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达成目标并不容易,仿佛无论怎么努力,她都无法彻底摆脱为钱犯愁的境况。
苦哈哈维持着表面光鲜,在这种光鲜里,她看不到任何意义。
时微许多次都想摆烂不干,干脆去香港当米虫算了,彭惜很欢迎她、Richard也很欢迎她。
然而一想到过往种种,最多五分钟,她必然打消念头。
握着小提琴,时微对着镜子晃了晃脑袋。马上就要登台了,演出才是天底下最大的事,不能自寻烦恼扰乱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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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演出非常圆满。
台下响起澎湃的掌声,时微从余音中抽身,如梦初醒般睁开眼睛。她放下弓与琴,轻掩了胸口,面带微笑,向着观众席鞠躬谢幕。
时微原本没有打量观众的习惯,但今天毕竟不同。她睁着眼睛仔细地看,想把今夜的笑容和掌声深深记在脑海里。她的视线平静,从右到左移动着,像初春时节拂过草海的清风。
清风吹到第一排最左侧的暗影里,陡然停了下来
——她看到了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青年。男青年靠在椅背上,微仰着下巴,没有鼓掌,也没有笑。他头发还是那样短,他的鼻梁好高,眼窝好深,肩膀好宽。
时微认识他,时微跟他八年没见了。
时微的眼神停在那里,忽而之间,她瞳孔的里风消失了,春天也消失了。
她遥望着那张旧面容,仿佛遭受了剧烈撞击般,大脑变得迟钝又茫然,视线略有些雾蒙蒙的,看不清悲和喜,看不出爱与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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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幕完毕,时微匆匆回到后台。
她将小提琴收拾妥当,连招呼都没跟旁人多打,拎着琴盒就往个人休息室走。她骤然意识到,自己被刚才那道目光缠住了,像厉鬼缠身般缠住了。
大脑的迟钝褪去后,她终于感受到了不安。
打开休息室大门,时微把琴放到沙发上,正准备回头关门,就听到“砰”的一声,紧接着又是“啪嗒”一响,是房门落锁的声音。
“你很着急走吗?”八年未见,这是卞睿安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第二句话是:“怕被人追?”
时微背对着他,深呼吸,慢悠悠转过身去:“没人追我,演完了当然得走。”
听到这话,卞睿安低头笑了声:“我不是人?”
时微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没说话。可能是睫毛膏掉眼睛里了,也可能是眼线笔太刺激,她的眼睛有些发红。
“哭了?”卞睿安看着她说,语气里带着嗤笑的意思。他的眸子里仿佛藏了一片云,很浓很重的云,是遮天蔽日的黑云。
时微否认道:“眼妆没画好而已。”
卞睿安点头,在休息室里缓慢踱了一圈,停下脚步说:“我今天下午到的临海。”
“什么时候走?”
“走?刚回来就盼着我走?”卞睿安往前一步,与时微仅半步之遥。
时微怔了瞬,很快把眼神挪开了。
卞睿安看着她躲闪的神色又是一笑,居高临下地问她躲什么,是不是在害怕自己。
时微这才发现,卞睿安比以前高了,即便自己穿着高跟鞋,也比他矮了大半个头。咫尺之间,卞睿安的连续发问带来了极强的压迫。他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时微只觉得浑身难受。
她生硬地摇头:“我没这意思。”
“那就好。”卞睿安垂着眼睛打量她,看到时微垂在胸前的发尾,还是像小猫尾巴一样俏皮弯曲着,他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摸。
时微别开头,将头发撩到了肩膀后面去。
“好生疏。”卞睿安叹息一声,收回了悬在半空的手。
时微往后退了退,用更加生疏的语气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因为翅膀长硬了。”卞睿安的脸色比刚才冷了些许。
听了这孩子气的回答,时微有些无言以对:“......准备在临海待多久?”
“不走了。”卞睿安绕开她,自顾自坐在沙发上,像以前坐在时微琴房里那样,靠着椅背,把腿伸得很长。
他仰起脑袋望着时微:“我有大把时间跟你叙旧。”
“先出去吧,我要换衣服。”
卞睿安了然地“噢”了声:“裙子拉链需要我帮忙吗?”看时微脸色不快,他懒洋洋地站起来,“我开玩笑的。”
“一点都不好笑。”时微说。
“那我先走了,下次有空再来跟你讲好笑的事。”卞睿安起身走到门口,脚步一顿,站定片刻后又折了回去,他轻轻勾起唇角,“再多留五分钟。”
“为什么?”
