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莫诚干脆拒绝,坐上驾驶座盯着前方,全然没有商量余地,“孟总说了,要当心孟平乐,尤其是今天。”
“今天怎么了?”林郁斐不明就里。
汽车缓缓出发,途径减速带轻微颠簸,莫诚的声音随之抖动。
“今天是孟老追悼会。”
车后座有一瞬沉默,林郁斐发出惊讶的低呼。
“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变得焦急,语速快了些,“那赶紧送我过去吧。”
日落时分下车,孟时景微微眯了眼,余晖散尽把光束在一起,穿破云层刺入眼膜。
这是一天最暗也最亮的时刻,追悼会所设的佛堂传来诵经声,雾气弥漫般在他耳畔飘来荡去。
莫诚上前关门,向他汇报最新情况,“林……”
话到嘴边赶忙改口,两位新婚夫妇对称谓有自己的见解,莫诚舌头打结,差点两头得罪。
“太太她已经到了一会儿,在家属厅坐着。”
浓郁夕阳下,孟时景顿住身子,有些愕然问他,“怎么把她送这儿来了?”
原意是送她回家,以防孟平乐知道她已经领证后,情绪失控做出难以预判的报复。
今夜的场面她必然招架不住,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孟时景不自觉步伐快了,里面风平浪静,他浑然不觉自己多么紧张,几乎慢步跑着往里去,来不及同宾客打招呼。
灵堂设在一座庙宇,供奉一尊他不认识的神像,木雕身子涂满彩漆,在香火中怜悯垂眸。罗俪岚执意请僧侣超度,希望孟巍能去好地方,在孟时景看来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孟时景如风掠过,惊动香火袅娜往上的轨迹,他没有跪拜的信仰,也不祈求忏悔洗清生平罪孽。
追悼仪式还未正式开始,家属留在偏殿小庙折祭祀纸,四扇对开镂空木门,糊了米白色纱布,人影在其中晃动。
林郁斐的侧脸轮廓清晰,被烛光和白炽灯一起映在木门上,连她轻颤的睫毛,也在门上栩栩如生翻飞。
属于她的声音比光更快,透过阻隔视线的门板,淌入他耳中。
“这个戒指?这是婚戒。”她轻声细语,泄露几分害怕。
孟时景推门而入,目光落在她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他挑选的粉钻婚戒,她光明正大戴着。
吱呀声里,林郁斐回头看他,像老电影里的慢动作。
她立刻从蒲团上起身,大概被罗俪岚夸张的表情吓到,挽住孟时景的胳膊,狐假虎威的架势,“这是我的丈夫,我们今天上午领了证。”
“你说他是谁?”罗俪岚惊慌失措的声音,在不算宽阔的家属厅里震动。
“我的丈夫。”林郁斐重复,抓着他手臂的手却悄悄收紧。
沉寂中蔓延着尴尬,孟时景禁不住轻笑出声。
罗俪岚憎恨地看着孟时景,读出他脸上嘲弄,一鼎手掌大的黄铜香炉,被罗俪岚泄愤抛起,朝孟时景的方向砸去。
这鼎黄铜漏着香灰,抛物线不按罗俪岚规划,在空中偏移往林郁斐脸上去。
孟时景直截了当伸手,截断黄铜坠落的曲线,像颗腐烂的果子砸落林郁斐脚边。
“我当你多虔诚呢。”孟时景轻声嘲讽,敷衍地掸衣角灰尘,“你这么一扔,孟巍还能去好地方吗?”
