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完全惊呆了,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只想从那双熟悉的黑眸中找寻到一丝证据,证明她的判断是错的。
温晚不知道此刻,自己在怀疑什么,怀疑自己的眼神出了问题,还是,怀疑自己在做梦,可是,不管她怎么看,面前这个人都是很熟悉的面容,加上那身紫袍革带上挂着的藕荷色缎面绣着一坨淡黄色东西的钱袋子,分明在提醒她,一切都不是怀疑!
人脸有相似,但她亲手做的钱袋子肯定没有,那些歪斜的针脚,和相同的位置上她打的一个线结,她绣了许久,被针扎了不知多少次,如今已经褪色的金饼,都在提醒她,她没有认错……
这个人,就是谢誉之!
是跟她亲亲抱抱好几次,还收了她聘礼,算是跟她私定了终身的谢书生!
郑楠见温晚用毫不避讳的目光一直上下打量着面前位高权重的权臣,忙热心地提醒她:
“大小姐,这位,是谢首辅,谢大人。”
第64章
日光下的宫道上, 琉璃瓦闪耀着金光,蜿蜒于巍峨高耸的宫墙上,映衬着蓝天白云, 微风拂过三个静立着的男女, 气氛安静得一阵诡异。
独属于自己和谢书生的一幕幕难以启齿的往事,此刻在温晚的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惊恐也从大脑轻易就蔓延到了四肢, 她的腿突然一软,看着两只手同时向她伸了出来。
郑楠有些诧异地先扶住了她, 向面色未动、迅速抽回了手的谢谦说道:
“谢大人,这位, 是吏部温侍郎家的小姐,她,或许是身子有些不适……”
温晚的视线终于离开了那副如今骤然变得高不可攀的面容,她的嘴唇开合了半晌,终于发出了声音:
“告,告辞……”
然后,本能地提着裙摆向前小跑了起来。
原本众人有些不解的目光就落在他们三个, 大家都觉得不会有什么交集的人身上, 如今倒好, 小姑娘一个人跑开, 自然就带走了所有的注视。
“她怎么了?”
“不知道,恐怕又是碰钉子了吧!”
“又是一个自不量力的!”
……
温晚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宫道上都是人,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同利刃一样向她刺了过来, 让她不得不跑进了拐角的一个分岔口,但是, 她的双腿发软,根本跑不了几步,只能靠在一处停下来一口一口地喘着大气。
她慢慢蹲了下来,脑袋到现在还是一团浆糊,明媚的阳光照得她浑身发热,头晕沉沉的,直到一片阴影慢慢覆了上来,一双精致的黑色麂皮长靴迈步到了她的面前。
温晚缓缓抬起头,逆着光的方向,很难看清楚这个人的脸,但是她不难想象,应该不是什么善意的表情,毕竟,她很清楚自己从前有多么冒犯他,她招惹了一个多么可怕的人,让她甚至不敢再去回忆。
树影婆娑,点点金光闪烁在小姑娘嫩白透着红晕的小脸上,她蹲在那里,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粘住了她额角的碎发,眼眸里满满的恐惧和不安仿佛要溢出来,像一只可怜兮兮的花猫。
谢谦伸手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用袖口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粒,用一如既往的温润声音说道:
“大小姐,你跑什么?”
温晚不敢抬头,向后退了一步,弱弱说道:
“对,对不起……”
她现在完全不敢看他的眼睛,这个人光是穿着官服往面前一站,就让她腿软,她现在知道传说中的“黑面阎罗”有多么吓人了,这通身的气派,散发出来的冷厉和狠辣的气息,让她觉得自己如今就是一只被猫儿逮住的老鼠,一下也动弹不得。
“我错了……”
温晚这辈子没有一个时刻,能像现在一样,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招惹了最不该招惹的人,犯了最不该犯的错。
“嗯,知错就好。”
谢谦点了点头,语气倒没什么波澜。
今日他确实有些生气,这个小姑娘不肯坐在他特意安排好的座位就算了,整个宴席上,她一直在看着那个新科进士,趁他去见圣上的一会儿工夫,竟然就跟人一起走了。
想到那日她与婢女说要再蹲个赶考的书生,要做进士夫人,就是不肯嫁给自己,今日就真的一直黏着那个年轻后生,他怎能不多想?
