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户卖出的价格,和农发投最终收购的价格,几乎差了两倍。而他们没有别的售卖途径——丰收的季节,陈铭会派人堵住乡道唯一出口,农户们满载的农产品和省道咫尺之隔,但他们迈不出去。
孟时景在羊肠小道拐角处,两间民房斑驳的白墙之间,青苔晕染一片濡湿墨色,夹着一轮奶黄满月,他仿佛和月亮一起等她。
她的脚步声很好辨认,是闵乡从未有过的轻盈,害怕在深夜惹人安眠的轻悄。
这一串脚步从一间民房走出,进了另一家,偶尔会听到她惊讶的低呼,他实在很好奇这位女战士会做出什么对策。
过了几分钟,耳边沉寂的空白有点长,孟时景察觉不对,咬着烟朝脚步消失的方向。
一栋两层红砖房,仅有一楼左边窗户亮着灯。院门落栓,短暂拦住孟时景的步伐,他看见左窗晃过女孩的侧脸,她的马尾辫扬起又落下,她被人按着肩头强行止步。
孟时景的眼眸危险眯起,干脆利落踹开院门,木栓断成两截,声音大得有些突兀。
窗边露出一张正脸,一个年轻男人略带愤怒的脸,在与孟时景对视后,这张脸变得惊慌失措。
“开门。”孟时景声音很平,这是他暴怒的前奏。
屋内变得混乱,有人仓促地催着,“快点,把这玩意儿弄烂,内存卡折了!”
林郁斐竭力去抢,“还给我!”
毫无悬念,她被人推到地上,反剪双手,像一只折翅的鸟儿,这场面让孟时景忍无可忍。
他略微动动脖子,信手拿起墙边竖着的铁锹,砰砰朝门锁砸。
木门经受不住他的力气,门锁咕噜噜滚落脚边,前后不过十来秒,孟时景踹开大门,像把黑暗凿开一个洞口,幽幽暗黄的光融化着淌出来。
林郁斐紧紧护着她的录音笔,后衣领被陌生男人拎起来,拎小猫似的把她双脚悬空,她在惊恐中蜷缩四肢,喘息幅度大得像风吹过的树冠。
孟时景绷着脸,手背青筋暴起,顾不上暴力手段是否会吓到她,把铁锹当做砍刀一样砸。
铁锹沾着红褐色木屑,由上往下砸时,木屑像干涸后崩裂的血痂,敲在那个男人后脑勺。
嗡的一声闷响,林郁斐跌回地面,空气正荡开晕眩波纹,她听见一声更重的闷响。
心有余悸回头看时,一张淌血的脸倒在她脚边,刚才拎着她的男人面色苍白,从头顶涌出一股鲜血,濡湿他半边衣领。
另一个试图抢夺录音笔的男人,直接跪坐在地。他的身形如一座脆化的石膏像,风雨一来,稀稀拉拉碎成无数小块。
地板砖像冰块,林郁斐分不清寒冷的来源,是更深露重的秋夜寒意,还是那些血打湿了她的腿。
她被孟时景抱起来,手仍木然地攥着录音笔,指节忘了如何伸直,被孟时景一根根掰开。
其实录音笔已经完全损坏,她所护着的不过是空壳,里面记录的有效内容,随电子元件一起粉身碎骨。
孟时景叹口气,抚了抚她的后脑勺,让她安静地把脸埋在他怀里。
“陈铭的人?”他问。
对方点头。
“他派你们来的?”