“孟时景!”罗俪岚这一声险些破音。
林郁斐往后踉跄一步,被孟时景护住后腰。
“小点声,外面那么多人,你想让孟平乐有个发疯的母亲吗?”孟时景状似好意提醒,目光落在沉默的孟平乐身上。
人生至今一帆风顺的孟平乐,在父亲去世后遭遇坎坷,如今被告知失去遗产继承权,噩耗太过沉重,颓丧得连脾气也没有,坐在蒲团上发呆。
看来是他高估了孟平乐的心理承受能力。
今夜大概无戏可唱,孟时景带着林郁斐往外,趁他们消化噩耗,先把她送出是非之地。
他们从寺庙偏门走出,人烟稀少的阔叶林间,鹅卵石铺出蜿蜒小径,沿着光照方向去,会抵达一片小广场。
林郁斐不说话,循着一颗颗石头往前,乌发随意束成低马尾,文静伏在她单薄的背上。
“被他们吓到了?”孟时景问。
“嗯?”林郁斐明显走神,几秒后才说,“不是。”
“心情不好?”孟时景忽然低头看她,语气带笑,“你看起来,比我这个死了亲爹的更难过。”
林郁斐停住,在他眼前欲言又止。
“说说看。”孟时景十分有耐心,“你刚才替我和他们摊牌,算是帮了我一个忙。作为交换,我也可以帮你一次。”
“我这件事,别人帮不了。”林郁斐声音沮丧。
她把头埋着,像受委屈的小孩,闷不吭声往前走,低马尾滑到身前,露出一块白皙的后颈。
百余米长的道路即将走到尽头,孟时景忽然拉住她的手臂,并不算强硬的力道,林郁斐再次停住脚步。
“你可以放心把秘密存在我这里。”他收起笑容,难得正色望着她,“因为你也有我的秘密,不是吗?”
阔叶林枝桠严密交织,把路灯剪成零碎缝隙,落在他们四目相接之间。
林郁斐原本想跟徐屹说的,她在前往追悼会的途中,发现同组同事发布一则动态,晒出营销平台热度破亿的海报,以及为了庆功定制的手绘糖果。
原来就是今天上午,她被剔除在外的那场会议,是他们的庆功宴和表彰大会。
她心情沮丧走进家属厅,记着她是孟时景的合法妻子,因此自然地为孟巍上香,没留意孟平乐喜出望外的眼神。
等她后知后觉回过神,发现一盏热茶递到她眼前。淡青色釉质盛着澄澈茶水,映出她茫然的眼睛。
那是孟平乐的手,记忆认出这双作恶的手,连带反应想起那晚被强行灌下的药。林郁斐怛然失色往后退,忘了她双膝跪地,身下是柔软的蒲团。
罗俪岚扶住她将倒未倒的身体,像扶一株还未扎根的新树苗,林郁斐意识到他们之间巨大的误会,被这对母子团团困住。
背包里的钻戒成为救命稻草,她慌忙翻找出来套在手上,证明她从情感到法律都有所属。
农发投对她而言是个不断收缩的气球,竭力将她从集体中挤出去。
这里对她而言是途径的流沙,她绝非有意留下,但他们强行希望她融入。
一个烂摊子接着一个烂摊子,情绪在体内回环,找不到倾泻出口。
现在解决了孟平乐这个烂摊子,还剩农发投,盘亘在她心上,她无处可说。
赵耘婷保她,却不是她的战友。徐屹宣称也会保她,但这件事在他口中已经过去,她不适合像祥林嫂重复提起。
林郁斐不想要什么结果。她知道人们的态度像根竹条,权力是块巨石往下压,表面上竹条服软弯曲,实际上静待时机反弹绷直,抽打施压的那只手。
她只想知道,事情的是非对错,她现在承受的冷落,是否是她罪有应得。
林郁斐开口说糖果,耳边静悄悄,只有她越来越失控的倾诉。
脑海出现幻听,恍惚是徐屹站在她面前,听她因为几颗糖果闷闷不乐,她几乎能想象徐屹的表情。
他一贯是干净的长相,对一般的物质享受和荣誉满不在乎,说话自带家庭背景赋予的底气。
