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开机后拍了七个月,张旬先是增肌,然后迅速暴瘦,干尸似得在沙漠里爬的戏拍了不知道几场,最后死有余辜地葬身于他以为抵达了的绿洲。
拍完回去,老刘来接人,“嚯”了一声。
以往张旬是一个工作接着一个工作的,一来他工作邀约多,二来他很少给自己放假,他不是工作狂,也没有多么热爱工作,只是不需要太多空闲。
不知道用来干什么。
但这一部电影拍完,他休息了整两个月,毕竟恢复到之前的模样见人也需要一点时间。
张旬觉得换他现在再被蒋冬霓撞一次,他要是又说自己失忆了,她说不定还会信,但什么态度就不知道了,他顶着这副模样,也不好意思装傻卖痴,太难看了。
于是转眼又是一年夏天,仍然是先听雨声再听蝉鸣。
张旬在剧组待得这近一年里与世隔绝了一般,但时间压缩起来就只做了一件事,如果把时间比作日记本,拍这部电影算作一页,往前翻,就跳到了寄居在蒋冬霓家的时候,再往前嘛,就又是在跑剧组了。
这么看,与蒋冬霓的那一页格格不入。
沙漠平直辽阔,他无数次累得瘫倒在上面过,风沙猛烈的时候,转眼就能把人埋了。星空也一样,星星比沙子还多,又密又亮,夜晚仰望那样的星空打发不了时间,思绪只会随之越来越深、越来越远,不经意间也走过光年。
城市的夏天相对之下可爱了许多,阳光炙热但明亮,蒋冬霓梗着脖子瞪他。
她最后是没有哭的,但张旬不知怎的,如今再回想起来,总觉得她是哭了的。亮晶晶一双倔强的眼睛,比沙漠的星空要亮,他的卑劣无处可藏。
大概是幻想的,惹她厌过、逗她笑过,就眼泪没见过了。
谁会为谁掉眼泪。
张旬觉得就算他死了,蒋冬霓估计也不会为他掉一滴,但如果掉了……人若是有灵魂,活人的眼泪滴在尸体上,灵魂会被振动吗?是什么样的感觉?
沙漠不下雨,这连日来不间断的雨声让他偶尔深思恍惚。
期间张绍成打来过一个电话,“请”他回家吃饭,说爸爸很想他。
他爸两年前心脏手术后便半退,公司大权交给了张绍成。人之将死,对张旬越发的好了,让张旬同父异母的哥哥很是不安,更何况张旬名下还有他死去的妈换来的股份。
张家家大业大,他爸有三个兄弟两个姐妹,下一代里不止张旬一个私生子,家族纷争不休,张旬一直没兴趣参与,但鉴于他被虎视眈眈的那点股份是他妈留下来为数不多的东西,他自然要守着,时不时还要给张绍成找点事情做,好让他别老是来找自己麻烦。
他在沙漠里吃沙子的时候,委托老刘,也没让张绍成好过,之前的帐一笔笔地算,听说经他手公司丢了好几个大项目,把他爸气得心脏病差点再次复发,屁股下的高位摇摇欲坠。
大厦倾塌似乎就差一下的事情。
张旬毫不犹豫地应下,他借口拍戏一年没回去了,面子功夫到了要做的时候。敷衍一个老人已经够麻烦,不想再多应承人,给媒体点料,把张绍成支走了。
张绍成这一年大概是心烦意乱,声色场所出入得更加频繁,张旬一个月爆料一个,估计还能有一年不用见到他哥。
至于他爸,卧在床上,年轻的保姆衣不解带地贴身照顾他。
老人见到他很开心,握着他的手,但聊不上几句精神就不行了,念叨着“像、像……”,就又闭上了眼睛。
呼吸微弱,身形消瘦,有那么一刻,张旬觉得他真的死了,他妈病死在床上的时候也是这样,但是是在还很年轻的年纪,比现在的他大不了几岁。
像什么?他妈,还是他?
切好的水果主人吃不了了,保姆一抬眼,脸红红的地把果盘递向张旬,称呼他“张先生”。
张旬微笑婉拒,拨开他爸的手,走出房间,关上门。那保姆无事可做地掖了掖被子,在他爸床边的椅子坐下,低着头,就一动不动了。
疾病有很高的遗传性,如果能够选择,张旬希望自己的死亡是一瞬间心脏的绞痛。
他迟迟没有结束休假,老刘主动带了新的工作剧本来他家,坐下后,老刘指了指客厅角落里那几个大箱子,“你还留着?不扔?”
