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的贺慧月却听到了,她下意识地回眸,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片,都是着相同铠甲的陇山卫。
她身旁的马上一道高大的身影,勒马在前,看到贺慧月倏然回头,也忽一扬手,毫无一丝杂色的雪氅微微掀起,露出内里游龙金纹的袖口。
他旁边的官差得了令,全部勒马停在原地,无不恭敬地等他示下。
那个男人顺着贺慧月的目光回眸望向这一队陇山卫。
他面罩黢黑,只露出了一道英俊的眉眼,居高临下,神色漫不经心,眼底罅隙里的眸光如锋刃一般地剜过来,气势凌人。
是个极为陌生的男人。贺三郎面露困惑,更多的是惊恐,在风沙里不由后退了一步。
席卷而来的沙尘穿过魂体,沈今鸾良久一动不动,像是风沙中凝固的石雕。
尘土浩荡,飘散开去,最后沉沉落地。
她终于想起来,刚才交错之时,她在马车上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是当年在禁中护驾的天子亲卫。
天子亲卫护驾天子,绝无可能来到北疆,除非……
恍惚中,沈今鸾闭了闭眼。
他们不必入京了。
因为,元泓已亲至北疆。
第67章 狭路
黄沙滚滚。青史成灰。
明明相隔生死, 沈今鸾仿佛感到元泓刺骨的目光,能直直望见她的魂魄。
她无处遁形,呆立在原地, 彻骨的寒意将她淹没。
天子亲卫锦袍铁甲,穿过一重又一重的沙尘,朝渺小的马车聚拢过来,马蹄声沉重, 每一步都像狠狠踩踏在她心头。
风沙弥漫, 沈今鸾的意识恍惚了一下,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座富丽堂皇的永乐宫里。
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元泓,也是潮水一般的禁军从外头奔入永乐宫。
层层甲胄, 寒光凛凛。
天子近卫密密匝匝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外内侍高亢的通传:
“陛下驾到。”
病恹恹的沈今鸾惊起,连外衣都来不及披, 趔趄着朝床榻奔去。
入帐后一瞧, 她的面色就全然变了。
侍女琴思也已奔来,手忙脚乱将内殿一层层帘幔垂下,掩住帐中的皇后。
帐中的沈今鸾红着眼, 盯着帐外一重又一重的人影, 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手中之物。
元泓的轮廓已自远处投向帐上, 巍如高山, 透过帘幔一寸一寸压在她身上。
沈今鸾抑着声线里的颤意, 冷声道:
“臣妾久病,未曾梳妆,不便面见天颜。”
皇帝的脚步却并未停下。
帐幔被“哗”一声猛地挥开。她紧闭双眼, 仍能感到外头刺目的日头,和皇帝冰冷的目光, 一道落在她惨白的面上。
沈今鸾颓然松了手,没有挣扎,任由皇帝一只一只掰开她的手指,拎起那个被她藏于袖中的人偶。
殿内所有人,一见到皇帝握在手中的人偶,一个个跪倒以额叩地,吓得魂飞魄散。
死寂中,皇帝缓缓道:
“皇后,是在咒朕?”
底下的人乌泱泱跪了一地,榻上的沈今鸾漠然地抬起双眼,始终不发一言。
“圣上,娘娘是冤枉的!”
侍女琴思是皇后的陪嫁,宫里有头有脸的女官。此时,她匍匐在地,双膝跪爬,扯着皇帝的龙袍哀求道:
“娘娘只是想要问一问巫女,父兄的尸骨究竟在何处……”
“住口。”皇帝勃然变色,厉眸扫向四侧。
侍卫蜂拥而上,捂住琴思的嘴,将人强行拖出殿外。
沈今鸾救不得琴思,攥在袖中的手掐得衾被揉皱。
真傻。这摆明了是有人要陷害她,就算说了实话,又有什么用呢?
