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荀皇后呵斥,拂袖背过身去,摆出一副冷肃威仪的模样,泰然地欣赏面前那扇丝线略微泛旧的百鸟朝凤缂丝屏风,唇瓣抖得厉害,“本宫的事,也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沈盈缺笑,没有戳穿她此刻的逞强,犹自继续道:“还记得六年前第一次进宫,陛下亲自领着我迈入正阳宫,正赶上娘娘责罚一个偷窃财物的宫人。陛下得知事情始末,直接就下令要将那宫人杖杀。反倒是娘娘你,这位素来对手下人冷血无情的主子,竟主动站出来帮她说话,将板子改成五下掌掴,撵出宫门就算了事。连陛下都颇为惊讶,询问其中缘故,你却只说是那段时日身子不爽,不想打打杀杀犯血腥。其实不过是你知道那小宫人偷盗财物,是为了救她那在宫外久病不愈的情郎,你难得生出感同身受的怜悯之心,所以额外开恩,帮了她一把吧。”
荀皇后哼声,自是不会承认,“本宫行事素来随心所欲,当年旧事早已忘记,难为郡主帮本宫记得这么清楚,还编排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不枉本宫教养你一场。”
“那娘娘帮自家从侄女和一李姓寒门书生私奔,又是怎么回事?”沈盈缺又道,“这可就是今年年初的事,娘娘也要说自己记不清了吗?荀相公事后听说了此事,跟你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险些连兄妹都做不成。”
荀皇后抿紧唇瓣,脸色发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盈缺又继续道:“还有娘娘身边自幼跟带大的婢女锦瑟,暗卫田三,马奴陈顺……他们也都在你的安排下,早早脱离荀家掌控,隐居山野,过寻常日子。难道这也是娘娘……”
“够了够了!”荀皇后怒吼出声,袖子甩得“呼呼”响,险些将面前的屏风推倒。
沈盈缺悠悠一叹,“论歹毒,娘娘的确是这后宫里头数一数二的人物;可要说这腹内柔肠,你也的确是比旁人都要多上几分绵软。”
荀皇后长睫微微一颤,耳畔恍惚又响起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以及那年黟山烟雨天,他憨笑着朝她伸出来的手。
她是要做皇后的人。
打从她记事开始,这句话就伴随绣娘一针针落下的金线,密密绣入这扇百鸟朝凤的缂丝屏风中。她每日一睁开眼,都能在屋里明白地看见,也清楚地想起父亲耳提面命教导她的,荀家女儿应当遵循的条条框框。
从必要的琴棋书画、插花调香,到典籍经文,再到律例规俗、世家谱系,她巨细靡遗都要精通。甚至一顿饭只能吃四五分饱,走路时一道步子只能迈半脚掌长,她都必须严格遵守。
辛苦是辛苦,但她从不抱怨。
因为家中其他女娘,和别家同龄的女公子,也都是这般过来的。
所有人都是如此,那就没有不对之处,她不应该抱怨,那才是错的。
直到那个寒门少年的出现。
那是一个太阳般耀眼的人,爱笑,爱跑,更爱闹,无论黑夜白天,晴好阴雨,他都从不吝啬自己身上的光芒,哪怕一身半旧的襦衫,站在她家角门外头,等他父兄提拔举荐,也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是一次远行之中。兄长带她和几个旧交好友一道去黟山登高,也捎带上了几个父亲新纳入麾下的幕僚,其中就有那个人。
虽说两人近在咫尺,身份却相隔云泥,她对他也不甚在意。加之有其他身份尊贵的少年一路不住给她献殷勤,比他热络不知多少,她就更加没把他放在眼里。
直到下山途中,暴雨骤至,他们一拨人和兄长他们走散,她还不慎崴了脚,一个人下不去,需要人背。黟山险峻,加之大雨如注,自己独个儿下山都有危险,更何况背着一个人?