张旬翻着剧本,随意瞥了眼,说:“哦,忘了。”
刘昌豪环顾四周,张旬这屋本来就空荡,没人住似的,多了那几个箱子,看起来好像多了点生活气息,但更像要搬家的装修现场。
他还记得那时他好好地在小区门口等,正饶有兴趣地想着张旬是怎么躲在这种地方的时候,张旬电话打来,叫他多找个人。
从破旧的单元楼里一共搬下来三个箱子,后备箱差点塞不下,他一把老骨头了,腰酸背痛了一个星期。
而张旬电话里所说的同学的影他都没见着,问张旬,考虑大家一起出来吃顿饭,“还有你这脸怎么回事?”
张旬和他说:“不用,她不会说的。”
“……她打得?你这是被人赶出来了?”
张旬塞了他一个红包让他闭嘴。
眼下,他问张旬:“剧本怎么样?”
“还行。”
“还行就行,你慢慢看吧,不急。”
刘昌豪是觉得张旬上部戏消耗太大,休息多久也不过分,但熟知他的怪异,完全没有劝他复工的意思,过来也只是看看他的状态。
他长叹一声撑着膝盖站起来,招呼张旬一起到他家吃饭,张旬说算了,老刘的女儿正是鸡嫌狗厌的年纪。
“小姑娘可是想你想得紧呢,喊着让我带你到家里吃饭,亲爹都不要了,下次生日你得来,不然要命。”
“行。”
“你晚上吃什么?”
“没想好,随便吧。”
他瘦得狠了,因此不需要控制饮食,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是就算这样,大部分时间张旬也没什么食欲,本来他也不是一个好吃的人,但为了恢复体重,便把之前住在蒋冬霓家时定的菜单翻出来。
周一到周日,每周每天都有不同的搭配,他那时竟有如此雅兴,张旬回想起来也十分惊奇。
至于蒋冬霓,在他搬走后估计又吃回了清汤寡水,就像那天那碗面,也亏她能吃得下去。
张旬并不经常会想起蒋冬霓,她只是像客厅里的箱子一样,存在于他的记忆里而已。
她肯定也会想起他,无论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但正如她自己说过的,两条线交叉而过,一条线由无数个点组成,终有一天,那个相交点在彼此的生命中会是一个绝对渺小的记号。
第45章 出现又离开(2)
有一天王奶奶又给蒋冬霓送菜来了。
她先是探头往里瞧了瞧, 蒋冬霓顺着她的目光也转身看了看,有点疑惑但客气地请她进来坐坐。
王奶奶也客气推脱,但这客气来客气去的,王奶奶坐到了蒋冬霓家的沙发上, 开口:“小蒋啊……”
蒋冬霓应声。
王奶奶有些担心:“我怎么好久没见着小张了呀?”
蒋冬霓一愣, 后知后觉还有这么个事儿。
的确挺久了, 这都年底了, 但她怎么和王奶奶说, 说小张现在估计在沙漠种树呢?
冬天白茫茫、灰蒙蒙,夏天的酷热和潮湿都似梦一般地远去了。
王奶奶一看蒋冬霓的反应,明了了,但年轻人自己的事,她又不敢多说,只是觉得可惜:“唉,我看小张挺好的, 本来我还以为你们能长长久久,这样你爷爷奶奶也会放心……不过奶奶知道你最懂事, 不适合早点发现了也好、也好, 及时止损这叫。”
这当真是误会到底了, 但从某种角度来说,王奶奶这么说也没错。
“我没事,奶奶。”蒋冬霓微微笑着说。
“晚上来奶奶家吃饭?”