“几颗糖算什么,以后赵给你发荣誉证书,评职称的时候看谁嫉妒谁。”
徐屹必然会笑着这样说,他的目光往下俯视,看出她目光短浅斤斤计较,他是个耐心的人生导师,教导她得与失也有分量不同。
她忘了眼前的人是孟时景,他不穿干净的白衬衫,没有优质人夫的气质,他那双眼睛习惯桀骜不逊。
此时却微躬身子,降低他的视线,与她的眼睛处在同一平面。
“为什么不给你糖?你的同事们是弱智吗,一群成年人,对你玩这么幼稚的把戏。”孟时景也笑,原来他的眼睛这么亮,像一双温柔的萤火。
林郁斐喉头一紧,浑然忘了呼吸,片刻后缓缓回神。
“因为我……参与了联名检举。”她声如蚊呐,事到如今已经对这件事失去正义底气。
“什么检举?”孟时景挑眉看她,鼓励她继续倾诉。
林郁斐静了数秒,确认他当真有兴趣,于是从那封电子邮件开始,讲到她如何被抹去的名字,如何成为众矢之的,还不敢辞职离开这潭浑水。
“我真的很窝囊……”她沮丧低下头,无法让他平视自己的眼睛。
孟时景只能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沮丧的脑袋强行抬起,昂首挺胸与他对视。
多精彩的侠义故事,二十三岁的年纪组织发起检举,对真实世界的规则无所畏惧。被上位者保护后,竟然没意识到她可以借用这种保护,让孤立她的人们俯首道歉。
她只在乎自己有没有做对。
“林郁斐。”孟时景喊她的名字,忍俊不禁捏她垮下的嘴角,“我没发现,原来你这么厉害。”
眼前女孩怔愣着,只剩瞳孔摇摆闪动。
“要吃糖吗?”他突兀问道。
“什么意思?”林郁斐一头雾水。
孟时景没有答她,握着她的手,心跳似乎通过交握的手连在一起,林郁斐终于走完幽暗小径。
广场照明灯亮得双眼不适,她闭眼几秒,被孟时景带着阔步往前,身体穿梭喧哗人群,停在卖棉花糖的摊贩前。
“他们定制的糖是什么造型?”
“一群绵羊。”
农发投的LOGO正是一只绵羊。
卖棉花糖的摊贩撑着一根杆,顶端插满五颜六色造型的糖,塑成一棵甜滋滋的树。孟时景站在这棵软绵绵的树旁,显得尤其不合时宜。
他认真挑选糖果,几缕黑发搭在额前,鼻梁笔直往下,是习惯性勾起的嘴角,尽管大多时候他并未感到开心。
“给你。”
他取出一个大灰狼造型的棉花糖,万分寻常塞入她手中。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棉花糖,因此他没有其他表情,比如等待林郁斐动容的眼泪,或像徐屹那样,等待她感激这场劝慰。
孟时景仅仅往她手中,递送一朵蓬松棉花糖。
在他身后,澄黄月亮冒出头,全世界的光仿佛聚在他身上。
否则如何解释,他风平浪静的眼底,起伏摄人心魄的光芒。
“现在你也有糖了。”他轻声说。
第10章 待棉花糖融化
时针与分针重合,墙纸尽头一扇紧闭玻璃窗,因狂风大作扑簌地响。
子夜时分,林郁斐猛然惊醒,未拉紧的窗帘掩住半扇雾蒙蒙玻璃,另一半在风雨倾袭里,成股雨水无止尽下坠,秋夜的雨总萧条得让人心生畏惧。
她睡眼惺忪坐起,发现房子内外静悄悄,只剩雨滴急切敲打声,像一堆石子埋下来,孟时景大概要在灵堂待到天亮。
手机铃声忽然响了,林郁斐又清醒几分,看见郁志阳的名字在屏幕闪烁。
电话刚接通,郁志阳的声音迫不及待钻出来。
“斐斐,还好你没睡。”
“怎么了?”
