于展露在眼前。
沈今鸾闭了闭眼。无尽的悲哀像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束缚其中。
顾昔潮不忍顾辞山的名誉有损一丝一毫,也不愿沈氏和她含冤一世。
唯有他,不是顾家的血脉,由他一人担下所有骂名和罪责,既摘除了顾家的罪孽,也保全了沈氏忠烈之名。
只能这样两全。
这个顾九啊,又痴又傻又疯。
他连自己的死都算计进去了。
沈今鸾做了鬼,早就没有眼泪,可周身像是被无边无际的泪海灌涌,一片咸涩的酸楚,铺天盖地,将她一点一点淹没。
柜中藏了十年的春山桃也好,她寻不到他供奉的香火也罢。她都已无心去计较去证实了。
这个傻子顾九,数十年的心意,昭然明了,皎如日月。
官驿里一丛丛的火杖点亮了她清光熠熠的眸子,模糊了她的视线。
沈今鸾抿紧了发颤的唇,哭着哭着笑了,笑着笑着又无声地哭。
今时今日,她唯有一念。
不顾一切地去救他。
……
夜里静悄悄,春雨的积水自屋檐漏下,滴滴答答。
贺三郎蹲守在驿站羌人的屋外。
另外几名陇山卫絮絮私语声从一旁传来,落入他的耳中,一字一句皆是北疆军的冤案。
他听到了可喜的消息,京都那些人终于要为北疆军平反了。
他神情似喜似悲,更有几分焦躁,倏然从地上站起。
这几日,这群官差在朔州城中四处搜寻,就是在找他的下落。所幸十一娘一早就让他藏身陇山卫中,才一时还未被他们发觉。
这群官差身份不明,行事凶狠,姑母还被他们扣押着,他必须小心隐藏身份。
正在此时,一阵阴风在他面前飘过,引去了一处墙角僻静之地。
贺三郎疾步追了过去。
“十一娘,出什么事了?这些官差,到底是什么人?”贺三郎忐忑地问,欲言又止。
这几日她都没来找他,如此急切现身,定是有要事。
“难道,他们发现我了?”
沈今鸾摇摇头,看着他迟疑的眼眸,指着不远处的黑暗里,唯一那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屋,道:
“这屋里头的,是当今天子。”
贺三郎瞪大了眼,满目惊愕。
沈今鸾面无波澜,好似屋内之人只是过路的陌生人。
她看着僵立的少年,平静地道:
“我要你面见天子,为我借兵救人。”
她只是一缕孤魂,所有的北疆军都参与了云州此战,她的身边只有贺三郎一人。
若要救顾昔潮,她只能算计元泓,让他出兵刺荆岭。
而能让元泓中计的,唯有贺三郎的下落。
元泓以为,贺三郎是此次重查沈氏旧案的始作俑者。甚至不惜挟持了贺家姑母,也要找到贺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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