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是被这个消息惊到了,哆嗦了嘴唇。
“还叫表姨母呢?是不愿意吗?”谢夫人看着她的神色,心口软的不成样子。
却不成想,沈明珠刷的起身,而后直接跪了下来。
“干娘,”她双眸含泪,神色却正经无比,“之前母亲去世,父亲嫌我累赘,又恐我日后会带走母亲的嫁妆,将我放到外祖母家,半分银钱都没给过。”
“若不是您带我回家,明珠绝不会如此顺利长大。”
“只要您不嫌弃,日后,明珠定然将您当做亲生母亲侍奉。”
谢夫人瞧着她跪下,又是一阵子心痛,赶紧握住她的手,语气里全然是这些年积累起来的感情,“既然承你这一句话,日后也不必叫什么干娘,直接喊我周娉婷一句娘亲就好。”
“待你日后及笄了,我便替你在这京城里头寻一门亲事,在这里你干爹谢侯爷也有几分本事,横竖没人敢欺负了你。”
“就算,往后我和你干爹都撒手归西了,我俩那混小子、你兄长谢清霖,也断然不会不照应你的。”
沈明珠听谢夫人说完,早就泪流满面,她一头钻进了她的怀里,轻声啜泣道:“娘亲。”
“哎,好孩子,”谢夫人擦了擦眼角酸涩的泪,伸手一挥,那些丫鬟就把箱子挨个打开来了,“来,明珠,娘亲我今个,就给你好好打扮打扮,日后你出门,也不必带什么面纱,好叫外头的人也看看,我们谢府的女儿出落的何等好颜色。”
这句话以往谢夫人就想说了,却也明白自己外甥女的担忧,她鲜少出门、哪怕是出去也是一张面纱覆面,其实就是担忧别人认出来做错什么,会被指责到她这个谢夫人头上来。
而这边谢侯爷的书房里头,被早早喊来的谢清霖看见自己父亲在休沐的时候竟没有穿惯常穿的那几件宽袍,有些意外的问道:“父亲今日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对你的表妹沈明珠,是个什么看法?”
书房中,日光透过春日里换好的茜纱照在谢清霖身上,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自己父亲心里头的想法。虽从小父亲对自己的管教甚少,但绝不外人看上去的那么随意。
“表妹她,性子和顺,”谢清霖默了两息,话一出口,却又想起了沈明珠那双眼睛,一下子话停在那里了。
以往看着他,里面全是笑意,而昨日,那里面的平静中带了点愁绪,甚至还有一丝避之不及的恐慌,让一贯以为她再温顺不过的谢清霖,心头涌现出了一丝莫名的酸涩。
“哦?”谢侯爷面色带了点玩味,看着自己的儿子,“这就是你在外头斥责她的原因?”
“她已经承认是自己做错,”往日里引经据典的京城才子谢清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还记得谢家家训吗?”走到自己儿子而后,谢侯爷双手背在身后,漫不经心的话语中却透露出几分严厉。
“若是下一次,再让我看到你母亲因为你的混账话生气,”伸出手,拍了拍已经比自己还要高的儿子的后背,谢侯爷慢慢渡着步子离开,“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哦,”像是忘记了什么,停顿一瞬,谢侯爷继续说道,“还有个事,以后沈明珠,就是你的妹妹了。”
“妹妹?”猛地一惊,谢清霖都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几乎是没有接任何的话,只低声的念了一句。
他似乎听到自己的父亲谢侯爷发出一声嗤笑,但又似乎没有听到。
“对,你母亲同我决定认她作义女,以后,她就从我们谢侯府出嫁,”一边慢吞吞的朝外走着,谢侯爷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的逗了下挂在屋门口的画眉鸟,“你这个兄长,以后可要留心人家适龄的好儿郎了。”
“毕竟你母亲最近为难的事,就是给自己挑选一个极好的女婿了。”
“希望你能够主动为你母亲分忧,就当做是你之前说错话惹她伤心的赔礼也好。”
谢清霖理应对父亲的话做出回应,毕竟在来之前他尚且有些忐忑,忧心父亲会同母亲一样,要他娶沈明珠。只是,如今的这个消息,本该让他松了一口气,但不知道怎么的,谢清霖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也许是到了春日的末尾了,日光照在谢清霖眉目之间,他烦躁的闭了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之间,阴影之中眸光暗淡下来。
应该是这些时日被江少安那家伙念叨的烦了吧。
待到谢侯爷走远了,却没听到任何跟上来的动静,走到院门口了,转头去看自己的儿子,却只见谢清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似乎在思考什么难事。
从鼻子缝里嗤笑一声,谢侯爷面上带了点幸灾乐祸,自己的儿子从小到大,天资聪颖又敏而好学,近乎没有遇到什么难事。
