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秋红、秋华见过大姑娘!姑娘这边请,小心脚下。”
二人将温晚迎进院内的卧室中,又道:
“热水已经备好,姑娘要先去沐浴么?”
温晚环顾了一眼似乎是经过精心布置的闺房,黄花梨木的床榻、梳妆台、博古架和衣橱一应俱全,各式花瓶、摆件不少,半开着的妆奁里隐约可见一些珠翠首饰,的确费了些心思。
“好,你们下去吧,我这里不必伺候。”
温晚语气平和地说道,眼看着二人欠身缓缓退下,才收了矜持,一跃扑在床榻上。
月出问道:
“姑娘不先去沐浴么?”
“不了,先让我躺一会儿,太累了!”
温晚有气无力地说道,装淑女实在是太累了,比她之前在外祖家到果园爬树摘果子、去郊外小河里摸鱼、骑马上林子里猎野兔累多了!
若不是外祖母和舅母一直嘱咐她回家后定要循规蹈矩,免得惹了父亲厌烦,更不要被秦姨娘和几个弟妹嘲笑,她才懒得装呢!这里明明是她的家,却处处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夕落的年纪比温晚大几岁,曾是宋太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侍女,比一直跟着温晚的小婢女月出稳重许多,看着自家姑娘的样子便猜到了几分,走近床边劝道:
“姑娘既回了家,自然比不得在通州有太夫人和夫人纵着。况且,此次姑老爷接姑娘回家,是因为给姑娘说了亲事。眼看着就要嫁人了,姑娘不能如从前一般随意玩闹,得收收心,学些世家贵女该有的规矩了。”
“亲事?”温晚有些诧异,“什么亲事?我怎么不知道?”
“奴婢也是听见崔管事跟太夫人回禀说,虽未正式议亲,但已是两家长辈早就定下的婚事,只等着姑娘回家,双方见上一面,再说下聘的事。好像,是京都的哪家贵公子。姑娘是姑老爷唯一的嫡女,将来的夫婿,定不会差的。”
原来如此,温晚心中有些失落,她原以为父亲是想她了,才派人来接她,却不知是这个原因。她从小没有娘,在外祖家虽好,毕竟是寄人篱下,如今好不容易回了家,以为可以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却又给她说了亲事,其实,她刚满十六岁,等两年也不算晚,她才不想嫁人。
温晚叹了口气,随便沐浴片刻,就躺在床上说要睡了,但四周充斥着陌生的气息,让平日里很快入睡的她,辗转反侧到了大半夜,才勉强睡着。
第二日一早,夕落就过来了推她起身,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道:
“什么时辰了?”
“马上辰时了。”
“才辰时?叫我做甚?”
温晚嘟囔了一句,又裹紧了被子侧过身继续睡。
“姑娘,姑老爷刚下了朝,此刻正在用早膳,姑娘得赶紧过去请早安呢!”
“啊?”
这么早?就要去请安?
温晚迷迷糊糊地被夕落拉着起身,月出忙着给她穿上衣裳,又给她拧了帕子擦脸,把她按坐在梳妆台上,盘了个螺尾髻,插了两支秦氏为她准备的嵌绿松石黄金簪子,顾不得用饭,就拖着她往春晖堂走去。
温从和及秦氏刚用了膳,温晴和两个弟弟已经请过安,陪坐在一旁说话,进门时,温晚终于清醒了些,行了个礼:
“女儿给父亲请安。”
“好。”温从和抬手让她起身,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秦氏,咳了两声。
温晚会意,转向秦氏:
“秦姨娘好!”
秦氏虽有些不喜,经过昨日,已知这位嫡出的姑娘是不会承认她家里女主人的身份,但温从和在此,她不可能表露出来,况且,她也犯不着跟这丫头计较,毕竟,她在这个家里待不了多久。便依旧和善地笑道:
“大姑娘免礼。不知昨夜睡得可好?丫头们伺候得周到么?”
温晚客气回应:
“一切都好,多谢姨娘。”
温晴的脸却早已拉了下来,这么多年,爹爹没有再娶的意思,就是认定了母亲这个唯一的妻子,如今,她温晚一口一句“姨娘”,让母亲的脸面往哪搁?让她一个原本被父亲捧在掌心的贵女,一下变成了低人一等的庶女,她如何能忍?
秦氏看出了女儿的心思,她见温从和侧过身子端茶碗,便向温晴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表露出来,温晴才止住了话。
温从和随口问了几句儿女们的课业,便让他们都退下,自己准备去吏部衙门。
待换好官服,正准备唤小厮备马车出门,却见秦氏一直坐着未动,低着头,手上握着帕子,似乎是在拭泪,有些疑惑地走近问道:
“怎么了?谁惹你不痛快了?”
秦氏擦了擦眼角,抬眸挤出一丝笑意道:
“没有,只是被风迷了眼睛。老爷您快些去衙门吧,妾身没事。”
见她如此说,温从和更加狐疑,忙放了官帽,问道:
“珠儿,到底怎么了?有何事还不肯与我说么?”
