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面对着元显的时候,却让人感受不到那种凌厉的杀气。
他已是近四十的年纪,身形挺拔,相貌英武,风仪秀逸,倒不是那让人闻风丧胆的猛将,更似一个清雅文秀的书生。
若不是在皇帝寿宴上亲眼见过他公然拆台陆太后时的张狂,明锦是真的会被他这一副清俊文雅的皮囊所迷惑。
明锦对他微微福身施礼,本以为二人会就这样互不理睬的擦肩而过,不想元显却在她身侧停下了脚步。
“你来见陛下?”
明锦对他的突然驻足感到诧异,还是硬着头皮回话,“是。”
元显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汉女娇柔多情,魏国几代先君都偏爱汉女,不想今上也没能挡住汉女的柔情似水。”
明锦不卑不亢道:“朝廷推行胡汉一家,无论胡人还是汉人,陛下都爱之如一,又何必纠结于陛下爱的是汉女还是胡女呢?”
元显笑了,意有所指道:“若你入宫真的只为求陛下的宠爱,搏一个好前程,那倒也算是件好事,希望这一次,你是真的为了陛下入宫吧。”
说完,便自顾自的抬步离去了。
明锦听的一头雾水,不知道元显对自己哪儿来这么大敌意,当年父亲从洛阳调入京城还是他举荐的呢,他怎么说也曾是她的长辈,怎么就突然对她态度这般恶劣?
难不成还是因为自己和陆聿在京城的风言风语,让他对自己心生反感,怀疑自己接近皇帝是另有图谋?
明锦摇摇头,往殿中走去。
……
元晔坐在龙椅上,指尖轻按眉心,面上有一丝疲惫,听到脚步声,才抬了抬眼。
“你来了。”
语调有些落寞黯然。
明锦恭敬下拜请安,“臣女此来,便是希望陛下能允可臣女入宫,臣女现在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元晔揉了揉眉心,听了她这话,竟是流露出一丝苦笑。
“阿锦,你要入宫,我自是欢喜不已,可你该知道,我既让你去照顾他,便没有分毫勉强你之意,我跟他不一样,喜爱的,不一定非要占有,所以,我想问问你的真心,你真的是心甘情愿入宫吗?”
“为了他,还是为了我?”
明锦攥了攥手指,心知那些小儿女情长,和假大空的话,并不能让她获得一个城府深沉、猜忍多疑,并且拥有绝对权力野心的帝王的怜悯与信任,便以当初他劝告自己离开的陆聿的说辞来回复了他的质疑。
“我知道他是愧疚于当年无法护我,心疼我那几年在朔州的遭遇,想保护我,照顾我,给我无忧无虑的生活,才一时昏了头,偏激的想用这种方式把我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元晔静静看着她。
明锦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话锋突然一转,“但是陛下说的对,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这个天下,还有很多事情要他去做,在天下苍生的福祉面前,我和他的小情小爱不值一提。”
元晔微微坐直身子,神情有些错愕。
明锦温柔地笑了笑,回忆着往昔,“在朔州的时候,天高皇帝远,鲜卑、汉人、匈奴、羌人、羯人,各民族部落习性风俗都不一样,所以经常爆发冲突,那时,我常常遭遇动乱,担忧朝不保夕。”
“回京之后,看到汉化改革以来,朝廷以儒的思想教化,竟能让不同种族的人在中原和谐相处,那是我在动乱的边疆从未见过的,而太平稳定的生活,正是千千万万黎庶百姓最朴素的期望。”
元晔眼神微微颤动着。
南北分裂以来,北方战乱不断,礼乐崩坏,各民族经过近百年的流血碰撞,魏国才终于一统北方。
他想结束这乱世,他想一统天下,重现大一统的太平盛世。
而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汉化改革成功的前提下,以汉人儒的思想,团结这片土地上所有民族的信仰。
而汉化改革的推行,他离不开陆氏的助力,他不想再伤害陆聿一次,不想为了一个女人跟他翻脸,可他也舍不得她。
而如今,她来了。
“正是因为他是我的哥哥,我关心他,在乎他,所以我不能害了他,我要离开他,我不能让他因为一段不伦的感情身败名裂。”
明锦看着皇帝,眼神坚定而认真。
“我真心希望陛下的改革可以成功,可以和他一起完成这足以彪炳史册的千秋功业。”
元晔心底一阵动容,突然起身步下高台,向她走来。
明锦看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天子,微微屏住了呼吸。
元晔在她面前站定,眸中暗流涌动。
那一刻,他看着小女郎那鲜活的神色,心中竟然感叹着,哪怕她是在骗他,他就上她一回当又如何?
