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与女人关于情绪的对峙,总是一强一弱,孟时景往后退一步,林郁斐就敢得寸进尺往前一步。
“别哭了。”他压低声音哄,这是真情实意的哄。
林郁斐扭动被缚的双手,鼻音浓重,“你还绑我!”
声音刚落,她的双手就重获自由。
硌出的红痕被孟时景握在掌心,温热地揉。
她翻过身来,被一步步后退的态度,滋养放纵的勇气,伸手用力一推,孟时景顺她的力道,连带着她一起仰倒在床上。
“流氓!”她的胆量彻底被养起来。
“嗯,我是。”孟时景低声应她,用手抚她的脊背。
“变态!”她继续骂,一条条列罪状。
“嗯,我是。”孟时景抬起她的下巴,反而愉悦地笑了,浅吻落在她额头。
他的态度转变太明显,因果关系两根弦搭在一起,灵光乍现得出一个结论:他好像有点儿,喜欢我。
“唔……”林郁斐试探这个结论,“你还打我。”
孟时景在她身下笑意低沉,胸腔震动让她心脏发麻。
“那你打我。”他拉起她的手按在心口,教她如何掌掴他心脏跳动处。
女孩的手原本不小,落在他身体上却轻得像一片羽毛。孟时景确信她用力了,她甚至挺直腰板,只为了更好的发力角度。
被打的那一刻完全不觉得痛,只是心脏被猛然撞了一下,他尝到一股怅然的心动。
这种表情无法让人解气,林郁斐低下头咬他的肩膀,两排牙齿往他充血的肌肉里钻,孟时景喉头发紧,仿佛咽喉被她的牙齿咬住。
太轻微的痛感,在他的记忆里检索不到类似的,不像拳头或钢棍,也不像清创的手术刀。这是一种愉悦且安全的痛感,上一次降临于他的肉体,也许是童年里钓小龙虾,被红色的钳子轻轻夹了一下。
第11章 童年的旷野拂过他
林郁斐下了车,稻田的风拂过她,秋收的气味像一块磨砂糖,粗粝且紧实。
在她生长的城镇里,山丘是陌生意向,是旅游节目里裁切好的起伏翠绿,平原女孩没料到葱绿色的山岭,也能吹来如江边的风。
她难免回忆到父母,想象他们每次进山,拥抱这样踏实的风,此刻似乎能和他们站在一起。
通往乡村的路只有一条,仅够两辆货车小心翼翼错车的水泥路,衔接至国道口竖起一块巨大广告横幅,写着“闵乡欢迎您”。
外来车辆停在这块横幅后的拐角空地,一块白花花的水泥地,连停车位也没画,农发投大巴车在村干部指引下,慢吞吞塞进水泥地边角处。
林郁斐合上电脑,晕晕乎乎站在大巴车旁,看见民营企业代表员工陆续下车,才想起她还没看参与活动的成员名单,来时只顾着做多维表格和甘特图。
她沿A4纸逐行往下看,一共五家参与企业,四家上了农发投的车,剩下火跃科技要求自己用车。
山间的风像涓涓细流,几次替她乱翻手中文件。徐屹在她三五米远处,想帮她拿电脑,又忍住。
昨天告白后她落荒而逃,后来竟没有再联络,这种沉默是彼此默认的,如果没有事先定好的出差,他们也许会好几天说不上话。
徐屹不会为这一次意外失败心生隔阂,但他敏锐察觉林郁斐回避他,因此他给出一些缓冲空间。
