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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内早已明烛高烧,长桌上菜色百十道,海陆奇珍丰富精致,侍候的婢女佣仆如过江之鲫般川流不息。
沈盈缺疑惑,“不是要做法事吗?怎么不赶紧去拜神坛,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拓跋夔剥了个新鲜的柑橘,放在她手边,“这个不着急,祭祀仪式流程长得很,开始后至少三天,所有参加仪典的人都不能再进食。眼下不抓紧时间多吃点东西,接下来的三天怕是连神都还没看到,就要先饿昏过去了。”
“要三天都不能进食?”沈盈缺瞪圆了眼,头一回在这座道观露出真实的惊讶情绪,“那岂不是要饿死人?”
——听说过佛门戒酒戒肉,还有一些儒家崇尚自然的子弟一生食素,还从没听说过道门弟子干脆连吃都直接省了。难道这就是天师教所谓的“见神”之法,那可真是“效果拔群”了。
拓跋夔被她这吃惊的小模样可爱到,心头一阵麻痒,指腹在衣角上搓了搓,眼神越发温柔下来,“可不就是要饿死人?听说每年都会有弟子饿到昏厥,还有人产生幻觉,把自个儿师弟当猪蹄膀啃,差点把人手指头都啃掉啦。阿珩要是不抓紧时间多吃点,仔细等萧妄来救你,你也把他当猪蹄膀给一口吞了。”
“哦,对了,他应该也没机会走到这里,山门那的神像,甬道上的飞镖,还有,都够他喝一壶。看在他昔日对你的恩情上,到时候我一定亲自去给他,将他剁成肉泥,做成汆丸子,给阿珩加菜,阿珩觉得如何?”
沈盈缺冷冷白他一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五殿下对自己倒是胸有成竹,就不怕聪明反被聪明误,偷鸡不成,反被人家做出汆丸子下腹?”
拓跋夔张圆眼睛,故作惊讶道:“原来阿珩当真喜欢吃汆丸子。也好,只要阿珩喜欢,便是现在就把我削成丸子,入锅烹煮,我也心甘情愿。”
沈盈缺:“……”
你是懂怎么哄小女娘的,这张嘴毒的……当真不是萧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吗?
拓跋夔显然不知道她心底的腹诽,继续兴致勃勃地给她夹菜,跟她普及天师教历年祭神法事上发生的各种“趣事”。
沈盈缺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起身要走,却被拓跋夔拉住手腕,硬生生拽回来。她越挣扎,他越高兴,手抓得也越紧。
能来这厅堂用饭的,都是拓跋夔最信任的手下,自然清楚自家殿下对身边这位汉人女子的心意。
诚然,沈盈缺表现得铁骨铮铮,宁死不屈,可落在这些人眼里,却成了欲擒故纵,别有用心。
有几人看不上她的身份,嗤之以鼻。有几个脑子活络的,却是抓紧一切机会向拓跋夔献媚讨好——
“五殿下待郡主真是好,属下跟着殿下走南闯北这么久,就没见过殿下待哪个女子,有待郡主这么耐心的。遇上五殿下,郡主可真是好福气。”
“要属下说,那劳什子广陵王,哪有五殿下英明神武?郡主舍了他来就您,真是好眼光,属下一万个佩服。”
“改日婚礼大典,殿下务必交给属下来办。属下保证帮殿下安排得妥妥的,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
沈盈缺听得眉头直跳,几次启唇想反驳,都被拓跋夔摁住手臂上的大穴,张不开口。
拓跋夔笑着摸了摸她脑袋,像模像样地举杯朝众人道:“承蒙诸位关照,待孤水淹建康城,收复南乾,取了萧妄的项上狗头,孤定请诸位一道赴孤的大婚仪典,共享尊福!”话落,便一口仰尽杯中酒,涓滴不剩。
众人听得精神亢奋,知道这是许诺事成后会好好厚赏他们,个个兴奋不已,举杯纷纷回敬:“臣定誓死效忠五殿下,生死不负!”