她本来就是个小骗子,嘴里没一句真话。
前世,她就是这样把他哄得团团转,可他甘之如饴,只要她还愿意对他说话,只要她不再恨他,她想要的一切,他都可以给她。
但是,这个前提是,她必须只能属于他。
元晔挽起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向她承诺。
“阿锦,我答应你,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给这天下一片盛世,创造一片让所有人都能永享太平的乐土,有你在我的身边,与我一起见证。”
明锦回望着他,面上回之以微笑,心底却犹如坚冰一般寒冷。
*
离开皇宫时,夕阳已经西下了。
马车哒哒奔行在御道上,明锦掀开车帘,回头看了看夕阳下的宫城。
天色越来越暗,不知走到何处,马车突然咯登停下。
明锦心里也是一咯登。
她打开车帘,刚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瞬间就被一道铁臂从马车里强掳了出来,套入麻袋,拎上马背。
明锦吓了一跳,可是嘴被堵上,呼救无门,她在马背上挣扎着,却被一路强行带至城外的某座寺院。
佛殿空无一人,巨大的佛像神情悲悯。
麻袋被解开,陆聿一身玄色劲装,那张俊美无波的容颜在她面前展现。
明锦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陆聿?你疯了吗?”
她都要入宫了,他还敢当街把她掳走,还把她带来这鬼地方,他到底想干什么?
陆聿攥住她的手腕,把她压倒在蒲团之上,在巨大的佛像底下,二人的身形渺小的如同一叶浮萍。
明锦挣扎着,却无法摆脱他的钳制,她吃惊地看着陆聿那疯魔的神情,曾经不染尘世的高贵公子,此刻神情癫狂,状如鬼魅,宛如走火入魔,竟有几分毛骨悚然。
“我没疯,妹妹,我想要你,你不能入宫。”
陆聿双目充血,苍白修长的手指紧紧捏着她的下颌,抬起了她的脸。
“我想通了,即便你恨我、怨我,即便将来在史书上被万世唾骂,你的名字,也必须跟在我的名侧,和我一起遗臭万年!”
“妹妹,和我一起沉沦吧。”
明锦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气急败坏道:“你这个疯子!”
“我再说一遍——”陆聿脸色阴沉,一字一句强调,“我不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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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佛像泣泪
外头忽的电闪雷鸣了起来。
大殿中巨大的佛陀法相在电光明灭中忽明忽暗,雷声滚滚响起,大雨哗然落下。
陆聿把人压在身下,不似抓她来时的粗鲁暴力,此刻,他温柔的仿佛是把一件珍贵的瓷器揽入怀中。
不能太用力,会把她捏碎,也不能不用力,她会摔下去。
她是他的药,只有她在身边,心痛才能慢慢平息。
她是药,也是毒。
陆聿的细吻落下,无上怜爱着她的脸唇,渐渐在那如同淬毒的贪婪喜悦中迷失了自我。
明锦不再反抗。
她呆呆躺在蒲团上,仰头就能看到佛像的法相庄严,神佛低垂的眼眸,似乎是在凝视着他们的罪恶。
她忽然想起当年在无顶寺时,他跟自己讲的前朝那个兄弟反目故事,此刻,她仿佛变成了故事中那个女子。
她莫名浮现出一个念头,那女子嫁给皇帝,究竟是真的爱皇帝,还是无法反抗至高无上的皇权?
她被小儿子占有时,是真的被强迫,还是早已互相倾慕的二人,因为那世俗的伦理道德,而无法终成眷属?
明锦痴痴看着头顶上的佛像,若是穹顶在这场风雨中坍落,是否也可以埋葬了他们?
风吹开了殿们,雨丝飘入,打在二人身上,也吹在了佛像的金身之上,在佛陀慈悲的面容上汇聚成滴,从那微阖的眼眸中滑下,沿着佛像的眼眶流到下颌,然后滴落。
“啪嗒”一声——
佛陀眼眶流下的雨水滴落在她的眉心,明锦睁着空洞的眼,放弃了挣扎,语调痴痴。
“哥哥,你看那屋顶,会不会塌下来呢?”
陆聿动作一顿,看着身下衣衫不整的小女郎,神志蓦地清明。
他仰头,怔怔看着那滴泪的佛像,顿觉天旋地转。
满天神佛都在看着他们呢。
陆聿猛然松开了手,闭上眼,默诵佛经。
……
这一夜,陆聿没有再对她做什么。
法云寺是陆聿当年疗伤养病的休养之地,后来又以为母守孝祈福的名义在寺中寄住了三年。
藉着佛法的掩护,暗中跟皇帝谋划刺杀之事,每次杀完人,他都要回来再念上几天佛。
可他这样罪孽满身的人,大约念再多的佛都是无法超度的。
陆聿把明锦藏在了法云寺后山一座荒废隐蔽的佛殿中,又将一串小金铃亲手系到了她的足上,即便是将她困锁,也不忍绑起她的手脚,让她遭半分罪,受半分苦。
金铃轻巧精致,状若足上饰物,可铃锁是玄铁打制,除了他手上的钥匙,谁都打不开,只要她想逃跑,一走动,铃声就会响起,引来小沙弥阻止她。
“我去处理一些事情,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明锦看着足上的金铃,神色复杂,“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你不清楚吗?”