对方摇头,慌张辩解,“不是,我们今天来收茶,晚上住在这里,正好看到这女的……”
“这是林总。”孟时景闷声纠正,气势迫人。
“抱歉,林总。可是她录的那些内容,我们没法儿和陈总交代。”
“没什么可交代的,让他明天和我谈。”
孟时景把林郁斐抱起来,她站得很稳,但一直在抖,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多么功亏一篑的夜晚,林郁斐被他抱着,泄了气,倚在他的臂弯,四肢软绵绵垂落下来。
“他会不会死?”林郁斐轻声问。
她眼前是沉眠的小乡村,道路上灯光稀疏,几间亮灯的屋子像遥远的萤火虫。如此沉静的黑暗里,挥之不去的是刚才头破血流的画面。
“不会,我下手有分寸。”孟时景浑不在意,他只想快点找个有光的地方,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他抱着林郁斐,直朝他所住的客房去。这一路上,林郁斐依旧把脸埋在他怀里,埋得很深,且一言不发。
起初孟时景没太在意,以为她正努力平复心情,乖乖女第一次见到腥风血雨,精神上的冲击需要时间适应。
鲜血淋漓的场面,他十三岁时第一次见,食欲随之消失一整天,鼻腔像浸在血腥味儿里,闻不到半点人间的气味。
可她竟然无声哭了,眼泪打湿他的衣襟,孟时景察觉心口聚起湿热,一小点聚成一大块,时有时无烫着他的皮肤。
他打开套房门,稳定的白炽灯光洒下来,孟时景将她塞进小沙发,看见自己胸口布料湿了一块,而林郁斐脸上雾气濛濛,哭得小心翼翼。
“吓成这样?”他反而笑了。
“录音笔坏了……明天,没有机会再问第二次……”林郁斐断断续续说。
孟时景拼凑出来,她的证据没了。
尽管这些证据本来也没什么用,他陪她玩一厢情愿的正义游戏,他早知道游戏尽头是什么。
“没关系,我可以当你的证人。”孟时景帮她擦眼泪,“如果你需要的话。”
就是这一秒,她盖满愁云的双眼眨了眨,变得疑惑不解。
“你为什么……”林郁斐嗫嚅着,没有问完。
你为什么要自找麻烦,为什么要配合我这样幼稚的冲动。
孟时景仿佛听到她内心诘问,摆出最不正经的神色,轻笑着说:“我想试试站在道德制高点,是什么感觉。试试当个好人,是什么感觉。”
远处传来救护车鸣笛,又逐渐消隐,是闵乡绵长夜曲里一截变奏。一成不变的月亮还是月亮,明天的太阳还是太阳,只有暗涌之中的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林郁斐缩在孟时景怀里睡着,抓着他的臂弯睡得很安稳,顺流而下的鲜血,和失焦的眼睛,没有来她的梦里。
新的一天重复晴朗,林郁斐很早便醒来。窗帘没有严丝合缝,她听见微弱的摩擦声,隔着玻璃窗轻轻扫动,像极了毛刷掸尘时轻柔的声音。
她从孟时景怀里钻出来,掀开窗帘一角,惊喜发现是几只小猫造访,竖着高高的尾巴,咪呜着向她问好。
闵乡的小猫聪明且亲人,被她喂过一次,循着脚步或气味,找到山庄里这间一楼套房,找这位女菩萨再讨点好吃的。
太阳晒干晨雾时,孟时景在逗猫棒清脆的铃铛声里苏醒。他扶着床沿坐下,看见打开的窗户,几只猫正在地毯漫步。
火跃科技造的几个小型机器人,被莫诚随手塞进行李箱,又被林郁斐拿出来,当成哄小猫的道具。
而林郁斐趴在地毯上,和她身旁的小猫如出一辙,朝窗外远眺。
此时尚早,闵乡飘出几缕炊烟,客房的早餐服务还没开始。这条蜿蜒乡道翻新再翻新,落入孟时景眼里,还是童年尘土飞扬的破败模样。
“你在干什么?”他不明白林郁斐仰头看什么,她竟然显得兴致盎然。
林郁斐自下而上看他,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暗芒闪动,光不是落入她眼眸,而是从她眼中诞生。
“我在看它看的是什么。”林郁斐抚过小猫地头顶,伸手将孟时景拉下来,“你来看。”
孟时景觉得趴伏的姿势有些幼稚,还是顺着她趴下来。