不过让这个混小子吃点苦头也是好的,总好过天天端着那股子清贵才子架子,在府里头看得他这个老爷子头痛。
隔得远远的,谢侯爷喊来了一边的小厮松墨,“去叫少爷去正厅,一会就要认亲了,让他可千万别迟了。”
机灵的松墨立刻得了令,赶紧去给少爷回了话。却见往日里清辉冷月般的少爷,似乎遇到了什么疑惑一般,等他忍不住再次提醒似得喊了一句少爷,才得到了一声轻轻的回应。
“嗯。”
“下去吧。”
昨夜里刚下过雨,走到前院的时候,远远路过一株杏树,只是却落了一地的花瓣。
谢清霖看了一眼,只觉得往日里看不惯的轻浮春花,这般被风雨吹过后落了一地,半点不由人的样子倒也是多了几分怜惜。
“昨夜风是刮得大了些,”他驻足看了一会,恰好一片粉白的花瓣打着旋,慢悠悠的,像是故意一般朝着谢清霖的肩上飘了过来。
本该随手拂去的谢清霖,看着这带了点得意一般,黏着他转了好几圈才小心翼翼落在他肩上的花瓣,不由得又走了神。
明明往日里还觉得这般娇嫩的花,只会被风雨摧折,没有半点风骨,而此时的谢清霖只觉得心头涌现出一丝怜惜来。他取下那片花瓣,叹息了一下,想拿出随身的荷包放进去,却摸了个空。
他哪里还有荷包,之前的旧的脱了线,往日里沈明珠早就给他做好新的,却又顾念当面送他不妥当,定然放到母亲那里了,他去就能拿到了。
莫名的,谢清霖有些烦躁,他伸手将花瓣放到袖袋中,才又朝着正厅继续走去。
刚坐下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嬉嬉笑笑的脚步声,似乎是母亲被逗得开怀大笑一般,谢清霖放下手中的茶盏,抬头朝外看去。
春日里和煦的日光打在走进来的一行人身上,沈明珠扶着自己的母亲说笑着走了进来。
她纤细的腰肢裹在一件金丝暗花浅碧底长裙里头,似乎带了一整套的金饰,上面镶嵌着的祖母绿石应该是母亲以前陪嫁中的一套。而腰间更是系了一只金丝坠碧玉的铃袋,随着步子走起来带了些细碎的声响。
照理说,这样多的金饰,一般人是压不住的。偏生衬在沈明珠身上,却正好让她本就妩媚灼灼的颜色又多了几分贵气,如同盛放的牡丹花一般明艳逼人。
应当是快要中午了吧,谢清霖垂了垂眸子,他被眼前的日光晃得,不敢直视。
第6章
奉过茶,拜了父母后,谢侯爷看了眼自己身边用悄悄用手抹眼泪的夫人,正了正脸色,递了张帕子过去。
“这是以前为父还曾在读书时候用过的一方砚台,”推了推手边的一个檀香盒子,谢侯爷看着眼前刚认下的女儿,一脸的和蔼,“还有一些,呃,以前攒下的一些体己钱给明珠你拿去买些喜欢的玩意。”
说到这,谢侯爷赶紧瞅了瞅自家的夫人,见她只是嗔怪了自己一眼没有生气,就把那个盒子推了过去。
“还有,你父亲那边,”顿了顿,谢侯爷想起了自己夫人说过的那些事,但认下干亲这种事情,至少在明面上还是得礼数周全些才好,“我晚些时候会派人送去书信的,你不必担忧,想来他也是不会拒绝的。”
听到这话,谢夫人哼了一声到也没有多说什么,她拉过沈明珠,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脸颊,“日后,明珠若是有什么喜欢的,直接告诉母亲就好。”
她笑了一眼身边的夫君,“母亲可不和你父亲一样,还得偷着攒体己钱。”
三人这边其乐融融,沈明珠依偎在谢夫人怀里头,眼角闪了点泪花,这样的温暖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了。只是余光一扫,却见一边的谢清霖没有说话,眉目之间似乎有些烦躁。
沈明珠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生怕一不小心又陷进去。现在就很好了,她又有了疼惜自己的母亲和父亲,至于表兄,不,现在应该算是自己的兄长了。那份情就埋在心里,等过些时候,可能就淡了,可能就能毫无芥蒂的对着他了吧。
谢清霖何其敏锐,他觉察到了刚刚沈明珠的那一瞥,只觉得牙根里头有点发酸,是了,以后她就是自己的妹妹了。
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这样也就意味着母亲再也不会说出要沈明珠嫁给自己这种话了。
但他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就连以前引以为傲的喜怒不形于色也难以为继,神色也逐渐显露出来了烦躁。
谢侯爷在一边端着刚刚新认下的女儿奉的茶,淡淡的抚平了下衣袖上细碎的褶皱,看着自己儿子的神色,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笑来。
“清霖,你可有什么礼物要送与你明珠妹妹啊?”
这话一出,谢清霖紧锁了眉头,这几日他天天外出访友会师,更是不知道要认亲这回事,哪里来得及准备什么礼物。不过,他之前见诗会上的女郎们,都时兴戴蝴蝶样式的步摇。前些时候路过摊位,他想着沈明珠那双泫然而泣的眼睛,想着买上一支哄一哄她。
却被母亲要他娶人家的话拦住,终归是没有送出去。
但一支素银的步摇,怎么能当成礼物呢?