见秦氏只是沉默不说话,温从和坐在她身旁,伸手拥着她的手臂,略思索,问道:
“可是晚儿那孩子,不懂规矩,让你难受了?”
秦氏顿了顿,又赶紧摇摇头说:
“怎么会呢?大姑娘很是懂事,是妾身自己身份低微,怎敢让她唤一声母亲呢?”
温从和见她红红的眼睛蓄着泪,双颊上满是泪痕,心中不免生出许多怜惜,这么多年,这个女子深爱着他,总是小心谨慎地担好身为一个妻子的所有责任,却从未向他抱怨过一次自己的名分,他一直为无法扶她为正妻而心怀愧疚。
“珠儿,给晚儿一些时间,让她慢慢接受你,况且,在我的心里,你才是我唯一的妻子。”
秦氏顺势靠在温从和的怀里,柔声说道:
“妾身知道老爷的心意,只是,只是担心晴儿,妾身,真的不想她再步妾身的老路。毕竟,天底下,像老爷这般深情无贰的男子,太少了。妾身就怕,晴儿若是不能得官人宠爱,又被正室欺辱,该怎么办?那妾身,怎么对得起她?”
温从和闻言,轻抚她发髻的手骤然停住,无可奈何地起身叹道:
“可是,我也没有法子。晴儿是你唯一的女儿,更是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我早已与岳父母言明,晚儿要说给大理寺卿薛家的长子,家里只剩下晴儿一个女儿。”
说到此,温从和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说道:
“若是,珠儿你实在舍不得,那我就不把她的庚帖送过去了,咱们给晴儿重新找一个好夫婿,让她做正妻,如何?”
秦氏闻言,慌忙摇了摇头:
“这怎么行?晴儿的婚事固然重要,可是老爷的前途更重要,若是老爷丢了官帽,就算她寻得了一门好亲事,日后,没有娘家撑腰,日子也是熬不下去。”
温从和闻言,也是叹气连连,他何尝不知这些道理,所以才不得不为自己的前程赌上女儿的终生幸福。
他所在的吏部,从尚书到他这个侍郎再到下面的各司郎中,一直都是废太子的人,如今,新帝一即位,就将废太子打入死牢,查了个底朝天。
为了和废太子撇清关系,不光是吏部,京城的许多官员都在向新帝的近臣示好,其中,最受瞩目的就是当朝首辅,谢谦。就连世家贵族都纷纷上门,想与这位新帝的心腹攀上姻亲,谁料这位首辅大人却说已有未婚妻,谁若是将女儿嫁过来,也是为妾。
饶是这样,也挡不住雪花般的庚帖画像送往首辅府,包括他温从和,也想赌一把,若是能将女儿嫁进去,哪怕是妾,他与谢谦的这层关系,也能保他的官位稳固无虞。
他重新拥住了伤心的秦氏:
“珠儿,你也别担心,谢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他的妾室,要胜过许多世家贵族的正妻。况且,以晴儿的聪明才智和容貌,定能得宠,若是生下一儿半女,就有了终生的依靠。”
秦氏闻言,泪水更加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妾身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晴儿本就是个庶女,哪里能比得上那些名门贵女?如何能入得了首辅大人的眼呢?若是,她在谢府被人欺负,我身份低微,怎能帮得了她?”
她越说越发哽咽:
“还是大姑娘命好,生为正室的女儿,又有通州的外祖家撑腰,生的一副好模样,比晴儿强了许多,不怕在夫家受委屈。可怜我的晴儿,是我对不起她……”
此话说得温从和心念一动,他不是没有想过,若论身份,自然是大女儿温晚去首辅府合适,她是嫡女,外祖是一方拥兵的参将,被谢谦选中的几率也大些。
其实,若真是送大女儿去,他岳丈这边如何交待,也是极简单的,若是温晚被谢谦选中,谁也不敢置喙,若是没有被选中,自然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按原本定的亲事来。
至于薛家,更加好说,两家虽有意定亲,却并未言明是嫁哪一个女儿,温晴与温晚只相差一岁,若是姐姐已经被谢府留下,把妹妹说给薛家,也是顺理成章的。
温从和踱步思虑了许久,又看着秦氏娇柔无助的泪水不断落下,终于下定了决心道:
“若是,你实在舍不得晴儿,那就让晚儿去吧,明日,我便将晚儿的庚帖和画像,送去首辅府。”
“可是,若是如此,妾身怎么对得起去世的姐姐?”秦氏拭着泪,满目的不忍歉疚。
“我已经对不起你了,不能再耽误了晴儿。”
温从和揽过她的腰,拥在怀里。不仅仅是如此,更是因为,长女温晚,身为他这个三品文官的嫡女和通州参将的外孙女,更有可能被谢谦选中。
第3章 做妾
溶玉轩的海棠花明艳动人,粉嫩的花瓣上,尚留着清晨的露珠,晶莹剔透,仿佛刚出浴的美人,妩媚而不失清秀,衬得树下的少女更加肤白胜雪,绰约多姿。
树影中的温晚长吁一口气,活动了一会儿有些酸麻的手臂,神情恹恹地靠在藤椅上。回家了好几日,她不是在读《女诫》,就是在做女红,眼睛都快熬瞎了。
一旁的夕落见她没绣了几针,又如无骨的猫儿一般瘫倒了下来,过来给她捏捏肩膀劝道:
“姑娘,您得勤勉些,听说前几日姑老爷已经把您的画像和庚帖都送过去了,想必是婚事已经提上了日程。姑娘眼见着是要出嫁的人,可不能像从前那般任性了。”
宋太夫人因女儿早逝,心疼外孙女儿,不想拘束了她,本想着待她大一些再来好好教一教闺阁才艺,想着她自小聪明,学起来定不费力,谁知竟一直拖到了姑爷接她回家。幸好也不算什么大事,便派了身边最稳重知礼的一等婢女夕落跟她回家,好好督促。夕落自然不负使命,时时督劝着。
温晚见她又开始了唠叨,便有些不耐烦起来,但她毕竟是外祖母身边的大丫鬟,算她的半个长辈,又不好顶撞了,只是生着闷气。
却见月出兴高采烈地进了院子,环顾四周,秋红和秋华都不在旁,便飞奔到温晚面前,小声说道:
“姑娘,好消息!”