方才她一翻出这只人偶,就知道完了。这不是她原来求祷父兄托梦的那个人偶,这是诅咒用的人偶,上面更是刻着皇帝的生辰八字。
她和元泓,虽已成怨侣,但她不至于蠢到要魇咒他死的地步。
是有人得知帝后失和,趁她卧病,等不及要来取她的性命来了。
可她,却一点都不在乎了。
内殿门窗紧闭,幽暗昏沉。偌大的殿内只剩下她和皇帝二人。
沈今鸾一撩帐帘,敛衣起身,恢复了一国之后的端庄从容。
“今日之事,圣上要废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她盯着皇帝的背影,幽幽道,“这么多年,我只求一个公道。”
那一桩旧案,自先帝时便是朝中的禁忌。连案卷都只有只言片语,薄薄一卷。
若非皇帝不肯出面定论,世家怎敢肆意诋毁沈氏满门忠烈?皇帝放任她的后党和世家相争,却从未对此案盖棺定论。
元泓负手而立,沉默良久。
他凝视着悬于殿内的皇后翟衣,冷肃的声音犹如从深渊中来:
“当年,无论天下如何非议你父兄,朕力排众议,仍是让你做了皇后。”
“这么多年来,朕不曾负过你。”
顺着他的目光,沈今鸾也望向那一件青底五彩纹的翟衣。
她的后位,是北疆军万千尸骨堆起来的,是她的父兄一刀一剑浴血拼就,用性命换来的。
她父兄一生为国,从无叛心。这身翟衣,本就是她应得的。
更何况,元泓没有她的助力,还是那个毫无根基、几近被废的太子。
沈今鸾轻瞥眼前龙袍在身的男人,目光嘲讽。
嫁给元泓为太子妃时,他不为先帝所喜,储副之位危若累卵。
当时,他几经废立,阴郁沉默,寝食不安,时常夜半从梦魇中惊醒,一身冷汗淋漓。
曾有一回,先帝动了杀心,以太子乖觉为名,令他罚跪雪夜。数九寒天,无饮无食,元泓行将就木,就要冻死露天。
是她夤夜入宫,不惜一切拉拢朝臣、内官、妃嫔,为太子求情。
最后,她抛却了入京以来一直竭力维护的体面,在殿前席地而坐,鬓钗堕地,撒泼打滚,口不择言。内侍慌忙入殿,请示后送来一碗热粥。
曾经风姿卓然的太子早已冻成雪人,狼狈不堪。是她一勺一勺地喂他饮食,拂去他脊背上积深的霜雪,轻声慰道,“就好了,夫君再忍忍。”
到底是沈氏一族唯一的骨血。若太子和太子妃一道冻死在宫中,不仅难平御史非议,更会寒了边关沈氏旧部的心。
先帝最终还是赦了太子。一年后山陵崩,元泓才得了位。
那时起,他再不是当年与她雪地相依的夫君。有的,只是为了平衡朝局残酷无情的君王。
沈今鸾忽笑了几声:
“陛下莫要忘了,是我沈氏一族,才让你有了今日。”
“他日九泉之下,你也合该磕三个响头向我父兄谢恩!”
在元泓惊异的目光中,她瘦弱的手臂一扬,用尽力气一把扯下了那件高悬的翟衣。
华贵纱衣撕裂开去,凤冠珠串断开散落,玉带环佩碾碎一地。
千人羡,万人求的皇后翟衣,说毁就毁了。
皇帝面色铁青,如同被人戳破溃痈,怒意横生:
“到底是朕纵你太过。”
他拂袖召来了外头的内侍,金口玉言,立下口谕断言:
“皇后病入膏肓,狂悖失德,施行祷厌之术,怙恶不悛。”
好一个病入膏肓。她的旧疾,本是当初陪他彻夜跪雪地落下的病根。
好一个狂悖失德。她一心为父兄入土为安,谓之狂悖,谓之无德?
之后,她的凤印被收走,永乐宫一朝血洗,侍奉她的宫人全换了一批。
空荡荡的永乐宫,她与铜镜相对而视。
镜里的女子,病容惨淡,身形消瘦,哪里还有当年冠绝京都的容色。
十岁身负家族使命进京,遭受世家望族排挤嘲笑;十五岁做了太子妃,提心吊胆,人人看低;十六岁封后,为了复仇面目全非,双手血腥……最后满盘皆输,落得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一生,荣辱皆系于元泓一人。她生前挣脱不得这样的命运。
死后做了鬼,原以为可以远离京都,又面临父兄冤案,需入京昭雪。
想要避开元泓,又与他狭路相逢。
“可是你侄儿在此?”天子亲卫扫视一圈陇山卫,向贺慧月问道。
贺慧月咬了咬牙,果断摇头,神色镇静地回道:
“没有。我侄儿乃北疆军出身,如何会入顾家的陇山卫。”
贺三郎平复心跳,眸光低垂,没有擅动。
先前他已知京中姑母来信有疑。
他在军中多年,颇有识马之术。他看到这些人所驾之马,并非官差的驿马,而是高大健壮,马股刻章的军马,心中便有了数。
即便是姑母,也不能相认,必先静观其变。