卞睿安无奈地笑:“外头有人。如果时小姐不介意被看到陌生男人出入自己的休息室,我也可以马上开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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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团今晚有聚餐活动,时微推辞掉了,推得还算容易,因为没什么人真心挽留,都知道她是昨日黄花,赫敏语才是正当盛开的热烈牡丹。
快步走出临海剧院这座巨大的方正建筑,时微停在了一颗银杏底下,她紧了紧外套领口,大口吸入了几口露天空气。
秋天的银杏已经黄了,叶子片片往下落,落到地上就堆积起来。
脑海里的记忆碎片也宛若落叶,不断地落,簌簌地落,落到心里堆得老高,像座山丘,又像座孤坟。
时微心里是乱的。
方才休息室内,与卞睿安的匆匆一面宛若梦境。这些年来,卞睿安其人,仿佛是活在她的上辈子。
上辈子的人追到这辈子来了,是讨债的还是还债的?讨,时微没东西可以给他,还,卞睿安从未亏欠过。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
时微想念他、惦记他,却无法坦然面对他。她与卞睿安之间,爱也好、愧也好,都太深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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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睿安站在剧院门口,望着路边银杏树下发呆的女人。
这八年来,他是爱死了她,也怨死了她。八年是多久?两千九百二十天。整整两千九百二十天,他都在想象着重逢的日子。
没想到这天真的来了,却很普通。没有眼泪和争吵,没有亲吻和拥抱,他们像两个普通人,像两个正常人,像一对并不亲近的新朋友。
望着时微的背影,卞睿安点了根烟。
年纪越大,时微出落地越发漂亮了。从小就不是柔和派的美人,经历过时光雕琢后更加锋利妖冶,骨子里的劲儿透出来了,让卞睿安想起石崖山壁之上的银莲花。
记忆在脑海中翻涌着,卞睿安每次呼吸都比先前更深。
被这些爱呀怨呀推波助澜着,他突然就很想走到路边去,去把这朵花拦腰掐断,放到嘴里吃了嚼了咽了,永永远远融为一体。
曾经的卞睿安一度以为,世界寡淡无味,外界的褒贬一文不值,旁人的行为与反应,也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但时微多有本事啊,比谁都更有本事,留他一片狼藉拔腿就跑了,跑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轻而易举就把他推到了另一个极端去。
有时候,连卞睿安都会对当下的自己感到陌生。过去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从助理口中听到“喜怒无常”这种评语。
都是时微的错。
想到这里,他松开眉头笑了笑,居然是咂摸出了一点开心的味道,这种兴奋来得着实有些诡异。
这时一群人有说有笑地从剧院走出来,卞睿安稍一侧身让了开,偶然听到了他们说笑的内容。
“那丫头本来就资历有限,德不配位,首席的位子坐得久就怪了。”
被簇拥在中间的女士不接这话,她姿态优雅,只高昂着头颅,淡淡笑着。
“哪像赫姐你,业务强、资历深,门路四通八达,连魏总都得借您面子!”
“小露说得对,咱们赫姐是真人不露相,主打的就是一个‘低调’。我要有本事能跟林总搭上桥,早就拿大喇叭昭告世界了。”
中间的女士停下脚步,脑袋依然维持着高昂姿态:“这话可不兴乱说。林总答应和魏总合作,看重的是魏总的能力和人品,跟我没什么关系。”
叫小露的女生立马“哎呀!”一声:“魏总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否则也不能把咱们乐团带到今天的位置嘛!”
......
一行人热热闹闹走到停车场去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银杏树下形单影只的时微。
时微站得有些累了。
她和卞睿安的关系,一个晚上想不明白,说不定成百上千个晚上也想不明白,干脆还是暂且放到一边为好。她掏出手机,准备给苟利云打个电话,忽而听到背后有人喊她名字。
第28章
时微回头一看, 正是苟利云抱着鲜花,在朝她挥手。
走到时微面前,苟利云开口就是一声叹息:“气死我了!紧赶慢赶了一路, 居然还是没能赶上演出!”
