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陆太后临朝时,在朝堂根基较浅,故而偏宠这些被士大夫们看不起的阉宦小人,提拔他们入朝为官,参政机密,渐渐在朝堂培养出了一批自己的心腹,用以制衡这些世家大臣。
太监无后,不像世家大族会为子孙谋划门户私计,故能一心一意为天家尽忠尽力,皇帝和太后都喜欢用这些被世家贵族瞧不起的卑贱宦官。
杨淑君意味深长地说着,“在宫里,最重要的不是你的能力有多强,而是要对主子忠心。不会做事可以学,可若心思不正,那就没得救了。”
明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她意有所指。
“如今这宫里,也就陛下和太后两个正经主子,马上,还会再有两个主子——”
明锦心里一咯登,从神游的思绪中回神,再有两个主子?陆丽华和陆顺华吗?
杨淑君说完这几句场面话后,顿了一下,看着她那忽变的神色,将话锋引到了正题上——
“两位贵人即将入宫,大婚的吉服尚在赶制之中,我准备把这个活儿分派给你,你能做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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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妃、女官品级参考自《魏书》
第51章 擦肩而过
明锦捏了捏手指,若说刺绣,也难不倒她。
只当年她曾是她们二人的姐姐,如今她们却成了她的主子,陆丽华和陆顺华即便是庶女,也是正经儿的陆氏小姐,而她,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之女,即便曾经偶落凤凰巢,可终究不是真凤。
她与陆丽华不和,以后在宫里面对她,即便遭了委屈,也不能如在宫外那般一言不合就动手,乱了规矩。
杨淑君看似是把制衣的活儿交给她,实际就是压她气焰,让她在此刻明辨尊卑。
她点了点头,回道:“能。”
杨淑君面上终于缓和了几分,对她摆摆手道:“如此甚好,你先去吧。”
明锦颔首告退,随宫人来了自己的住所。
邺城宫仿前朝洛阳宫的布局,长春殿为皇后正殿,元晔未曾立后,故而一直由陆太后居长春殿。
另有徽音殿,嘉福殿诸殿,用做昭仪、夫人们的寝殿。九嫔及以下的嫔妃,与各司女官,则皆居掖廷。
宫人引她穿过小门,沿着长长的宫墙来到掖廷一处偏僻的小院。
明锦一路走一路观望,她曾经虽是陆氏嫡女,却也不曾完整逛过皇宫,小时候入宫,也不过是在长春殿活动,不曾来过掖廷。
如今走在掖廷的红墙绿瓦之下,她心口油然升起一股诡异的压抑与熟悉之感。
每到一处,脑中就会浮现一段熟悉的景象,好似她曾经在此住过一般。
她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她怎么可能在掖廷住过呢?
屋外种着两棵青松,松下有石桌,正午时间,阳光倾洒,苍翠斑驳。
明锦看着那松树,仿若看到一个女子在松前月下孤单做活儿的情景,不禁脱口而出道:“风摇草色,月照松光。春秋非我,晓夜何长。”
小宫女问她,“崔内人说什么?”
明锦回神,在宫中,宫人对高阶的女官是以职位敬称,低位的女官以及一些无封号的嫔妃则会被统称作内人,以此区分于外命妇们。
她笑了笑,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那松树后,便进了屋中。
房间不算大,仅可容纳一张床,一几榻,一木柜,虽不宽敞,可住她一人也够用,她原以为是会和宫人们一起挤大通铺,如今竟给了她单独的房间,她也知足了。
明锦刚把包裹放下,宫人便上前打开了她的包裹翻看着,拿出了其中除了贴身衣物以外的其他衣物。
明锦蹙眉,想要制止她们。
宫人却道:“崔内人莫怪,入了宫,便不能再穿曾在宫外的衣服了,宫中会为宫人统一量体裁衣,这也是我们尚服局的职责所在,希望崔内人理解。”
明锦便不再坚持,让她们取走了自己的衣物,却见一个宫人还要来取她发髻上的首饰,便坐不住了。
“这个不可以,这是我自己的首饰。”
宫人道:“按规矩,宫里是不能带自己的首饰的,崔内人别为难我们。”
明锦不肯,前朝曾有后妃以簪行刺,或□□于簪中,所以皇室对宫人的首饰检查异常严苛,她不是不舍得这几件首饰,只是那白玉芙蓉簪是陆聿给她的及笄礼,她不能交给她们。
“其他的都可以给你们,但是这个不行,我一定要留下的。”
宫人面有难色,让她莫再为难她们,众人僵持不下之际,一道轻媚的女音传来。
“你们就别在这儿争执了,规矩都是人定的,一根簪子罢了,让内府存档记案不就完了吗?”