“不用了……”
“来吧,炖了鱼汤, 汤喝好的, 多喝点。奶奶还不知道你, 之前都是小张做菜吧?你一个人住,吃又吃不好, 你看你这一到冬天人还瘦了,等会下楼来吃饭哈。”
蒋冬霓只好答应。
有的饭蹭也挺好,晚上不用做饭,蒋冬霓便把中午囤积的碗盘洗了。
她用回了她那些有缺口的旧餐具,吃自己随便做的一日三餐,虽然有时会有点由奢入俭难的感慨,比如画了一天的画还要自己做饭的时候,比如心血来潮对着菜谱下厨结果差强人意的时候,但只是偶尔。
在张旬搬走后,蒋冬霓失眠了一个月,一躺在床上,就会想起张旬曾经夜半三更地坐在她的床前看她睡觉,甚至爬上她的床——过去以为的梦境,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生气是多么消耗精力体力的情绪,一点点累积,跟给气球打气似的,等爆发了,气球炸了,就好像喷发了的火山,再多愤怒也都消散了,迸裂的碎片捡不齐,就算捡齐了,也拼凑不回原来的形状。
打了张旬那一巴掌后,张旬这个人对蒋冬霓来说,就像一只炸了的气球。她似乎不再生他的气,他的好她也不会挂念,无论是真实的还是假装的,但偏偏闭上眼睛,总感觉还有一个躲在暗处看她睡觉的张旬。
她一度觉得这张床好像睡不下去了,隔壁房间也不行,张旬睡过,客厅沙发张旬也睡过——她总不能有床不睡,还在自己家里打地铺,这是造什么孽?而且明明张旬的东西要么还给了他、要么扔掉了。
化不甘为力量,蒋冬霓熬夜画画。这一招还是有效的,画到后半夜,笔下的线条开始重影,她倒头就能睡着。
最初的愤怒和惊慌是滔天的巨浪,那时她只顾着躲他,没敢问他为什么,又都干了什么,因为害怕,如今潮水褪去后,岩石裸露,好奇和疑惑反而微微占据上风。
这之间的先后顺序、逻辑关系,蒋冬霓已无从分别辨明。
而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危险信号,桥归桥、路归路,蒋冬霓告诉自己这些都不重要了。
不需要自己做饭、不需要打扫卫生、有人陪着聊天喝酒……这些对蒋冬霓来说都不重要,张旬搬走对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只要她想,她还是轻松就调整回了原来的生活模式。
现在,她勉强可以靠接稿画画养活自己,葡萄藤画室如果有老师请假,偶尔还会去临时代课。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蒋冬霓已经连续六个月都有稿费到账,虽然这个记录随时可能被打破终止,但这足以令她自我惊奇一番。
以往她得过且过,第一次花了时间拉取稿费流水,认真分析对比,但分析能力有限,并没有找到自己进步的原因。
她并没有额外做什么,甚至账号都是新的,只是这一次,一切都很顺利。客户沟通爽快直接,回头率高,还会帮忙介绍新的客源,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接到了越来越大的单子。
年关那段时间最忙,蒋冬霓计划去市区找毕彭和覃思正跨年,因此日夜颠倒地赶稿赶了好几天才完成工作。从郊区坐动车过去要半个小时,出发前囫囵吃了块面包,结果诱发了胃炎,胃疼到她差一点就要乘务员帮忙广播呼救有没有医生。
毕彭和覃思正开车来接他,一下车,带她直奔医院抽血挂水。
毕彭都被她气笑了,“你这样不如去找个班上,不然哪天死在家里了都没人知道。”
蒋冬霓有气无力:“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
毕彭哼哼,她提起古今中外的艺术家们,大多都是男的,世人只宣扬他们的功勋,实际人家背后都有一个任劳任怨、操劳家务的妻子,甚至有些还会作为助手帮忙,“你想象一下,你只要安心画画,其他都不用操心,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多爽?所以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优秀的女人,我算是明白了,我也要给你找一个优秀的男人。”
蒋冬霓靠在毕彭肩上休息,笑着听毕彭振振有词。
毕彭认识的人多,大学的时候撮合了好几对,打从知道张旬搬走后,毕彭不知道怎么想的,拾起了中断了的红娘事业,就要给她介绍对象。
蒋冬霓太知道毕彭,与其抗旨不如遵命,听话地加过人,但聊几句就没下文了,原因不明,以至于毕彭试探地问她,别真对张旬念念不忘。
蒋冬霓就想不明白了,还是那两个问题:
一、张旬到底是什么魅力,她好像不喜欢他说不过去?
二、怎么她如果真的喜欢,就好像注定是悲剧?悲剧在哪,她难道就配不上?
半夜不睡觉骚扰人的可是他。
但这么想,又太傲慢,鬼知道他抱着她睡觉是为什么。
反正蒋冬霓没觉得是喜欢。
而彼时毕彭紧接着甩来一条微博,正文是一排震惊的表情,配图一张照片:金黄色的沙漠、深蓝色的天空,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侧着身子,逆着光,但可以看出他的眉头微拧地看着远方,
热评第一:这是zx???
zx是谁?蒋冬霓刚冒出问号,灵光一闪,慢慢地也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双指放大照片,再去看照片里的人眉骨到鼻梁再到脖颈的线条。
这居然真的是张旬?
毕彭发来消息:张旬现在长这样。
蒋冬霓看着屏幕,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关于张旬的消息她还是都是从毕彭那里听说的。
最初是毕彭先刷到了张旬最新的杂志照,才来问蒋冬霓,张旬是不是已经搬走了,过了不久,毕彭又随口提起她的那位旧室友现在去沙漠拍新电影去了,大导演,很可能拿奖,稍微有点后悔之前没有要几张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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