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楼相较于一楼阔朗许多。
中间是三五排用黄花梨木精工制作的书架,上面摆放着书籍,传来淡雅书香;左右两边则各放置两张黄花梨长案,长案式样简单大方,并无雕花,却给人阔朗之感,长案正中放着笔架,上面整齐摆放着各式笔毫,下方是清洗干净的砚台,旁边还有一个廖画几笔的清雅竹筒,应是用来盛装清水以供研墨之用,一侧还有个檀香木匣子,看尺寸应是用来放置纸张的。
两侧角落里各有个大缸,式样古朴,养着睡莲,幽幽透出几分绿意,点缀几点嫣红,细听还有几道浅浅水声,应是鱼儿在水中游玩,瞬间便给静谧的书室添了几分活泼。
对面三扇大窗齐开,天光倾洒,声随风入,反衬出一室适意,叫人忍不住想捧一书诵读,持一毫挥洒。
此时两侧长案便有一二人或专注读书,或肆意挥毫,跟现代的图书馆颇有几分相似,然环境又更为惬意。
韩时遇眼底闪过一抹了然。
难怪二楼设置门槛,这等好地方自是要好生管理,不能随意放人进出,坏了气氛。
“小的侍墨。”旁边茶水间走出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接过接待的活,轻声引道:“您可前往书架处寻找您需要的书籍,若想购买,可拿着书下楼结账,若想坐下阅读,可寻一处空闲案桌,如若需要笔墨,桌上便有,取用即可,待您离去时,招呼一声,小的会与您当面点算,而后开单下楼结算。”
“如若还有别的需要,可寻小的。”
韩时遇轻声问:“如若我想抄书,可否?”
少年微笑:“自也可以,但您需为书店另抄一本,笔墨纸张等费用须得您出。且,只能留在二楼抄写,不能将书籍带离二楼。”
韩时遇闻言便明白了,书店虽说可以让你抄,但实际上你所花费的银钱也不会少。
你自用的,可以用差一点的纸张,但给书店抄写,却必须要用书店规定的纸,而好书自是要用好纸好墨,好纸好墨自来不便宜,是以选择抄书相抵,书店卖了纸墨,又白得了一本书,似乎赚了,但事情不是这样计算的。
珍贵的书籍乃是极为珍贵的资源,并非寻常可得,那点儿纸墨钱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书店这般做,不过是送一份人情,结一份善缘,而得了好处的人,也绝对不会真的以为自己还给书店一本书便完结这段因果,他日若是有求上门,只要不是甚伤天害理,违纪犯法的事情,多半都不会拒绝。
当然,也并非投资的每个人都会成功,但一百个人里,有一个能位极人臣,那便也赚了。
“多谢。”韩时遇颔首轻道。
“您请自便。”侍墨道。
侍墨回到茶水间,韩时遇也朝书架走去。
转了一圈,韩时遇便清楚了,二楼的书,的确是要比一楼丰富且珍贵许多。
天文地理史记律书皆有,样样皆叫人心动,还有那科举用书,也绝非寻常市面可见,有此前韩时遇曾跟掌柜提到的岭南历年乡试题集,除此以外还有一些本朝会试题集,其他省份的乡试题集,只不过非本地的不多,且题集的时间也颇为长远,有的甚至是百年前的,参考的价值便没那么高了,即使如此也是极为珍贵的科举资料。
更叫韩时遇惊喜的是,二楼一角书架上,竟还有抄写的邸报。
邸报实际上便是古代版官方报纸,专门记录朝廷重要文书以及官员升迁等政治情报,可谓重要,并非一般人可见。
万没想到致远书店二楼里竟然还有这东西!