国道又有车驶来,沙沙的动静传到林郁斐耳里,她忙于辨认参与人员名单和职务,背着身没有回头看。
刚读到火跃科技的板块,一张纸铺到尽头,到了翻页的时候。她知道这是孟时景的公司,因此看得比刚才更仔细,夹着电脑和一捧文件,在风里艰难翻页,白色纸张揭开一片齐整的黑色文字,第一行赫然写着“孟时景火跃科技总裁”。
林郁斐呼吸一顿,下意识回头寻汽车驶来的方向。
临近中午的国道两端空阔,一辆劳斯莱斯高调驶入,黑亮车身晃过一道浅金色弧光,规规矩矩停在大巴车边。
莫诚先下了车,透过后排黑色玻璃,她似乎能看见孟时景的脸。
几个小时前的清晨他们才见过,林郁斐拖出一只小行李箱,在别墅里收拾她出差的家当。
她不擅长收纳,蹲在箱子边乱揉乱塞,像囤货的仓鼠勉强自己的颊囊,听见孟时景走来的动静。
出于自保或自证,林郁斐几乎条件反射站起来,说:“我今天要出差,和徐屹一起。”
她缓了几秒,捱过猛然起身带来的晕眩,扶着墙说,“本来昨晚就要告诉你的,但是你没给我机会说。”
晕开的影像在她眼前,逐渐重合成清晰线条,林郁斐看见孟时景无比松弛的一张脸,仿佛他早就知道。
“你知道?”林郁斐愣住。
昨夜因为她与徐屹吃饭勃然大怒,知道她要和徐屹出差却波澜不兴,林郁斐搞不懂这状况。
现在她懂了,闵乡不是她和徐屹两个人的记忆,孟时景竟然也参与下乡活动。
一位上市公司的总裁,特地参与一次连媒体和发布会都没有的活动,显然是闻所未闻的。
前来接待的乡干部比林郁斐更惊讶,立刻迎上去说:“孟总,您怎么来了,我们都不知道,真是稀客。”
孟时景从容下车,一套青蓝色冲锋衣,干净利落站在众人中间,平淡答他:“我也是参与农发投活动来的。”
就这么几秒,他身边已经围满了人。林郁斐才意识到,在旁人眼里他完美无暇,所到之处理应众星拱月。
等她缓过神来,孟时景已经与人寒暄一圈,连徐屹也和他客客气气握了手。
脚步声朝她而来,林郁斐听见孟时景的声音,温朗地念她的姓氏。
“林小姐,我们公司食宿也自理,不用麻烦你了。”他毫无破绽地笑,与她留了几步距离。
未翻完的名单倏然滑落,纸片驾着风在地面打转,林郁斐下意识去捡,感受到臂弯里电脑的重量,动作被卡得慢了一拍,孟时景已经弯下腰去帮她拾起。
他慢条斯理整好一叠,轻掸灰尘递还给她,距离借由这叠A4纸拉近,自然地与她轻声耳语,“别紧张,我又不是来捉 | 奸。”
他略作停顿,浮现林郁斐熟悉的神色,促狭看她,“就当是我们的蜜月。”
风把他的声音冲淡些,乡干部的声音盖上来,殷勤替他拿随身的行李。
“孟总难得回趟故乡,午餐我来重新安排。”
林郁斐再次意外,此刻才得知这是他的故乡。可他没有衣锦还乡的劲头,乡干部的热情也夹着生疏,他好像与这块故土并不熟悉。
站在乡道曲折延伸的起点,孟时景轻轻吸口气。
十岁以后再没踏过的故土,青葱山岭间凹陷一块水汪汪的旷野,是他不值得回忆的童年。
越过涉水的长廊,两片水红色轻纱慢撩开,这座农庄色彩浓郁,和闵乡呈现截然相反的颜色。