顿了顿,谢清霖开了口,“先前曾在书院之中得到了一张极好的赵氏瘦金书帖,既然明珠喜欢这类字体,就当是见面之礼好了。”
沈明珠没有看他,却只是摇了摇头,“兄长不必送我这样珍贵的礼物,这样珍贵的字帖合该是在兄长这样文采斐然的人手中,才算不得浪费。”
不等谢清霖回答,她又说了一句,“况且,我现在也不是很喜欢写瘦金了,总是学不好,说明不适合我。”
这话是假的,她说完就忍不住轻轻攥了下手,左手腕上挂的那玉镯子也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
头一回被沈明珠开口反驳,谢清霖有些懵了,他倒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毕竟先前他被讨要字帖的时候,总是极其不耐。
现在人家自己开口说不适合了,反倒是让他一下子不知如何开口了。但莫名的,谢清霖又觉得心里头憋闷,脸色有点僵硬,“确实,是不太适合你。”
沈明珠攥紧的手不由得一顿,她没抬头看他,只觉得心里的那股子酸涩又涌上来了。面上却也还是得过去的,她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努力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来,道了一声好。
谢夫人冲着自家夫君眨了眨眼,得到对方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谢侯爷开口,扯了个别的话头,笑着说要谢清霖以后补上。
用完午膳,照例谢清霖去了书房,本应小憩一会之后再将前些日子借来的孤本誊抄几页,但鬼使神差的,他从书桌一边的箱子里,摸出了那只蝴蝶步摇。
赵氏瘦金字帖当属第一流,倘若放到珍宝斋里,也能价值千金,是谢清霖往日里珍爱的宝贝。
但看了眼这细碎银制的步摇,随意在铺子里几两碎银子买到手的小玩意,却让谢清霖心里头诡异的冒出了个想法。
倘若他拿出这支步摇,也许沈明珠就会收下了。
第二日清晨,谢清霖照旧在后院里头练剑,只是这个时候本该是早就结束了,但他想着,昨日里父母亲也认下了沈明珠作干女儿,她又亲口说了句好。
那就是原谅他了。
所以今个定然会有他等了半个月没见的茶水送来了吧?只是左等了右等,日头都出来照的身上发烫了,却也没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端着茶在后头的亭子里等他。
难道是先前的病还没有好完全吗?
收了剑,谢清霖擦了擦额角的汗,唤了一声小厮松墨。
“可有人来过?”
他本意是想着问问那人是不是来过了,倒是没想到问出了别的。
“有的,有的。”因着之前在前院跑过来,小厮松墨说话还带了点喘息,“半个时辰前,江探花郎君江少安递了拜帖,说是听闻老夫人同他一样,都是来自江南世家,前来拜访一下。”
这话倒也没错,毕竟世家之间联姻颇多,况且都是来自江南,日后更是会和谢清霖一朝为官。这个时候前来借着这个由头来拜访,断然是件好事。
但谢清霖总是觉得心头有一丝不对劲,他扯了下手中已经旧了的帕子,擦了下汗,问询道:“现下他们在哪里?”
“哦哦,在正厅呢,”挠了挠后脑勺,小厮松墨想着老夫人笑的开怀的样子,记起来刚刚被吩咐的事Ɩ来,“说是中午就在家里吃饭了。”
“嗯。”谢清霖放下手中的剑,正准备回自己的院子中收拾好衣冠去见客,却不成想小厮松墨又加了一句。
“表小姐,哦,不,小姐也在正厅呢。”他想着老夫人看江探花郎那样子,倒像是给刚认下的小姐相看夫婿一般,但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自家少爷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你是说沈明珠也在前厅?”
“怎么不早些说!”
接着小厮松墨难得见自家少爷失了仪态一般,急着朝自己的院子中走去。
谢清霖觉得自己着实有点不对劲,但此时他也来不及多想了。他急忙把衣服换了,又赶紧重新束发,临了要走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似得,转身又去桌前拿了昨日里从书房拿到卧房的蝴蝶步摇,放到了怀里,这才朝着正厅走去。
刚到正厅外头,就听到里头一阵笑声传了出来,接着是江少安的声音,似乎在说着什么故事,逗笑了母亲同周围的丫鬟们。
“哎吆,那老乡绅当真是这般抠门至此的吗?”
“哈哈,倒真是极其好笑了,倒真是应了先前我同明珠讲的,要她绣上个大鲤鱼在桌上,就饭吃。”
“伯母倒也是性情中人,同您讲起话来,倒真是像是回到了故乡一般。”
“明珠妹妹也是,先前看你极其喜欢桃花,竟同在下喜好一般。”
“在下家中有一处山林,其中种了近百顷桃树并杏树,每年都能有着许多的新鲜桃杏,现在知道妹妹喜欢,到时候送到京城来,定然先给你送多些来。”
“谢过江表兄。”
紧赶慢赶前来的谢清霖在外头听着这里面的笑声,脸色越听越黑,呵,江表兄?这都叫上了?他都好些时日没听她这样喊自己了,这江少安才见了几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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