韩时遇大喜过望。
因着从事金融投资行业,就必须得时刻关注国际政治经济等动向,是以韩时遇早就养成了每日读报的习惯,如今乍然来到古代,除了原身脑子里那一点记忆,其余俱都两眼一抹黑,叫他很是不习惯,也无安全感。
如今既有此物,自是不能错过。
当下韩时遇果断的取了嘉定帝登基这些年的邸报,左右看了一眼,见左侧长案无人,便去了左侧,寻了最上面的长案,坐下阅读起来。
这几份所谓最新邸报,实则上也并非是今年的邸报,而是从去年往上几年的,时效性自是没有那么强,但致远作为一个书店能做到如此,已是不容易,是以韩时遇虽有些遗憾,却也并不怎么在意。
他看邸报,是想大致了解一番时局,却并非真的要对政治朝廷多了如指掌,毕竟他现在就是一个穷乡僻壤的穷秀才,了解得再多于他也并无太大的意义。
韩时遇一看便是一个上午,几分邸报全都看完了,与此同时他对去年止的时局也有了大致的了解,结合原身脑海中的记忆,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越发的明了。
他现如今所处的大魏朝,与他前世时空的历史并无任何重合之处,是以他如今所处当是异时空的王朝,看时间约与前世的明朝大约,经济文化政治也有一些相似之处,但也并非完全相同,其中细微区别不必细数。
大魏朝立国至今已有百年,历经六朝,如今的嘉定帝便是大魏朝第六位皇帝。
他本是先帝嫡次子,因出生时体弱多病,寺庙里的得道高僧称他与佛有缘,须得寄养佛寺中方可健康长成,因而三岁便被送往皇家寺庙法华寺,跟随得到高僧学习佛理,许是自小侵染,嘉定帝长成后性情也淡泊无争,一心想出家做和尚,只先帝和太后不许,十八岁时封了定王,赐婚定王妃,以为这样便能将他拉回红尘,不料他依旧常日住在佛寺中。
二十六岁那年,先帝其余儿子皆陨损于夺嫡之争,能名正言顺继位的便只剩下嘉定帝,因此先帝传位嘉定帝,悉心教导了一番,嘉定帝无疑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上位后隐忍数年,终将大权握在手里,但他到底并非权欲心重之人,没几年便又将心思全都放在礼佛上,正事皆托付内阁。
如今的内阁首辅周重观便是个极有能力的人,深得嘉定帝的信重,只周重观恃才傲物,有时候连皇帝的面子都不太给,是以皇帝虽依仗他,却也不愿看他太过得意,因而便又扶植次辅庞宽来与周重观打擂台。
庞宽此人论才华能力,自是与周重观无法相比,但他有一条周重观远远不及,便是脸皮厚会拍马屁,因此他上位之后便成了忠臣们口中的奸佞,时不时便要向皇帝上书弹劾一番,但无论下面怎么弹劾,皇帝依旧信重他,而他也一心想撬周重观的墙角,想扳倒周重观自己做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周重观的能力非他能比,因此前些年的邸报里,韩时遇便能瞧出,周重观几乎是处处压制庞宽的,但近些年来,庞宽一脉的官员升迁颇多,周重观已有隐隐弹压不住之势,便如此番岭南乡试,京城派来的主考官白建明,便是庞宽的人。
要知道此前庞宽根本就插手不上科举这样的大事。
由此可见,只怕周重观的处境有些不太妙。
念及此,韩时遇也不免皱起了眉头。
虽说他现如今只是个秀才,朝堂之争跟他没甚关系,但首辅是个头脑清醒有能力做实事的,总比奸臣把持朝政要好得多。
只他如今人微位卑,这些忧愁也都是白费,韩时遇很快便将这些事情丢开。
眼下于他最为要紧的是科举,如若他不能考上举人,考上进士,他便是连踏入门槛的资格都没有,何论其他?
韩时遇将邸报放回原处,瞧一眼时间,竟已过了午时,顿时便觉饥饿,再看右侧长案,果然已经无人,韩时遇便也打算先去吃个午饭,顺便去寻一寻帮忙捎信的同窗。
韩时遇在左近用了午膳,而后便去寻同学,将到客栈门口便迎面遇上几个书生。
为首白面敷粉,腰缠玉带,手持折扇,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见到他便住了脚步,眉毛一挑;“哟,这不是我们韩大才子么?不是说被底号熏得连命都没了,今儿怎么出来了?这是没事儿了?”