明锦汗毛竖了起来,他不会真想在这里把自己给……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陆聿看着她那惊慌无措的神色,轻笑了一下,抚了抚她的头发,“放心,不会让你无名无份的跟着我。”
明锦身子一抖,心里更忐忑了。
安排好一切后,陆聿又留下了一个小沙弥看管她,便若无其事的离去了。
明锦失踪的事情很快就会被人发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怀疑是他干的,把人困在平南王府并不安全,但是不会有人猜到他会把人藏在此处。
现在,他需要回去制造明锦失踪的假象。
她既然这般介怀二人曾经是兄妹的关系,那他就让崔明锦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给她换一个新的身份,永远留在他身边。
若偏执是罪孽,那就让他们一起在神佛面前忏悔,一起下地狱好了。
*
小雨还在下不停。
明锦失踪的消息传回家里后,崔晟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女儿不过是去了一趟宫里,怎么会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失踪?
问那车夫,车夫也是一问三不知,他驾着车往回走,突然被飞来横石打晕,再醒来的时候,车不见了,小姐也不见了,不知小姐是自己驾车跑了还是被人劫持,连人带车一起掳走了。
崔晟在厅中不停踱步,严命车夫守口如瓶,明锦马上就要入宫了,怎么能传出被掳走的丑闻?这让天家、让皇帝怎么想?
明锦身份敏感,寻常人不敢把主意打在她头上,若真是被人劫持走,敢在京城地界,天子脚下这般恣意妄为的,也就只有那个人了。
略一思索后,崔晟便让人撑伞备车,连夜亲自往平南王府而去。
若真是被人掳走,那陆聿的嫌疑最大,即便不是他动手,若是得知明锦失踪,他应该也会出手帮忙,有他出手,总好过自己像无头苍蝇般乱找。
平南王府一如既往的冷清低调,门口两个石狮子被雨水冲刷着,雨幕中,门前两盏灯笼发着微弱的红光。
崔晟在门前下车,递上名帖后,看着夜色下的无边雨幕,静静等待回话。
平南王府的门不好进,也不知陆聿会不会见他。
不多时,管事的出来,亲自迎崔晟入府,说公子还未休息,愿意见他。
崔晟被带去檀斋,陆聿正静坐榻上,娄威在给他的伤口换药,一场夜行运气后,那伤口又撕裂了几分。
娄威看着他的伤势,暗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养个伤就那么难吗?也不知又去哪里发疯了。
自从小姐归京后,公子就一日不似一日正常了,不是大半夜跑出去买醉,就是突然冲进小姐房间吓人一跳,现在受伤了还不安分,又不知去哪里胡跑了一圈,非得把他打晕过去绑床上才能老实吗?
他是太师安排过来护卫公子的,照顾不好人,太师是要唯他是问的,敢情挨罚的不是陆聿,他就不在乎是吧?
陆聿神色平静,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看到崔晟后,客气寒暄道:“崔大人连夜冒雨而来,是有何要紧事吗?”
崔晟看着他那平静无事的神色,他也听闻了天子遇刺之事,据说是陆聿挡的剑,皇室口风紧,他也摸不清陆聿的真实情况。可看他现在的模样,那伤势大约是很严重的,他伤的这般严重,又怎会有掳人的力气,难道真不是他干的?
“小女今日入宫,却至今不见归来,不知所踪,故来询问公子,小女是否又来照顾公子的伤势?”
他问的委婉,给双方都搭了台阶下,就算是陆聿掳走的人,他现在若把人交出来,对外也能说是来照顾他的伤势,无损明锦名声,毕竟这是天子许可的,可若他拒不交人,那就麻烦了。
听了这话,陆聿却是淡淡道:“是吗?令爱自那一日离去后,便再没有回来过了,我这伤势沉重,身体虚弱,就是想见她一面也不得。”
言外之意,人不是他掳走的。
又话锋一转问娄威道:“娄威,你跟崔大人说说,小姐有没有来过。”
娄威微微蹙起了眉,虽也怀疑是陆聿掳走了明锦,此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附和他的话道:“崔大人,明锦小姐确实没来过,公子这几日也一直在府上静卧养伤,没再见过小姐。”
崔晟皱起了眉,陷入思索,陆聿不急不徐的声音再度响起。
“令爱心狠无情,我心中虽气,却也不能待她不义,她若真是被贼人掳走,我却没能及时施救而致使她遭遇不幸,我也会愧恨终生的。”
陆聿‘虚弱’地咳了两声,眼睫微垂,吩咐娄威道:“娄威,你带上府上护卫去寻,若是人手不够,就去找穆鸿调动禁军和城防军去寻小姐的踪迹,务必尽快把人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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