“没关系, 以后还有机会。”时微指着她怀里的花,“这是给我的?”
“啊对对对!”苟利云把花塞到时微怀里, 笑盈盈地祝贺道,“恭喜演出圆满结束!”
苟利云如今也是大变样了, 框架眼镜换成了隐形,蓬松凌乱的头发也拉直了,熨贴地贴在头皮上。
一身都是职业装束,因为她精气神足,看上去就尤为利落潇洒, 只有在对着时微双目发光时, 才能看出几分高中时代的影子。
这个时间商场大都关了门, 于是两人一合计,打车去了附近的东门夜市吃饭。
东门夜市已经很老了,白天这里四处关门闭缝, 看上去有些萧条。只有两家露天理发店四季营业,住在附近的老街坊会来照顾生意, 即便没到剪头发的时间, 也会隔三差五刮刮胡子、掏掏耳朵。维系邻里关系,就是两家理发店老板的生财秘籍。
等到夜色降临后,这条老街就与白天大不相同了。返老还童般,重新焕发了力量与生机。
老街两边都是苍蝇小馆, 食物煎炸烹煮的香气弥漫在冷悠悠的空气里,给深秋时节增添了浓浓的暖意。
年轻男女混杂其间, 高声说话、笑声不断,偶尔还会有两三辆自行车,丁零当啷地飞速通过,车上的人一边疾冲,一边喊着借过借过。
时微二人在夜市口下车,也没往里面走太远,随意选了家不用排队的烤鱼店,一脑袋扎了进去。
两人挑了张小方桌落座,时微把琴放在靠墙的一侧,小心翼翼。苟利云用茶水仔细涮洗了碗筷,又用干净杯子倒上热茶递给她。
时微接过茶杯,水太烫,握不过三秒,就手忙脚乱放回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杯子里的茶水洒出来,在木桌上形成了三滩水渍,时微抽出两张餐巾纸,一把将它抹了干净。
拿着菜单研究了好一通苟利云,招手唤来老板,点了烤鱼、鸡爪还有包浆豆腐。点完菜,她对着时微露出个傻乎乎的笑:“突然有种回到高中时代的错觉。”
时微吹了吹杯子里滚烫的茶,盯着浮动在水面的棕黄色茶叶梗:“是啊,咱们是饭搭子嘛。”
苟利云知道时微乐团人事变动的事情,所以眼下看她兴致缺缺,就以为她在灰心丧气。她们是十年的老朋友了,苟利云自认为了解她,时微的性格看似复杂,实则一句话就能概括,那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其实首席除了一个名头之外,无外乎就是每个月的基本工资比一般小提琴手多出四千块钱。虽说她从来没有摸清过时微的家底,但从时微的租房地段以及日常花销看,这四千块钱对她来说,也就是少买一两件衣服的水平,对日常生活造不成任何影响。
“看你这心不在焉的,还在愁乐团的事呢?”苟利云端起茶杯,试探着嘬了口茶水,“不烫了,可以喝了。”
时微端起杯子,在半空中停留片刻,又放了回去:“没有。事已至此,我再犯愁也无济于事。”
“那你还愁眉苦脸?”
“有吗?”
“有啊!”
时微略一犹疑,抬起头说:“我见到卞睿安了。”
“谁?”这个名字太生疏、太特别,以至于苟利云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他今天来看我演出。”时微说,“我们在后台见了一面。”
“老天爷啊......”苟利云惊得猛然一抖,筷子都险些掉到地上。
她还记得,今年年初,时微拒绝了程玉生八年间的第六次表白,程玉生喝得酩酊大醉,第一次当众朝时微发了火。
其中一句话,苟利云时至今日还记忆犹新:你是要给他守活寡吗!?
说完这话,程玉生还流了眼泪。至于这个“他”指的是谁,在场的都是老朋友,大家也全都心知肚明。
“你们都聊什么了?”苟利云问。
时微说:“没聊什么,打了个招呼而已。”
“他回来是干什么?走亲访友?还是出差?”
时微摇头:“他说他不走了。”
苟利云叹了口气,是替程玉生叹的,也是悄悄叹的,没敢叹出声让时微发现。
程玉生真是凄惨可怜得过分。人人都安慰他日久生情情更深,守得云开见月明。然而守了这么些年,浓云没吹开半朵,月亮马上又要被人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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