宣誓完,也学着拓跋夔的模样,将手里的酒一滴不落地喝干喝尽。
见沈盈缺一脸紧绷的神色,以为是新嫁娘害羞了,嬉笑着正想揶揄两句,就听“砰”的一声,紧闭的厅堂大门被一道黑影霍然踹开。
来人被坚执锐,玄甲明光,神色阴鸷狠戾,眉目却俊美至极,仿佛雪域高原上空莹莹闪烁的极光。
视线淡淡从一众错愕的脸庞上扫过,落在沈盈缺和拓跋夔紧握的双手上,声音陡然生戾:“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第38章 萧妄VS拓跋夔
像是大罗金仙骤然下凡施了个定身法,在场所有人皆怔住。
哪怕是亲眼所见,也没人敢相信,南朝的将领,北朝最大的天敌,居然这般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最隐蔽、最牢不可破、最引以为豪的据点,且还当着他们的面,肆无忌惮地反对他们老大的婚事。
茶楼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啊!
然萧妄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大剌剌走到拓跋夔对面的食案,朝案前坐着的羯人小头目抬抬下巴,道:“借个tຊ座。”
也不管那人同意不同意,就跟拎小鸡崽一样,单手将人从座上拎起来,丢到邻桌去,自己一掀下裳,大马金刀地坐在食案前,和拓跋夔正面相对。桌案上的杯盏被人用过,一直没人帮他更换,他还主动打响指招婢女来帮忙,丝毫不拿自个儿当外人。
堂内几人早就被萧妄的大名吓得腿颤身摇,木头疙瘩一样杵在原地,大气不敢喘。
那个被萧妄随手丢开的小头目,更是连邻桌都不敢待,连滚带爬地躲到三桌远的地方,才终于勇敢地坐在同僚怀中瑟瑟发抖。
沈盈缺也怯怯垂着脑袋,心虚地不敢看人。
诚然,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需要心虚。自己一不是他什么人,二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就是个纯粹的受害之人,一个等着被救的无辜人质,哪里需要对他解释什么?
可对着这双刀锋般冷笑凛冽的眼神,她就是莫名心慌气短,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感觉。
八个跟随拓跋夔征伐过数个草原部落、被南人称为“北夏八獠”的悍将,倒是半点不见怂,不留情面地嘲笑了一番那些吓破胆的同僚,便“唰”地抽出桌案底下的弯刀,指向萧妄大喝:“大胆南朝匪徒,竟敢擅闯龙虎山禁地,对五殿下无礼,哥几个今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西天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上!”
“铮”的一声嗡鸣,寒光自四面八方乍起,齐齐向着同一处地方挥去,每一把利刃都映着一张狰狞的鬼面,杀意熏天。
沈盈缺下意识就要尖叫。
可还不等她声音冲出喉咙,就见两枚绛紫色暗器,“唰唰”从萧妄指尖弹出,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整齐指向他一圈的寒光便如花朵的花瓣般,齐刷刷转了刃尖,翻转手腕向外开放,又随着那八个挑衅的悍将握腕跪地发出的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呼痛惨叫声,“哐啷”掉落在地。
刀面叫堂顶吊着火盆照得发亮,再次映出他们八人的面孔,五官扭曲程度不一,却都是同样的痛不欲生。