适才那些发下豪言壮语,说愿意为她粉身碎骨的儿郎,这下都不吱声了,毕竟这次是真的可能要粉身碎骨了。
只有他一言不发,闷头闷脑把她背起来,一步步走下山去。
她问他怕不怕,他说怕,但更怕她一个人留在山上会没命,担心她会害怕,还时不时回头安慰她。
目光澄澈的憨笑,在水雾涳濛的黟山烟雨中莹莹闪着光,明亮到她低头不敢看他的眼,只闻着他一路上衣裳间沾染的清冽广玉兰香,心跳莫名如鹿撞。
那是她此生闻到过的、最沁人心脾的味道。
可最后也成了她一生都难以磨灭的遗憾。
“序良……”
她颤抖着蹲下身,低低呢喃。
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滑落,湿了她鬓边的乌发,一如当年,他小心翼翼帮她遮挡迎面吹来的雨丝,却还是抵不住暴雨铺天盖地的倾轧。
娇小的身子在屏风前用力抱成团,正好与屏风上的凤凰相叠,仿佛也成了屏风上绣着的一只雀鸟,用着世间最珍贵的金线,走着宫里最精妙的针脚,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骄阳般眩目的光辉,让天地失色。可无论翅膀生得再美,羽翼长得有多丰满,都不过只是屏风上的一只鸟,飞不走,逃不脱,哪怕年头久了,颜色褪了,发了霉,蛀了虫,也要死在屏风上。
士庶之别,实如天堑,被套死在这扭曲规则中的,又何止是寒门庶族?
沈盈缺垂眸深深叹了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荀皇后终于哭累了,侧靠着屏风瘫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沈盈缺送给她的那枝广玉兰花,笑眼中闪着星星泪光。
沈盈缺沉默绕着手指,犹豫要不要再开口问一遍六年前的案子,荀皇后忽然从花枝上抬起眼,对她道:“你当真想知道六年前发生了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神色一凛,无比认真道:“哪怕前头只有死路一条,我也必须弄个明明白白。”
荀皇后哂笑,“本宫就随口问问,哪里就那么严重了?”
沉吟片刻,她又重新抬起头,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严肃,“六年前的事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我其实并不清楚,只能保证我们荀氏并未参与其中,但有一讯,我的确在事后有所耳闻,现在就可告于你知,至于是真是假,就交由你自己判断。”
“当年羯人突然挥师南下,朝中众人的确都始料未及,但你父亲似乎并非如此。听我阿兄安排在应天军中的内应说,早在攻城前半个月,你父亲就曾密信联络四方,似是发现羯人屯兵落凤,有攻城的打算,故而早早就送信联络周遭兵马,想联合他们一道守住城池,可直到最后城破,都没有等来任何回信。事后,我阿兄也曾派人秘密追踪过那封求救信的去向,顺着大江一路往东都还有线索,直到一地,才彻底中断,无迹可寻。”
沈盈缺皱眉捏紧裙绦,“何地?”
荀皇后道:“广陵郡,京口。”
她指尖一颤,险些将裙绦扯开一道口。
第49章 梦
广陵郡是萧妄的封地,京口更是萧妄的地盘,求救信送到那里就消失了?
什么意思?
沈盈缺脸沉下来,没好气地警告道:“事到如今,娘娘还想挑拨离间吗?”
荀皇后微愣,片刻又掩袖笑出声,“郡主这是关心则乱?这时候,我再挑拨你们,于我有什么好处?”
沈盈缺没接话,犹自凝眉看她。
荀皇后轻嗤一声,讥讽道:“是,我与萧妄那竖子一贯不对付,这次若不是因为他和陛下联手在宫门外设防,我们荀家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番下场,于情于理,我都有充分的理由进两句谗言,恶心一下他。我也懒得跟你分辩,横竖你想知道的、我能回答tຊ的,都已经在这里了。信与不信,端看你自己如何判断。但瞧如今你和那竖子的关系,我今日应当是白费口舌了。”
“我若是为了娘娘,毫不犹豫地去怀疑王爷,才是最大的笑话吧?”沈盈缺冷冷地道,“况且荀家落得今日的下场,全属你们咎由自取,与王爷何干?”