“那个……你借我点钱。”
林郁斐身形一滞,想起上次跟踪郁志阳未果,反而让她闯入孟时景的秘密基地。
后来麻烦事接踵而至,她忘了这位误入歧途的待业青年。
“你干什么了?”林郁斐压低声音,愠怒训他,“你是不是偷偷赌博?郁志阳!你多大了能不能正经点?”
“不是、不是,你听我说。”郁志阳心虚时一向没脾气。
“你敢说你没赌?再撒谎别怪我告诉舅舅!”
“我确实赌博,但是……”他声音怯怯,待林郁斐呼吸平稳,才敢仔细解释,“我只去过一家赌场,前两次好好的,今晚想再去,被保安拦下不让进,我觉得他们大概嫌我穷,就吵起来,然后又打起来……”
“赌场在哪里?”林郁斐心头隐隐有猜测,打断他的话。
“你要干什么?我没输钱,他们还把我上次输的钱都扔给我了。”
“你快说!”林郁斐恨不得把手伸进电话,沿着电波扇到郁志阳脸上。
“就是……有个叫红雨的夜店,地下前两层是停车场,第三层是赌场。”
记忆完全重合,果然是遇见孟时景的地方。
那晚她与郁志阳的定位相叠,却看不见他的身影,原来当时他在地下三层一掷千金。
郁志阳不敢天天去赌,今晚再去竟然被轰出来,大概是孟时景的意思。
其中缘由她来不及细想,林郁斐本能松口气,可以肯定郁志阳即使挨打,也不会被揍得太狼狈。
这是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林郁斐尚未意识到。
“所以你要钱干什么?”她语气温和不少。
“我打不过,骑着共享单车跑,蹭到路边一辆奥迪,自己也摔伤了,幸好没骨折……”
“好了,我知道了。”林郁斐点开转账页面,悬着的心平稳落地,“找点正经事做吧。”
她变得苦口婆心,甚至狐假虎威,“吃了教训就别再赌博,下次再去就让他们打断你的腿。”
“啊?”郁志阳察觉不对,这句话里有微妙的逻辑错位。
林郁斐身子一僵,差点将她与孟时景的内情暴露,她沉吟不语挂断电话。
屋内重回午夜寂静,窗外已然风轻雨歇,月光羞怯地落进来,被雨水洗过,铺成寡淡如水的白光。
立在藤条柜的棉花糖通体灰色,做龇牙咧嘴的表情,两颗尖牙洁白造型夸张,比得过吸血鬼的獠牙。
林郁斐赤脚过去,鬼使神差拍下这只幼稚大灰狼,发送一条没有配文的动态。
十余分钟过去,没有人能读懂。这是第一回,连徐屹也被排除在外。
孟时景再折返家属厅,这对凄惨母子已经无力折腾。
送葬队伍正要启程,夜幕下黑云翻滚,憋着一场轰烈暴雨。
家属厅内一片狼藉,散乱的香灰无人收拾,叠好的纸钱瘫倒一片,孟平乐憎恨抬头瞪他,养尊处优长大的孟家老二,从未有过如此狠厉的眼神。
孟时景不以为意,抓起一块白麻布,盖住孟平乐愚蠢的脸,抬脚轻轻踹他,“气傻了是吗,披麻戴孝需要我亲自帮你?”
天边一声闷雷,厅外寂然数秒,瞬间暴雨如注。
孟时景停在门边,一扇木门被风吹开,冷冽秋雨扑面而来,厅外路灯照着这些雨丝,像无数根银针往他身体里钻。
他扯起一块白布,扎在被润湿的头发上,绑带系法熟练。
人生第一次披麻戴孝,是为了他的祖父,独居乡下的孤寡老人,给予他还算无忧的童年。第二次披麻戴孝,为了他的父亲,尽管他从未得到父爱。
骨灰盒由孟时景捧着,他想孟巍或许不乐意,偏偏在他捧着骨灰盒前行时,给他一场滂沱大雨,打湿的衣衫沉重下坠,扯得他一双脚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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