而在他们中间“滴溜溜”打滚的,正是那两枚伤他们至极的暗器——两颗杨梅。
没有淬过毒,也没有什么伤人的锋锐利刃,果实上甚至还覆着一层未融化的白霜,显然被丢出去前,还正舒舒服服地湃在冰块里头,足可见它们的主人发出暗器前有多随意。
八人无不面色涨红,目光愤愤,却都再不敢吭一声。
“还在那里傻坐着干什么?”萧妄连余光都懒得往这八只獠犬身上扫,从怀里提出一个双层小罐,打开瓷盖,露出满满一罐湃着碎冰的绛紫杨梅,对沈盈缺道,“再不过来,我就把它们全扔给这八只狗,你一个也别想吃。”
说完,便狠狠瞪着拓跋夔握在沈盈缺腕上的手,“嗖嗖”的眼刀都快把那只咸猪手扎透。
“八只狗”吓得颤了颤肩,脑袋埋得更加低。
沈盈缺头皮一阵发麻,条件反射般就要起身灰溜溜过去。
拓跋夔却仍旧不肯放人。
沈盈缺挣了几下,都没能挣脱他的大手,无奈地望着天,低声讲道理:“我劝你最好别惹他,失心疯的人什么都做得出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跟你说过的最有良心的一句话,你最好能听进去。”
拓跋夔听出她语气里的真诚,有些意外,再想那句“这辈子”,不禁嗤声笑了下,“能得阿珩一句真心实意的关切,夔今日便是真死在这里,也值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边说边将她手攥得越发紧,越发用力,还大剌剌摆在食案上,翘起下巴挑衅地朝萧妄笑,“我的阿珩胆子小得很,王爷莫要吓唬她,若真吓出个好歹,我可哄不……”
最后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就听一声短促的“咻”,又一道绛紫色暗影从空中飞快掠过。
比刚才那两枚都要快,都要急,耳力好的练家子甚至还能听见细微的吟啸声。
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行进的轨迹,那枚冰湃的杨梅就已狠狠砸入拓跋夔身后的西王母壁画墙上,入木三分,拓跋夔的右眼下方也随之多了一道血痕,伤口干净利落,宛如利刃刚刚切割而出,跟左眼下的蜈蚣疤正好对称。
在场众人由不得再次倒吸冷气,瞠目结舌。
有人气愤不过,抖着指头指责,“你竟敢伤……”
萧妄淡淡扫去一眼,他立马什么话也没有了,看得萧妄忍不住发笑,“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否则下回丢出去的,可不只是一颗杨梅了。”
拓跋夔眼角抽了抽,俊美的蜜色脸庞逐渐狰狞。
身旁的婢女好心好意上前帮他敷药,被他怒吼一声:“滚!”吓得瘫在地上,磕头连连。
沈盈缺趁他这会儿分神,挣开他的手,起身赶紧往萧妄身边跑,朝他伸出手。
她本想拉起人就直接堂外冲,凭这厮的身手,他们一路杀下山也不算什么难事。
萧妄原也这般打算。
可看着她提着裙子,双眼漉湿,眉蹙担忧地朝自己奔来。秋香色裙裾在空中画了个满圆,宛如一朵明媚的秋日海棠,在风中尽情盛放,还带着淡淡余香。胸前被束腰收出的两团柔软,随鬓上摇摇欲坠的珠钗一道汹涌,他心神也不禁跟着荡漾。
理智还没抵达灵台,手就已先一步抓住她,将她轻轻往怀里一拽。
带着少女馨香的绵软如愿填满怀抱,那自分别开始就空空如也的心脏,也终于等来真正的安慰,他不由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沈盈缺不懂他此刻的愉悦,只看见原本无人把守的大门,渐渐拥过来两排卫兵,将唯一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人顿时火冒三丈,拍着他肩膀,怒道:“你有病啊!脑子在会稽郡敲伤了吗?这么好的机会,你就给我来这出?!”