荀皇后笑了笑,捻着花觚里的花盏,不置可否道:“我好歹也教养过你一场,看在你愿意帮序良另择一处埋骨之地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比刀剑更可怕的是鬼神,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秋贵妃和吴兴王的下场还不够警示你吗?”
——感情正炽又如何?有长辈恩情又如何?一旦利益相悖,哪怕是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爱侣、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生骨血,照样能说舍就舍,尤其是这帝王家。
*
问完荀皇后话,沈盈缺便离开台城,回到覆舟山汤泉行宫。
近来都城内因度田令和瘟疫案而掀起的风波,逐渐趋于平静。士族们要么在激烈的反抗中,被应天军蛮力镇压,彻底分崩离析,再没能力闹事,要么紧跟秋家的步伐,缩起脖子,任由朝廷摆布。
天禧帝一面忙着提拔寒门庶族子弟,填补朝中空缺的职位,一面命人清点国帑军资,筹备北伐一事。
五日后,萧妄就要以主帅的身份,率领大军正式在宣阳门外集结,接受天禧帝检阅,然后挥师北上。
这两日,汤泉行宫上下到处都是婢女兵卒忙进忙出,搬运箱笼行囊的身影。
沈蹊自告奋勇过去帮忙——他如今已得萧妄应允,投入应天军新兵营历练,虽暂时还不会上前线搏杀,但此番北伐也会随军一道出征。
姊弟二人都不在建康,月如是自然也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待手头度田令的收尾事宜结束,便也要打道回吴郡。桂媪身上有残,且年事已高,此番北伐又甚为凶险,沈盈缺不好再将她带在身边,便托小姨母将她一道带去吴郡疗养,待一切都尘埃落定,自己再派人将她接回来。
如此一来,要收拾的行李一下又翻了好几倍。
秋姜和白露把自己转成陀螺,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沈盈缺回来的时候,她们正扯着嗓子,在“是昔流芳”里头上蹿下跳地指挥,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法给沈盈缺腾出一丝。
沈盈缺只好以散步为由,去行宫别处消磨时间,原想在离开都城之前,再登一次后园汤泉池边那座异常凸起的平顶小峰,凭栏眺望一下建康日落之景。
却发现萧妄居然也在这。
他还穿着初遇时的那件玄底金线暗绣的圆领长袍,倚坐在同一根围栏上,支腿吹奏洞箫,逗弄几只雪白的玉鸽。箫声悠扬,吹的依旧是那首《出其东门》。
院子正中那棵凤凰树已落完花,只剩一树深碧的窄叶,随着暮风“沙沙”摇晃满枝红笺,在他身上碎开一片斑驳的残阳赤色。他修长的玉指在箫孔上轻盈跃动,一袖皆是狴犴绣纹烁出的粼粼金光。
——大战在即,朝廷内外都忙得脚不沾地,他作为北伐的主帅,自然也不可能得闲,每天不是在书房和人议事,就是在石头城训练兵马,沈盈缺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见到他人。原以为直到出发前,他们应当都不会再打上照面,孰料竟会在这里碰上。
也不知是偶然,还是他知道自己今日进宫,刻意在这里“守株待兔”。
沈盈缺下意识攥紧了手。
“阿珩今日进宫,可有累着?”洞箫声止,萧妄含笑翻下阑干,朝她走来,见她脸色憔悴,眼角泛红,他眉心不由浮起几道折痕,“哭了?谁惹了你,可是废皇后?我这就找她算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着便甩袖往山下去,嘴里一阵念念有词:“姓荀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当初我就该下死手,彻底将他们赶尽杀绝,免得留来留去还留成了祸害。”
“别去!”沈盈缺拉住他,摇头喃喃,“没人找惹我,是山上风大,我叫沙子迷了眼睛。”
萧妄垂眸,又打量了一遍她魂不守舍的模样,眉间的“川”字越来越深,一个字也不相信。
沈盈缺也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抬手环住他的腰,将肌肤还在微微泛红的脸埋入他怀中,瓮声瓮气地轻蹭撒娇:“抱我。”
萧妄立刻举起双手,将她拥入怀中,大手轻而缓地拍抚她后背,语气心疼又无奈,“又要充烂好人了?对姓荀的有什么好犹豫的?该打打,该杀杀,哪怕抽筋剥皮,都是他们自找的。”
沈盈缺笑,“我何时做过烂好人了?得罪过我的人,哪一个不是当场就被我教训回去,连自个儿亲生阿母都认不出来?外头人都说我现在越来越像阎王,是跟你学坏了。”
萧妄皮不屑地冷哼,“哪个阎王还跟拓跋夔吟诗作对,花前月下?我要去追杀他,还反过来拦着我?”