天子亲卫望向元泓,等他示下。男人回身,拨马扬鞭,朝朔州城奔去。
护送羌人的陇山卫也随之掉头,跟上了天子近卫。
贺三郎在陇山卫的队伍里,为了不露出破绽,也只能先跟着他们一道回城。
马蹄又扬起一阵阵彷徨迷蒙的沙尘,遮天蔽日。
那道熟悉的背影一晃而过。
沈今鸾攥紧了袖口发皱,渐渐稳定下了心神。
她与元泓,少年夫妻,因利益结合,互相利用,也曾共同患难,各自扶持。他御极称帝后,二人不断为父兄旧案争吵,再和好,直到因她巫蛊魇咒而彻底决裂。
为妻时,她对他仁至义尽,从无亏欠。
为后时,她为国鞠躬尽瘁,问心无愧。
在她死后,元泓不予她尊谥,不允她葬入皇陵。她成了一缕孤魂,在人间游荡十年,不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大魏的皇后。
纵使孤魂野鬼,众叛亲离,她还有一个为她烧了十年香火的人。
一想到他,沈今鸾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酸涩里,还有一丝淡淡的回甘。
这世上竟然有人和她一样,不惜一切,拼尽全力,背弃所有,为了同一件旧案。
人间百年,生死相隔,她和他从此不再是孤身一人,孤魂一缕。
沈今鸾突然很想很想顾昔潮。
越想见到他,她越不能轻举妄动。
事情已有了最大的变数。
顾昔潮出征云州,元泓却在此时出现。究竟何事能让天子离宫,亲临北疆。
沈今鸾望向与天子亲卫同行的陇山卫,惊觉,剩下这一批陇山卫,是顾昔潮故意留给元泓的。他早料到天子亲临。
她混乱的神思变得清明起来。
元泓在她死后,背信弃义,亲自下诏将北疆军划定为叛军。
解铃还须系铃人。
天子亲卫一路疾驰,护送元泓入城,清退了城中一处偏僻官驿所有人,独占了一座最大的官驿来下榻。
驿站由天子亲卫层层把守,尖刀明晃晃的刺目。所有出入之人都需搜身检查。
一队陇山卫的精锐召来桑多,进入旁边几间偏小的客房,严加看管。
沈今鸾示意贺三郎跟过去,务必要看好羌人。一有风吹草动,都不能漏过。
训练有素的天子近卫,在小小的官驿里有条不紊地布局。
宛若那一座森严的皇宫。
一片近乎死寂的安静里,一阵铿锵的步伐声传来。
又一队风尘仆仆的天子亲卫从东边来,气势汹汹,一群人抓着一个身着官袍的男人,进入了最大的客房。元泓就在里面。
沈今鸾心头压抑地跳动,一晃眼,莫名觉得那个官袍男人样貌有些眼熟。
似乎是代州刺史燕鹤行。
之前在她现身后,燕鹤行不经天子谕令,派了兵与顾昔潮同去云州之战。
沈今鸾心中涌起一丝不祥。她在世时,元泓最忌讳兵权旁落,如今,他会不会对顾昔潮下手?
为了弄清楚元泓意欲何为,她必须直面他。
她只是一缕魂魄,元泓看不见她。她不断安慰自己道。
沈今鸾握紧的拳头又缓缓松开,终于飘入房中。
几名天子近卫把守在一道竹篾帘幕之外。阴风拂过,帘幕起落。一股浓烈的龙涎香扑面而来。
帘幕背后,明亮燃烧的烛光晕开一道巍然的身影。
男人已褪下了大氅,露出一身玄底金纹缎袍,袖间龙身张牙舞爪。
烛火无端晃动,元泓静坐案上,忽抬眸,朝帘幕后的她看了过来。
第68章 秘香
隔着一道帘幕, 沈今鸾似乎能感到元泓锐利的目光朝她扫了过来。
那目光,漠然里暗藏锋利,于她而言, 熟悉而又陌生。
大魏史官载,今上少有风仪,太子时便已俊秀著称京都。
如琉璃美玉,一身文士风流, 天意无双。
而今, 当年如璋如圭的太子早已成了铁血君王。
她生前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 形容她“狂悖失德,怙恶不悛”。
如此恶言, 作为了结。
此时此刻,即便已为魂魄,元泓的目光扫过来, 她的身上亦有如千钧之重。
沈今鸾有脚步一顿, 魂魄藏于帘幕后一重一重戒备森严的天子亲卫之间。
为首那几人正在向案上的元泓低声禀告,神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沈今鸾攥紧了袖口, 一直没有抬头, 慢慢地挪动步子, 一个一个掠过天子亲卫, 飘至帘幕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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