温晚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问道:
“什么好消息?”
“奴婢知道,姑娘的未来夫婿是谁了!”
温晚还以为是什么开心的事,她对这个着实不感兴趣,不耐烦地闭着眼睛:
“别卖关子了,快说罢!”
“是大理寺卿薛家的大公子!听说,这两日老爷休沐,特地约了薛大公子明日来府上做客呢,姑娘,到时就可以见一见这位未婚夫婿了!”
夕落却有些疑惑道:
“你在哪里听说的?若是姑娘的未婚夫婿上门,为何不见老爷派人过来传话,让姑娘好生准备?”
“说不定马上就有人来了,我适才听后厨的婆子们说了几句,说是未来的姑爷要上门,连明日午膳的各式点心都是要提前预备着的,准不会错。”
温晚一听后厨,别的顾不上,立刻与夕落说道:
“夕落姐姐,我饿了,想去吃些糕点,等我回来再绣吧!”
“姑娘若是饿了,奴婢去取些吃食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温晚一面和月出使眼色,一面蹭着夕落撒娇:
“好姐姐,我绣了一上午,饿得慌,实在等不及了,还是我自己去吧!”
说完,她拉着月出,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徒留夕落在原地叹了口气,这位姑娘,被太夫人宠坏了,真拿她没办法。
终于离开了夕落视线的温晚如同一只逃出笼子的鸟儿,恨不得飞到天上去,月出忙劝着她,这里是在京城家里,并不比通州,让她注意些,别被老爷看见了。
行至园子里的花/径,温晚见四周没人,没好气地说道:
“怎么,连你也要管着我?”
从前,月出可是跟着她一起上树下河的。
月出欲言又止,毕竟,她也有些闷得慌,习惯了在通州自由自在玩闹的日子,初来京城,的确有些不习惯。唉,她叹了一口气,算了吧,这里有那么多人束着姑娘,自己就不给她添堵了。
“月出,你听,什么声音?”
月出细听了片刻,摇摇头说道:
“哪里有声音?”
温晚抬起头,往上指了指,只听见“笃笃笃”的声音,仔细一看,旁边那棵高高的榕树的粗干上,有一只啄木鸟。
温晚一时来了兴致,噌噌噌没几下,已经爬到了比院墙还高些的横叉上,月出刚想喊一声“小心!”,又赶紧捂住了嘴,生怕有人看见她家姑娘上树,见四周无人,为免有人经过询问她在此作甚,想了想,只好也爬了上去,和温晚一起,坐在那跟粗壮的枝桠上,饶有兴致地看那只啄木鸟凿洞。
直到鸟儿捉了虫子飞走了,两人才打算从树上下来,却听到了说话声,似乎向这边走来,她们只能一动不动,等着人走了再下来。
“母亲,爹爹真的同意让我代替姐姐与薛家结亲?”
是温晴的声音,带着不可控制的欣喜,连音量都比平日里的娇柔高了许多。
然后,温晚看到了秦氏母女俩步出树下的檐廊,秦氏拍了拍女儿,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说道:
“小声点,千万别让你姐姐她们听见。”
温晴看了看周围,说道:
“母亲放心,这里空旷,若是旁边有人,一眼就能看见,况且,听说她日日都躲在房里温书绣花,哪有空出来。”
说着,她噗嗤笑出了声,没想到她这个嫡姐半点闺阁手艺都不会,就是个外表好看些的草包绣花枕头,就她这样,也配和薛家结亲,做正头夫人?
秦氏道:“还是小心为好,事关重大,别闹出事来。”
温晴想了想,问道:“那,前几日,父亲送去谢府的庚帖和画像,是她的?”
秦氏点了点头,轻抚着女儿的脸颊,道:
“我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步我的后尘,也去做一个永远都无法扶正的妾室?晴儿,你放心,有娘在,必不会让你吃亏,我的女儿,只能做正妻,绝不为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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