窗内的风景随之抬升,乡道消失不见,接着是闵乡高矮错落的屋顶,被窗棂的横木一裁,只剩几根避雷针的针尖。
孟时景愣住,他看到塞满窗框的云,蓬松得看不见后面的蓝天,闵乡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世界干净得不可思议。
他闲暇里做的机器小狗开始唱歌,被林郁斐按了头顶的红色按钮,胸前的指示灯忽明忽暗,像一粒可能熄灭的火点。
火跃科技最大的功能是洗钱,日常业务多数外包,实际上没有真正的研发产品。这是小狗第一次被使用,他做的小玩意儿第一次被人按下启动键。
“孟时景。”林郁斐忽然侧过脸,看着他的方向。
他们如同夏日乘凉的两个小孩,肩并肩趴着消磨时光。
“嗯?”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毫无征兆,她扔出一粒石子,在他平静的湖面抛出一连串涟漪。
孟时景心跳漏拍,像程序运行错误的机器,卡壳时只知道眨眼,无意义地眨眼。
尔后,程序激活,他的身体被灌入电流、润滑油,他恢复思考和反应,找回应有的体温和呼吸。
无限贴近掷石子的林郁斐,捧住她的脸,轻轻吻她。
第14章 年少不可得之物
陈铭又出现了,他推开车门,回身用脚踹,眉宇之间写满躁郁。
这动静引人侧目,闵乡招待所前厅正聚着吃早饭的人,碗碟声静了静,徐屹站起来往外去。
“陈总,你这是怎么了?”徐屹对他有些不耐烦。
陈铭不过是在他父亲手下讨生活的人,徐屹有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你们农发投那位小林呢?”陈铭已经焦头烂额,眼底生出痛苦的青灰色,“小徐总,徐少,你玩儿我呢?你父亲要把我推出去是吗?”
“你在说什么?”徐屹拧眉看他,朝身后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警告他,“谨言慎行。”
“你带我去找那个小林,我让她和你说。”陈铭处在崩溃的边缘。
徐屹沉默几秒,古怪地打量他,才缓缓带他朝林郁斐的客房去。
房门被轻声叩响,却一直没有回应,他们不知道林郁斐昨夜并未睡在这里。
几分钟后,徐屹只能作罢,带着陈铭返回前厅。
透过前厅两扇自动玻璃门,一辆黑色劳斯莱斯缓缓停下,徐屹猝不及防看见林郁斐从后座下来,紧接着出现的是孟时景和莫诚。
陈铭怒意骤起,在徐屹的威压之下硬生生忍住,绷着粉饰太平的冷静神色,快步朝林郁斐去。
“有话跟我说。”孟时景轻描淡写往前一步,掩住林郁斐半个身子。
陈铭愤怒灼烧的眼神,还来不及和林郁斐对视,就被孟时景和徐屹一前一后拦住。
“好、好,我跟你谈。”陈铭咬牙切齿,只能瞪地上林郁斐的影子。
站在孟时景身后,林郁斐只看见他的肩膀,遮天蔽日像一座挡风墙。她嗅出空中燃动的愤怒,从未领略过的敌意,让她双脚僵住。
而孟时景的脚步动了,临别时他悄悄捏了捏林郁斐冰凉的手,没有回头看她。
他们去了招待所的会议厅,莫诚打开后备箱,挑拣一根棒球棍,又一脸凝重地放回去,跟着孟时景离开。
好像给他惹了大麻烦,林郁斐有些无措,目光追着孟时景,直到他消失于拐角,才看清眼前满脸担忧的徐屹。
“发生什么了?”徐屹问她。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长久停留,但林郁斐却吝啬多给他一秒,她迈动双腿想要追进去,被徐屹一把抓住手腕。
林郁斐的衣服还是昨天的,今天他醒得非常早,像有什么莫名的预感。他看着人们一个个来到前厅,唯独没看到林郁斐。
原以为她贪睡迟到了,现在看来,她昨夜根本不在这里。
林郁斐被他硬生生拦住,焦急得五官皱起,使出十足力气想把手抽出来。
“告诉我。”徐屹前所未有地强硬,手指死死钳住她。
林郁斐挣扎得脸颊通红,挣扎到没有办法,不得不静下来,像一潭逐渐冷却的死水,“你不想参与的,现在又问什么。”
“他真的带你去问了?”徐屹眼中满溢震惊,顿了几秒,“他疯了?”