但既然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处,又考虑她刚知道自己的身份,恐怕不能立刻接受,他便也不忍再多说什么了。
温晚抽了抽鼻尖,往后面的墙上靠了靠,尽量离他远一些,低声说道: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冒犯您的,您大人有大量,就当之前的事,都没有发生过,我,我以前不知道您的身份,所以才……。”
谢谦想去替她拂开额上的几缕碎发的手蓦然停住,顿在了半空。
她在说什么?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为了个毛头小子?他们从前的事,就要一笔勾销?
原来,她道的是这个歉?
可恶!
“大小姐此话何意?”
片刻后,温晚等到了这个人带着几分清冷的回应,她甚至不用抬头就可以感觉到他现在的神情,必定是不好惹的狠戾。
怎么办啊?他好像真的很在意,都不肯放过她!他不会觉得自己亲了他,就是他的人了吧?
这些当大官的人,占有欲是不是都很强?哪怕自己不喜欢,只要是他认为属于他的东西,都一定要据为己有?
他定是这样的,所以,自己只能给他做小妾了?说不定,他一生气,连小妾的身份都不会给她,就是放在家里,当个玩物吧?
他那么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不会像审问那些犯人一样,拿鞭子抽打她?
怎么办?谁能救救她?
谢谦见这小姑娘不再说话,只是一味的低着头,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真的有些生气,他上前一步,把她抵在墙上,解下腰间的钱袋子,一只手握着她的下巴,强行抬起她的头让她看着这个定情之物,问道:
“大小姐忘了之前的约定么?为报大小姐的救命收留之恩,我要对你以身相许,聘礼都给了,又不想认账了?”
温晚惊惧地看着他,慌忙摇了摇头,说道:
“不不不,不用了,是,是我从前瞎说的,您,不必客气……”
她颤抖的手想去拿她的钱袋子,却被这人把东西一收,塞入了他怀里。
谢谦挑了挑眉,眸光泛着冷意,道:
“莫非大小姐有了新人忘旧人?只是……”
“你这个恩人若是做了进士夫人,我这身子要许给谁?”
温晚愣了愣,什么“新人”“旧人”?
他怎么知道“进士夫人”?
她脸上的眼泪被这个眼神不太友善的人轻轻地擦了去,又听他幽幽地说了一句:
“总有个先来后到吧!”
他究竟在说什么?
不知为何,这个原本熟悉,曾经让她心动,让她倍感窝心的人,突然罩上了这身官服,出现在了这个皇宫里,首先让她想起的就是那日看到的他审问犯人的血腥场景。
而且今天的头真的很晕,她平日里真没觉得自己的脑子如此不好用,也没觉得自己的胆子如此小,可是现在,她在他面前完全连话都说不明白。
温晚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和不解地看着这个近在咫尺,让她发自内心觉得可怕之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您,在说什么?”
谢谦瞬间被她气笑了,什么时候,她跟他说话,竟用上了敬语,莫非,当是真的吓坏了?
他放松了神色,向后退了一步,问道:
“那个姓郑的,大小姐真看上他了?”
“嗯?”
温晚本能地摇头,什么跟什么啊?
他不会以为,自己跟郑楠有什么,所以生气了吧?
“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么,我跟他不太熟……”
感觉到这位首辅大人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温晚的脑子也稍微清明了一些,舌头都能捋直来说话了,但是话说出来,又后悔了,她怎的又提起了从前的事?
他根本就不是从前那个人嘛!
“我的意思是,您误会了,他只是我书肆里的伙计……”
谢谦见她垂着眼睫不敢看自己一眼,又如此小心翼翼地跟自己说话,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他忍不住勾起唇角,道:
“好,我信你。”
见他背着手踱了两步到旁边的一棵银杏树下,温晚长吁了一口气,却听见他很是认真地说道:
“我们的事,是大小姐自己跟令尊说,还是,我来说?”