竹黄色木门涂满亮漆,擦拭得太干净,能看清人影拂过。
林郁斐心存疑虑,闵乡长居人口多为农民,从未开展旅游业,清丽的山间农庄存在感突兀,甚至她最初安排食宿时,根本不知道闵乡修筑了如此豪华的农庄。
厅内点好香炉,木香与果香混合着,像往人嘴里塞了一颗不化的糖果。
乡干部请孟时景坐主位,孟时景笑着摇头,站在主位的红木椅旁,隔着香炉白雾看向林郁斐。
多道目光聚焦于她的身上,林郁斐若有所感,看见孟时景双唇开合,声音慢了半秒,借着白雾缓缓游动,梦似的来到她耳边。
“主办方是农发投,这个主位该林小姐坐。”
林郁斐被架起来,惶然坐进背靠窗外青山的主位,左边按理是她的同事徐屹,右边是座上宾孟时景。
在孟时景的一手安排下,她成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分隔符,她由衷怀疑这是他恶趣味的把戏。
席面按最高餐标上菜,林郁斐深感不安,几次出声想喊停,进出的服务员太多,碗碟碰撞成一场小型打击乐,她的声音被热闹吞没。
“大家多吃点,下午行程辛苦,需要大家跟我一起走访农户情况。”
林郁斐刚扯着嗓子交代完,坐在并不踏实的主位,便听见乡干部说要上几瓶好酒,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
“不用上酒,下午还要进行摸排工作。”她声音不够强势,听起来是根可以随意按下去的弹簧。
面对一位二十三岁的稚嫩女孩,接待者必然不买她的账,笑哈哈说:“度数低,不耽误事的。”
眼瞧着酒瓶橡木塞被转开,服务员打算先替主位倒一杯酒,酒瓶沉默地悬在她眼前。
林郁斐轻咬下唇,不愿把局面弄得难看,正要拿起玻璃杯,一只大手忽然横过来,杯口被孟时景按住。
“听林小姐的安排。”他语气很平,没有一点儿强硬的意思。
席面静了静,酒被收回去了。
午饭过半,两位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走进来,直奔孟时景的方向,寻了一圈没发现酒瓶,只能以茶代酒与他寒暄。
“孟总稀客,我们兄弟俩一听说就赶过来了。”陈铭梳了大背头,油头粉面饮茶,顷刻浸出一层汗。
看到主位坐着面生的年轻女孩,他的诧异不露痕迹,满上第二杯茶水,与林郁斐碰杯,“这位小姐应该是农发投的负责人吧?我是闵乡农副产品的总经销陈铭,他是我弟弟陈励。”
林郁斐不太熟练地与人寒暄,“您好,我叫林郁斐,这是我的同事徐屹。”
“哎?怎么没上酒。”陈铭搁下茶杯,不悦地皱起眉头,回身招呼门外的服务员,“上点酒啊。”
“陈总,不麻烦了。”林郁斐再次拒绝,“下午还有正事。”
“噢……下午是什么安排?”陈铭赶忙问。
“要摸排农户情况,闵乡是科技助农的第一个试点,我想尽可能多走访、多了解。”
“不用这么麻烦。”陈铭挥一挥手,仿佛闵乡就在他手中,“农户情况我最清楚,我和你讲一讲就知道了,不需要挨家挨户。”
他再向门口强调,“上酒,快点!”