韩时遇定眼看去,认出这几人乃是原身昔日于府学的同窗。
为首者姓陈名望,乃是富商之子,自诩才华卓绝,英俊风流,不料原身不论容貌气度皆胜他一筹,又勤奋刻苦,几番得了府学夫子的夸赞,陈望便怀恨在心,以原身出身贫寒为由取笑为难欺辱,原身自尊心重,每被伤及,心中更为发狠,读书越发刻苦认真,倒是越发的将陈望甩在身后,以至于二人怨隙越深。
原身因底号而晕厥退场罢考之事不是秘密,只此前未能遇到,这番偶遇,陈望自是不会放过嘲笑韩时遇的机会。
陈望上前拍拍韩时遇的肩膀;“毕竟遇到底号这种事乃是天命,天命如此,能得回一命已是不易,韩兄还请看开些。”
陈望身后狗腿上前笑道:“今次乃韩兄首次参加乡试,竟就遇到底号,还因而晕厥罢考,若这便是天命,只怕日后也天命难违?”
这是咒韩时遇日后皆不得中呢,何其恶毒?
“哎呀,若是如此,韩兄岂非——”陈望话不说尽,只脸上露出同情,但眉眼却是幸灾乐祸,再次拍拍韩时遇的肩膀:“韩兄看开些。”
说罢哈哈哈笑起来。
“子不语乱力怪神,陈兄口口声声天命,却不知是何意?”韩时遇一把抓住陈望手臂:“不若陈兄随我去寻白大人,将此事言语清楚?”
陈望闻言脸色一变,“韩时遇,你这是何意?陈某好意安慰你,你竟如此恩将仇报?”
“陈兄的好意,韩某实不敢当。”韩时遇淡声道:“无论分到何等号室,能参加乡试,便是韩某之幸,韩某心中对朝廷只有感激。未能坚持,乃是韩某仍有不足,如何能以此怪力乱神,栽赃朝廷?这等罪韩某断不敢应,为有请陈兄等人随韩某前去言语清楚了。”
“陈某就是安慰你,如何栽赃朝廷了?韩时遇你莫要胡言乱语。”陈望气急,不知韩时遇为何突然变得这般难缠,却是不欲再与之纠缠,“罢了,一番好心全当驴肝肺。走!”
第8章
陈望等人灰溜溜的走了。
一青衫书生走过来:“韩兄没事吧?”
韩时遇一看正是想找的同窗:“多谢陶兄关心,韩某无碍。”
“你无碍便好。”陶秀才道:“陈望言语你莫要放在心上,你尚且年轻,今科错过还有下科,以韩兄才华,将来必定桂榜题名。”
“韩某谢陶兄吉言了。”
韩时遇拱手笑道,而后随陶秀才一起进了客栈,问及知晓陶秀才明日便回乡,忙将捎信之事拜托,陶秀才所在县城与韩时遇的县城乃是隔壁,平日也因此亲近一些,捎信乃小事,陶秀才自是答应了。
毕竟他心里也大约猜知韩时遇为何不立即回乡,只他也囊中羞涩,实无法资助他回乡,便只能帮忙捎信了。
此事罢了,韩时遇又回致远书店看书,因上午看了邸报,对朝局已有所了解,便不再多看其余杂书,取了一本有名儒笔记的《四书》认真阅读起来。
不得不说,名儒便是名儒,有些句子,他看得云里雾里的,但看名儒只字片语的提点,便有豁然开朗之感,这一下午读书,韩时遇大感得益。
至傍晚回院子,用过晚饭,收拾好碗筷之后,韩时遇方才将文秀才和韩时云叫到桌前,而后从怀里掏出那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韩时云惊得瞪大眼睛:“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文秀才高兴之外也是心头发紧:“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韩时云下意识的回护:“那肯定是不能的。遇弟虽年轻,却沉稳得很,定然不会做甚不该做的事情,是吧,遇弟?”