元季遥面容含笑,提着裙子走进了屋中。
宫人向她请安行礼。
元季遥对两个宫人摆摆手道:“下去吧,按我的吩咐去做就行。”
宫人还有些为难,婢女给她们手心各塞了一个金锞子,宫人便福身告退了。
明锦把被扒的乱七八糟的包裹收拾起来,放入衣柜中,讶然道:“公主怎么有闲情过来?”
“听闻你今日进宫,我能不来看看你吗?不然,你还不知怎得被这群宫人刁难呢。”
元季遥拂了拂榻上的尘土,随意落座,示意婢女们把东西搬进来。
只见婢女们如流水般涌入,什么翠金屏、玛瑙杯、琉璃盏,一众贵重珍惜之物都被陆续搬了进来,布置满屋。
明锦张大了嘴,“你这是在做什么?”
元季遥笑了笑,“房间狭小就够委屈了,怎么能在生活上再慢待你呢?”
“你把这些都拿走,我不要。”
元季遥扬了扬眉,举手投足间天然一种风流神韵,“你就别难为我了,是陛下让我给你送的,你不收,我怎么交差啊?”
明锦摇摇头,“我进宫是做奴婢的,这都比上主子的排场了。”
元季遥笑了,“这宫里谁会真拿你当奴婢?你要想当主子,哪里还有陆氏姐妹的事儿?”
明锦不理她,自顾自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把那支芙蓉簪又收进了匣子中,她刚刚入宫,诸事不熟,还是不要张扬的好,这些贵重之物,能不戴就不戴吧。
元季遥走到她身边,在她将要合上匣子的时候,从身后探出手夺过了簪子,“你很宝贝这个东西?”
明锦心急,“还给我。”
她反倒高举起了手,躲避着她的抢夺,“是喜欢的人送的吗?你有其他喜欢的人,所以不接受陛下,也不接受陆聿?”
明锦夺回簪子,连忙收了起来,“你管不着。”
元季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真想知道你在朔州那几年都经历了什么。”
她心里虽然希望她的哥哥得偿所愿,可她也是女人,深知女人嫁错郎的痛苦,她自己的婚事不顺心,便非常能理解明锦。
二人正闹着,元谧便也过来了。
明锦有些惊讶,她这小屋是什么洞天福地吗?短短一会儿迎来两位贵客。
元谧随手给她放下一篮柿子,道:"我知你今日入宫,就顺手给你带篮新摘的柿子尝鲜,愿你在宫里事事如意。"
“东海王殿下有心了。”明锦随手掂了个柿子,“你们今日怎么都进宫了,莫不是知道我要来,专程来看我吗?”
元谧耸耸肩,无奈道:“过几日,太后要组织博士为陛下讲《孝经》,诸王、公主都要入宫旁听,我们兄弟姐妹们如今都在宫中随博士们温习经书,三姐逃课来看你,我是奉命来找人的。”
说完,还勾了勾元季遥的披帛,示意她跟自己回去,眼神带着几分无奈。
元季遥不高兴地拉回披帛,往他脸上甩了一下,让他走开。
明锦皱起了眉头,陆太后年年都要组织博士为帝讲《孝经》,今年年初的时候应该已经讲过了,怎么又要讲?
元谧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陆氏姐妹马上就要入宫了,太后大约是想借此提醒陛下,子女当顺从父母之命,陆氏姐妹入宫后,陛下势必得多宠爱她们,以顺太后心意。明锦,你若觉得委屈了,就暂时忍耐一些,以后会好起来的。”
明锦蹙眉,皇帝宠幸谁关她什么事,她为何要委屈?
元季遥翻翻白眼,一点儿都不想回去听那些腐儒们讲课,兴趣泛泛道:“年年都要组织博士讲《孝经》,翻来覆去就那几篇,耳根子都听出茧子了,也不知有什么好讲的,太后怎么就那么怕陛下会不孝呢?”
明锦也没多想,脱口而出道:“因为心虚。”
空气突然凝滞。
二人看着明锦,咽了一口气。
陆太后怎么说也是他们的嫡母,他们心里虽不满,可私下也万不会这样议论太后的,没想到明锦这么心直口快。
明锦方意识到失言,连忙捂上了嘴,脸色煞白。
糊涂,这可是在宫里,隔墙有耳的,怎么还是这般口无遮拦呢?明锦心中不由一阵懊恼,在自己嘴上轻拍了几下。
元谧扑哧笑了出来,元季遥也掩口笑的花枝乱颤的。
陆太后对自己干的缺德事儿是心知肚明,皇帝小时候她那么折磨他,她是生怕皇帝长大后会报复她啊,所以就摆出嫡母的谱,使劲儿跟皇帝讲孝道,以孝来约束皇帝,让他对自己孝顺,可不就是心虚吗?