“真的不用,该做的工作我们得做。”林郁斐温声拒绝,连徐屹也震了一下。
包厢内忽然冷了,二十余人围坐两桌,人声莫名其妙静下来,目光交织一张无形的网,罩着林郁斐孤零零站起的身体。
孟时景屈指轻叩桌面,声音打破沉寂,悠闲地邀请他们,“坐下吃点,酒就算了,别让农发投两位犯错误。”
木椅划过地面,服务员赶忙添座椅和碗筷,短暂的不和谐被短暂的和谐盖上,席面稀里糊涂接续。
“也行,下午我陪同各位摸排,当个不专业的向导。”陈铭重新扯出笑脸,他没有不满,热情得有点过头,“孟总知道的,农户情况我最熟悉。”
孟时景轻笑几声,玩着手中冰裂纹浅口茶杯,看杯中被水纹荡开的眼睛。
“孟老爷子留下的那块儿地,我收拾得干干净净,连杂草都没有。”陈铭继续说。
闻言,孟时景终于肯抬眼,施舍陈铭一道水静无波的目光。
“我知道,辛苦你了。”孟时景漫不经心把茶杯放回桌面,杯底磕出一声轻响,“下午陪着吧。”
林郁斐默默看着,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试图从这些干瘪的热情表象里,找到真实的缝隙。
回味完席上的点点滴滴,林郁斐太阳穴一跳,搭上暗藏的逻辑脉络。
这两位陈姓兄弟,是因为她要摸排农户情况专程赶来的。
她心里一沉,食欲跟着沉下去,手拿不住一双木筷子,滑到桌布底下,焦虑地抠她裙摆没遮住的膝盖骨。
一只手追进来,悄无声息找到她紧绷的五指,在桌布遮掩下细腻交叠,反握住她。
闵乡本该很美,如果用林郁斐自己的眼睛去看,她应该发出对造物主由衷的赞叹。
可惜她眼前阴魂不散的,是闵乡两名陈姓兄弟。
他们三十多岁的年纪,肤色雪白,一头齐整油亮的头发,沿故乡东南往西北倾斜的地势,很快累得不住揩汗。
“不如你们歇会儿,我们有地图,其实不需要本地向导。”林郁斐出于好意。
“不用,没事儿,这些路我们很熟,跑习惯了。”陈铭不再揩汗,一滴汗水便砸下来,在他领口湮开一团湿色。
经年累月习惯的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满头大汗。林郁斐欲言又止,她想她甩不掉这两颗主动粘上来的牛皮糖,他们的面容萦绕难以言说的惶恐,这令她更好奇农户的情况。
走完闵乡东南侧农户组,林郁斐脸黑得难看。
两颗牛皮糖喋喋不休,时常在她与农户交谈时插进来,状似好意说:“老人家没见过这阵仗,我帮你沟通。”
于是林郁斐眼睁睁看见农户合上嘴,不安的目光在她和陈姓兄弟间徘徊。
二十三岁的稚嫩面庞,定然不会为她带来权威,林郁斐无能为力,看见农户们被沉默无形的手,轻轻捂住嘴巴。
英雄主义的火苗被捂住,林郁斐挫败回到乡政府,关上会议室的大门。
青山的影子被日落送进来,通过明净窗户压在她身上。
“不能让他们跟了,明天我们自己出发。”林郁斐有些无助,“和他们打游击。”
“放弃吧,这样没用。”徐屹第一次态度鲜明,站在她的对立面。
“那应该怎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捂嘴吗?”
“这个总经销的模式,和总经销负责人,已经存在十年了。斐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主办方两位话事人闹内讧,几位企业代表如坐针毡,陆续站起来离开会议室。
林郁斐听见大门开合,人们离开象征着他们的态度。
一张长条暗红色实木桌,只有她独自一人在左侧。
这里风平浪静,温和的初秋黄昏,连光也一动不动,她不该感到寒冷。
但林郁斐双手撑在桌面,撑住她没有声援的立场,萧索而荒凉的气流一拥而上。
企业代表只剩孟时景,始终没有参与争执,也没有选择离开。
他似乎没有嗅到棘手的气息,好整以暇坐在皮沙发里,等待这场对决的结局。
“他们不敢让农户说话,一定是想掩盖什么,我必须弄清楚。”林郁斐绝不退让。
“弄清楚了然后呢?”徐屹有些疲惫,好言相劝,“这只是农发投的小项目,而你想动的是一个地方的生态。我们两个人,改变不了什么。”
林郁斐的头垂下来,好像被远山的影子压垮。平时她是一株青翠向上的竹子,此刻就是霜降后匍匐的枯黄野草。
孟时景默默看着她,虽然他乐于见到她和徐屹产生间隙,但他不由自主皱起眉,不愿见到林郁斐低下她斗志昂扬的头。
他按住扶手,正要站起来,起码走到她的那一侧,劝慰初出茅庐的理想主义者第一次折戟。
“省农业发展投资有限公司。”林郁斐缓缓念出来,她的手正摩挲文件上农发投的lo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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