“不关你的事。”林郁斐终于能甩开他的手。
招待所前的小院,巴掌大的空间,林郁斐才走出几步又被喊住。
“斐斐,他不是好人。”徐屹忍不住这样说,他实在不屑于背后揭人短处。
如他所愿。林郁斐再度停下脚步,却万分平静回过头。她的眼睛一向清澈见底,这张朝气蓬勃的脸充满生命力,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朝阳下她扯出一丝笑,肌肉牵起嘴角,似乎是嘲笑,“可他现在正在帮我。”
徐屹被噎住,喉咙堵得发慌,他无话可说,默默看着林郁斐走进去,无法坐视不理,随她的脚步往里去。
会议厅大门竖在一楼走廊尽头,对开的朱红色木门肃穆紧闭,挡住里面大部分动静。
林郁斐不断靠近,没听见太大声音,这让她稍微松口气。莫诚尝试拿棒球棍的模样,着实让她心口一跳,她从没见莫诚这样深色凝重。
里面很平静,沉重的平静让她格外恐慌,她没想过自己能做什么,仅靠本能驱使,提起一口浩然正气推开门。
孟时景和陈铭隔着会议桌,面对面坐着,莫诚戒备地站在一旁。
他们也许还没谈开,也许已经没得谈。
林郁斐深吸一口气,会议室阴冷的空气灌入她的肺叶,寒冷如削薄的刀片,斜斜往体内插。
“和他无关。”林郁斐伫立在门口,背光的脸囫囵一片,暗如磐石。
桌对面的陈铭兀地笑了,懒散站起身,“他说和你无关,你说和他无关。见过踢皮球的,没见过抢着背锅的。”
“是我要查,并且我一定会如实上报。”林郁斐看见他逼近,没有后退一步。
孟时景眉头皱得很深,转身想把她赶出去。一步步靠近她才发现,隐入暗处的一双眼睛,耀动浅浅一层水光,正为他提心吊胆。
“我不管你究竟是谁的人,你打算做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母亲是郁冬柏,我的父亲是林昌远。”林郁斐愈发平静,坦坦荡荡说出父母的名字,“每年春节,省政府都会慰问我,我的电话直通省长办公室。”
她紧紧握住孟时景的手,不顾这是公开场合,像女骑士从天而降,学着他早先的模样,挡在他身前。
她竟然想保护他。
林郁斐不知道,她擅长扔石头。
朝平静的湖面扔,朝无底洞扔,她像一团乱局里无知无觉的天真孩子,真理是她随手捡起的石头,她轻轻砸出去,惊起一片飞鸦。
陈铭感到愕然,他被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吓到,没有人会在牌桌上直接用王牌,但林郁斐会。
“看来是没得谈了。”他便站起来,似笑非笑拍孟时景的肩膀,有点咬牙切齿,“挺好的。”
门在他离开时被完全打开,徐屹怔愣地站着,目光落在林郁斐和孟时景交握的手上。
前厅风平浪静,知情者装作无事发生,不知情者只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日常工作按部就班进行。
唯一不对劲的,是农发投领头两位氛围不对,他们一整天很少说话,目光也不愿碰在一起。
日落后人群散了,孟时景的车停在招待所院子里没动,似乎在等着什么。
徐屹站在前厅正门口,看那辆劳斯莱斯车内一片漆黑,后座一点儿手机光映在孟时景脸上,他察觉凝视的目光,透过挡风玻璃与徐屹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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