“明锦,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嘴这么狠,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一开口就是直往太后心窝上戳啊。”
明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行了,我先走了。”元季遥不再多停留,挽起元谧的胳膊准备离去,临行前还不忘提醒了明锦。
“明锦,陛下让我来看你,就是让我告诉你,他知道你跟陆丽华不合,若是哪天她仗着身份欺负了你,你不好以下犯上的话,就跟我说一声。”
明锦一怔。
元季遥面上含笑,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那个蠢货,你看我怎么玩儿死她。”
说完,就挽着元谧,谈笑自若的离去了。
明锦呆了一呆。
*
下午的时候,宫人给明锦送来了宫装,明锦换好衣服便去了尚服局。
陆氏姐妹册封礼的礼服,送去长春殿给太后过目后,陆太后只说不好,也没说哪里不好,尚服局上下也只能去猜。
负责礼服的细谒小监梁女英却在这时突然病倒,不能提针,眼见册封之期将近,宫人们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争执不休。
“九尾五冠十八翅,那是皇后的规格,如今只有太后的风袍能用,两位贵人虽位尊,可依制也该绣五尾凤凰,不能逾制。”
“谁不知陆氏女就是未来的皇后?当年太后入宫,就是先册封贵人,后册封皇后,先前这五尾凤凰呈去长春殿过目后,太后就让继续改,可不就是在暗示我们改规格吗?”
“那也不行,陛下是君,既说了册封贵人,那就得按三夫人的规格来,若是陛下对逾制不满的话,我们就得担责,我们有几条命担得起这个风险?”
众人沉默了。
明锦在一旁听着宫人的议论,大概也听明白了她们争执的点儿。
三夫人的礼服,依制该绣五尾凤凰,可太后却暗示提升陆氏女的规格比齐皇后。
梁女英摸清了太后的心思,却不敢担逾制的责任,得罪皇帝,索性称病把问题交给手下人,撒手不管了,这些小宫人们摸不清上头的意思,也不敢擅自做主。
怪不得杨淑君要把这活儿分给自己,这可不仅仅是明辨尊卑的事,还是得罪人的事。
明锦走上前,扬声道:“让我看看。”
宫人们回神,疑惑地看着这个陌生面孔,面面相觑。
先前带明锦去住所的宫人给众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新来的崔内人,杨大监派来负责这次礼服问题的。”
众人如遇救星,遂围着她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请她给拿个主意。
明锦听着,不时点头,她拿起礼服看了看,对众人道:“你们都各自去忙吧,这里交给我。”
众人松了口气,各自散开去忙碌。
明锦坐在织机前,观摩着纹样,若有所思。
五尾显然是不符合太后的预期,可若真逾制绣了九尾,便是有逼迫皇帝立后之意,恐怕会触怒皇帝。
怪不得没一个人愿意接手这破事儿,偏偏欺负她一个新来的去干这得罪人的事儿。
明锦自嘲一笑,提针走线,绣起了纹样。
……
两天后,纹绣初成,织金绣凤,光华璀璨,巧夺天工。
宫人们看着成品,惊叹着明锦的手艺,继而为那纹样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礼服完工后,梁女英的病也突然好了,她亲自拿了礼服先去给杨淑君过目。
不多时,杨淑君派人来请明锦。
那礼服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上,杨淑君看过之后,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只道:“衣服既已完工,你便亲自送去长春殿给太后过目吧。”
明锦睁大了眼,送衣本非她分内之事,她身份卑微,亲自送去给陆太后过目,岂不是越级吗?
杨淑君意味深长道:“让你去你就去,明锦,这衣服是你织的,这里谁都不想担这个责任。”
明锦默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杨淑君很清楚她绣的纹样是逾制,却又没达到太后预期的。这是她织的衣服,谁都不想担这个责任,只能由织做的人亲自去跟太后解释。
这衣服,只能她来送。
明锦没有拒绝的理由,端着衣服一路往长春殿走去,上了台阶后,迎面走来一道挺拔的身影。
风姿秀逸,轩轩韶举。
明锦心里咯登了一下,她入宫后,听说陆聿告病于法云寺休养,日夜听高僧讲经,静心养神。
他现在不是该在寺中养病吗,怎么会在宫里出现?
看他如今的气色,想来是被佛法滋养的不错,已不见先前的失魂落魄了,只是面色还微微有些苍白,大约是伤势还没有好利索。
明锦稍稍安下了心。
陆聿也看到了她,他怔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抬步离去。
二人擦肩而过时,明锦紧紧攥着手心,深深低下了头,低的几要埋进地缝里。
本以为谁都不会理谁,可不想陆聿不仅没有无视她,还跟她说了话。
“怎么一直低着头?”
明锦心口一下被攫住,手上的衣服都险些抖了出去,她努力压制着纷乱的情绪,让声线尽量保持平静。
“宫女不可抬头直视贵人。”
空气凝滞了片刻,随即,明锦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笑,三分淡漠,七分讥诮。
明锦一懵,他在笑吗?
陆聿嘴角微微扯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黯色,他没有再说话,抬步从她身边离去,行走扬起的风,让二人的衣襟短暂相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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