沈盈缺斜他一眼,“我再说不知道第多少遍,我没有和他吟诗作对,也没有和他花前月下,更没有拦着你追杀他。要不是你路上病得不省人事,需要好好静养,我早自个儿领人杀回去报仇,顺带永绝后患了。”
萧妄“呵”了声,酸溜溜道:“难道不是舍不得他待你的好,想回去和他互诉衷肠?要不是我病发得及时,你这会子早就已经跟他拜堂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警告地看着他,目光越发危险。
他咳嗽一声,错开视线道:“罢,横竖他这回必逃不出我手心,姑且留他多活几日也无妨。你我之间,只要还有一个清醒的就行。”
沈盈缺曲指掐他腰,“清你个死人脑袋!”
萧妄龇牙倒吸一口凉气,却是舒舒服服受下这一掐,捧起她的脸,在她撅起的小嘴上“吧唧”啄了一大口,“嗯,就‘亲’阿珩的活人脑袋。”
沈盈缺瞪眼推开他。
他又笑着将人抱回来,亲亲蹭蹭一顿拍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人哄回来。
“既然没有人欺负你,你又在难受什么呢?”萧妄长指绕着她的发梢,垂眸看她,“别告诉我你是心疼荀氏如今的下场,悲伤不能自已。”
沈盈缺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虽不会仅凭荀皇后一番话,就彻底给萧妄宣判死刑,但要她完全不放在心上,她也的确做不到。
毕竟六年前那桩案子太大,付出的代价也实在惨痛,哪怕只是一道捕风捉影的传闻,她也不会轻易放过。
更何况摸着良心说,当时变故发生得那般突然,任何突然出现在现场的人都有可能是幕后的设局推手。萧意卿那样的提前造访,都能叫她心生疑窦;萧妄那如及时雨一般的神兵救援,又如何能叫她简单地以“巧合”二字概之?
收紧抱在他腰上的双手,沈盈缺嚅嗫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起六年前落凤破城时的一些疑惑,想找她考证一二。”
萧妄挑眉,“哦?那你问出什么来了?”
沈盈缺贴紧他胸膛,悻悻摇着脑袋,长声哀叹:“她只说那事和他们荀家无关,其他的都一无所知。”
萧妄笑,“我想也是如此。荀家那帮人虽丧尽天良,但还不至于为了压制你父亲的军功,寻羯人合作,幕后真凶应当另有其人。你且放心,无论那人是谁,我都会将他找出来,挫骨扬灰,告慰你父亲母亲的在天之灵。”
沈盈缺有被他安慰到,紧绷的身子缓缓松下,奶猫一般在他怀里放肆撒娇磨蹭,“忌浮对我最好了!”
蹭完,她又嘟着嘴,娇声娇气地抱怨:“早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当年我就应该多留一些心眼,看见阿父背着我偷偷写密信,向附近的好友求援,我就该赖在旁边盯着瞧,看看究竟是哪个没良心的混账羔子,对阿父见死不救。哪怕抓不到那幕后黑手,拿那混蛋过来出出气也好呀,何至于像现在,一身力气没地方使,真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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