文秀才被韩时云这么一说,也回过神来,缓了神色:“老夫并非疑你,只五两银子并非小数目,老夫也是怕你一时想差。”
韩时遇自不会生气,笑道:“老师,兄长你们且放心,这银子来路堂堂正正,并无见不得人处。”
他将自己写话本子卖的事情说了。
“你是说,你一个话本子就卖了五两银子?”韩时云震惊得无以复加。
这要是真的,那这银子也未免太好赚了吧?
文秀才脸色却无喜色,反泛起怒色:“话本子?你是不是去写那些淫·词艳曲了?韩时遇,此前我是如何跟你说的?如今我们是暂时困难了些,但也不过是老夫多抄几本书,总能攒够我三人回去的路费,你不必焦虑,可我万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糊涂,不让你抄书你竟然写书?你,你给我跪下!”
文秀才怒拍桌子。
韩时云被了吓了一跳:“文夫子,您有话好好说!”
“你闭嘴!站一边去。”文秀才连韩时云都迁怒了。
韩时云没办法只得站到一边。
文秀才既是韩时遇的老师也是韩时遇的岳丈,他是完全有资格训斥教训韩时遇的,他还真没有资格阻拦,只焦急的看向韩时遇。
遇弟这是怎么回事啊?
便是再怎么焦急赚钱也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啊,便是做了,你倒是悄悄的瞒下来呀,如何能这样堂而皇之的说出来?这不是找骂吗?
韩时遇如何不知道自己一说出来很有可能会招来责怪?
但他能因此而将赚钱的事情隐瞒下来,而后眼睁睁的看着文秀才和韩时云为了赚取回乡的路费而殚精竭虑?
他做不到这般自私。
韩时遇上前扶文秀才坐下:“老师您且放心,您此前说的话,句句都在学生心里,学生是片刻都不敢忘的。”
文秀才依旧瞪着眼,冷哼:“你若是果真记得,如何还写那话本子?一个话本子赚五两银子,其他读书人便不知晓吗?可为何别人却不屑去写?那是因为写话本子本就不入流,更莫说是写那些淫·词艳曲的,与那些青楼女子卖笑有何不同?如若此事败露,你可知外面的读书人会如何鄙薄你?名声若是毁了,将来你科考便是写得锦绣文章,也有可能会被罢黜!”
“我早与你说过,你我既是要走科举一途,便得谨言慎行,再苦再难,也绝不能走捷径!因为一个不慎,便会万丈深渊,前途尽毁啊!”
“你竟然——你糊涂啊你!”
文秀才痛心疾首!
韩时云也是此时方知此时干系如此重大,顿时觉得那银子犹如烫手芋头一般,根本就拿不住。
“遇弟,兄长我今儿已经找到活计了,能赚钱了,你莫要担心银钱的事情,你赶紧的将这些银子收回,将那话本子拿回来。”
韩时遇忙宽慰:“兄长莫要担忧,此事无碍。”
又对文秀才道:“老师昔日对学生所言,句句字字学生皆谨记在心,如何敢忘?是以学生所写话本,并非才子佳人一类情爱之事,乃是查案探案之事。学生手里尚有草稿,老师一看便知。”
韩时遇回房间取来草稿,递给文秀才,文秀才迟疑一瞬方才接过,而后开始翻阅,本是想看看韩时遇所言是否为真,不料一发不可收拾,竟是彻底沉迷,待得最后,竟为那书中案情牵动,或喜或怒或骇,最后恍然大悟,又隐有所得。
好一会儿,才拍着膝盖叹息:“妙啊,真是绝妙。”
这一番话叫韩时云松一口气的同时,也心里痒痒起来,“文伯父,您看完了么?若是看完了,可否让小侄也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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