“啊?不要……”
小姑娘本能的一句,让原本觉得心情舒畅了些的谢首辅目光中闪过一丝锐意,他又走上前,凝眸看向她,见她总是低着头,不得不伸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缓缓挑了上来,问道:
“怎么,还没做好准备?”
还是根本不想嫁?
小姑娘垂着眼眸不敢看他,雪脂般的脸颊透着一层薄薄的红晕,灿若桃花,双唇紧抿,这颗从前不知强吻了他几次的小樱桃,此刻是收敛了所有的锋芒,没有了半点往昔的淘气大胆。
“是……”
温晚轻轻颤了颤双睫,垂头丧气地应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他们之间的门第差距太大,就像她爹说的,让她一个区区三品官的女儿,去给当朝首辅做个妾,也不算辱没了她,毕竟,那郑书绫,一个堂堂太师之女,都上赶着给皇帝做妾呢。
但是,这个人,他还跟什么纪国公家有婚约,如果,真的无可避免地要去给他做妾室,她确实还没做好准备。
反正,他还没有成婚,纳妾总是要在正妻进门后吧?
她总要有点时间,跟家人好友交待一声是不是?告诉他们,她是如何自己作死,去招惹这个阎王,引狼入室,自作自受的过程。
见这个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此刻柔弱得像被他欺负得有多惨一般,谢谦脸上凝着的微微愠色也渐渐消散,目光扫过轻轻颤抖着的小樱桃,无奈松开了手,道:
“好,那就,过段时日再说。”
想不到这小姑娘的胆子如此小,从前倒一点儿都没瞧出来,以为她是只无所畏惧的小老虎,没想到其实是一只胆小的花猫。
罢了,不能强迫她,得给她充分的时间接受自己的真实身份。
温晚终于轻呼了口气出来,眨了眨眼睛,狠狠地点了几下头。
“我送你出宫。”
温晚一顿,抬眼看了看他,赶紧摇摇头,道:
“不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她转身就要跑,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身向他福了一福,偷偷瞧了一眼他早已恢复如常的神色,飞一样地逃开了。
树影下的挺拔身影看着少女离去的慌不择路,深深叹了口气。
封文适时从身后的转角处走了出来,问道:
“大人,是否要派人跟着?”
谢谦摆了摆手,道:
“不必了。”
宫里他早就交待好了,自然有人领着她出宫,宫外就是寄情和寄思在等着。
“你去交待一下,就说那个姓郑的进士不错,内阁要了。”
第65章
温晚刚跑了没几步, 就见小莲在不远处左顾右盼,一下看见了她之后,忙迎了上来, 笑着说道:
“姑娘, 您可让奴婢好找呢!”
温晚看到了她,似见着救命稻草般,赶紧上前抓着她的手臂, 气喘吁吁,道:
“走, 快走!”
行至宫道上,混入了人流中, 她才放慢了脚步,不敢走太快,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直到出了宫门,上了自家马车,才觉得揪紧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
她觉得这个皇宫肯定与她的八字相克,不不不, 是整个京都都克着她!自从她回了京都后, 就没遇见什么好事情!
一路上, 温晚一言不发。刚回到家, 她就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只对月出和夕落说,赴宴累着了,想休息一会儿。
夕落见她确实脸色有些差, 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以为是天气有些热, 在宫里闷着了,便给她换下了外裳,打点她躺下。
见她们两个离开,温晚爬了起来,抱着膝盖坐在床头,快速起伏着的胸口终于平缓了下来,混沌的脑袋终于慢慢明晰了一些。
刚才她根本没有空隙去想,为什么她无意间救下的一个文弱的教书先生,会变成拱卫司的督使,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面阎罗”?
但是,她此刻在自己家中,没有直接面对那个让她惧怕的人,脑子终于恢复了运转。
不,不是“变成”,是他一直“都是”!
谢誉之就是谢谦!
他没有变,只是一直在骗自己!
太可恨了!
温晚不由得捏紧了拳头,用力地锤在床上。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在欺骗她,一开始,他隐姓埋名躲在自己庄子里是什么目的她就不追究了,可是,后来,他们都那样熟悉了,甚至都,私定终身了,为什么还一直不告诉自己他的真实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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