萧妄蹭着她柔软的颈窝,任她捶打,声音闷闷含笑,“是啊,这么好的机会,还好把握住了,否则不得后悔一辈子?”边说边收拢环在她腰上的手。
真细。
好像比前两世还要更细一些,到底怎么长的?他都不敢发力,真怕就这么给她折断咯。
沈盈缺没听懂他这话里的意思,只当他脑子又习惯性抽筋了,扭身要从他怀里出来,重新计议两人眼下的处境。
萧妄的脑子却似乎还在抽筋,不仅不松手,还将她搂得更紧。
冷硬的甲片气味混着淡淡草药香和血腥味,不住往沈盈缺鼻子里钻,她担忧地皱了皱眉,停下挣扎的动作,从他怀里担忧地抬起头,“你受伤了吗?伤在哪儿?可严重?有没有传军医看过?别以为大家叫一声‘战神’,你就真当自己刀枪不入,什么大伤小伤都不放在眼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可不能马虎了事。”
说着就趴在他身上,翻找铠甲上破损染血的地方,茸茸的脑袋一拱一拱,活像一只被人揣在怀里、四下蹬腿的小奶猫。
萧妄心里柔软得不像话,也不管眼下是什么场合,在她的声声娇斥中,老老实实松开手,时而张臂,时而仰头,时而转身,任由她检查,听话得像只哈巴狗。
全然瞧不出适才打伤八人,威胁拓跋夔的嚣张和狂妄。
堂内众人被秀了一脸恩爱,想抬眼看,又不敢,心里跟油煎一样。
都是男人,又都血气方刚,他们岂会听不懂萧妄刚刚拉美人入怀时说的那句混账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啊想不到,把他们大夏一众勇士打得兵败如山、落荒而逃、至今都不敢跨越大江一步的南朝冷血杀神,私底下竟是这样一个贪恋温柔乡的人。
黏黏腻腻,腻腻歪歪,还丝毫不以为耻。
他们居然会输给这样的人?!
可明明之前,他们也用过美人计,清纯的、妖娆的、魅惑的……什么样的都试过,可不是被萧妄丢出千里之外,就是在被他丢出千里之外的路上。他们还以为,这家伙已经百炼成钢,万物不入眼了,偏原来还是能入的。
只不过从始至终,能入他的眼的,都只有一个人罢了……
而这个人偏偏还……
想起这位晏清郡主,众人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不为别的,就为他们的五殿下。
毕竟这段时日,他们这位殿下待这位郡主如何,他们都正儿八经地看在眼里。换而言之,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也是打死不会相信,自家这位对面女色几乎和萧妄一样寡淡冷漠的主儿,竟会因一个女子而患得患失。
平日最不屑一顾的南朝服饰穿在身上了,最讨厌的南朝礼仪也开始一点tຊ一点学习,甚至为了哄那女子开心,都亲手开始学习调香。那一手行云流水的配香技艺,都快比他刀法炉火纯青,假以时日,保不齐还能上建康城的流觞曲水宴上博个头彩。
虽说这位晏清郡主对这两位倾慕者,都是一视同仁的尖牙利齿,不讲情面。
可一个是打心眼里的嫌弃和排斥,另一个却是以责怨为名、行关切之实,这里头的天差地别,饶是他们这些只知道舞刀弄枪的草原大老粗,都能辨得一清二楚,他们殿下那颗七窍玲珑心,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萧妄显然也明白这点,一面乖巧地受着沈盈缺的“责怪”,一面挑眉看向拓跋夔。浅褐色凤眼随着堂顶吊着火盆熠熠生辉,每一缕,都是赤/裸裸的炫耀。
拓跋夔握着拳,额角青筋暴涨,冷笑出声:“广陵王殿下能出现在这里,显然已经逃过荀家在会稽郡布置下的天罗地网,眼下又能躲开龙虎山上的重重机关,孤身一人出现在孤的面前,可谓英勇无双,当世无人能敌,孤着实佩服。可王爷再想炫耀自己的本事,也该挑准地方,挑准对象不是?这里到底是我拓跋夔的地盘,阖山上下到处都是我拓跋夔的人,你真以为自己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沈盈缺双肩一颤,停下翻看铠甲的手,警惕地看向拓跋夔。
这家伙有多危险,没人比活了两世、又“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天的自己更清楚。萧妄今日能上得山来,她一点不奇怪,可能不能平安回去,便是她,也不敢打包票。
然萧妄却只轻轻一笑,绕着怀中少女鬓边散落的碎发,好整以暇道:“本王想去的地方,从来没有人能拦得住。同样的道理,本王不想在什么地方多逗留,那自然也是谁也甭想多留本王一刻。五殿下与其为本王的出路担心,不如趁自己现在还能喘口气,多为自个儿,还有自己手底下这群狗的贱命费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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