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林郁斐走出来,提着她的箱子,直朝孟时景的方向去。
“斐斐。”徐屹拉住她,眉头皱得很深,“你要干什么?”
“你应该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林郁斐把手抽出来,倒很平静,“我住这里不安全,对你们来说也不安全。”
徐屹眉头皱得更深,他看见自己空荡的掌心,林郁斐的手从他掌纹之上滑走,这是一夕之间发生的变化。
“他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徐屹苦心劝说。
“类似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林郁斐打断他,轻轻笑了下,“你想说的,也许我都知道。”
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咕噜噜转,林郁斐留给他一个不回头的背影,尔后是孟时景波澜不兴的眼睛,在这场沉默的对峙里大获全胜。
她上了车,刚坐进后排,听见莫诚转头向孟时景汇报:“明天上午,那位要来。”
“谁啊?”林郁斐本能地问。
莫诚双唇翕动,下意识看孟时景的脸色,欲言又止。
“没事。”孟时景捏了捏她的左手,刚才被徐屹拉住的那只,“徐屹的父亲,那位徐厅长要过来。”
林郁斐听傻了,她不明白这些琐事怎么值得大人物跑一趟。
汽车缓缓启动,加速的刹那,椅背撞到林郁斐的身体,她在惯性的作用下,与移动的车厢背道而驰,心脏在撞击中嗡嗡响。
暮色四合的乡道没有路灯,可见的世界只有两枚车灯大小,她望着看不清的前方,感到迷茫。
新一天的计划泡汤,一切围绕突然降临的大人物,林郁斐在紧张的日子里,意外地起晚了。
太阳照到她眼皮上,林郁斐才睁开眼睛。她的闹钟被关闭,屋内空无一人,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
林郁斐倒吸一口凉气,知道是孟时景刻意而为,手忙脚乱套上衣服和鞋,走出房门忽然停住。
前后左右,她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也不知道徐屹的父亲亲自过来一趟,到底会做什么。
林郁斐站在山庄门口,新生的朝阳晒出滚烫温度,贴着她梳开的黑色长发,将她后背烤得微微发热,她眯着眼睛擦拭额头细汗,决定先往招待所的方向去,也许能碰见徐屹。
这条路不算漫长,闵乡只是地图上很小的一粒墨点,她愈发想不通,这粒墨点如何值得厅长出面。
有汽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心往前赶的林郁斐没有回头看,将自己往狭长乡道边缘逼,默默让出可通行的空间。
引擎声越来越近,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喘气,却始终不愿意超过去。
林郁斐有些不耐烦,正要回头,听见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喊她,“林小姐,这么巧?”
垄间叠了几层片状的光,从天而降,像新切的透明果胶。林郁斐在一片丁达尔效应里停住,车窗里露出一双眼睛,是孟平乐。
林郁斐不由得后退一步,她对这双眼睛心生恶寒。
这时才看清,身后不只一辆车,小轿车后跟着一辆黑色面包车,无法望见车内人脸,透着阴郁的气息。
“请你上车,有事和你聊聊。”孟平乐笑意盎然,寻不到一丝善意。
“抱歉,我没空。”林郁斐想拔腿就跑。
闵乡清澈的田野,在日光下铺开平坦的、无处藏匿的开阔视野,林郁斐跑了两步,找不到可供躲藏的分岔路口。
两个男人从面包车跳下来,几乎没怎么费力去追,将她一左一右架起,让她像粘上蜘蛛网的飞虫,颓然原地挣扎着,越来越没力气。
“放心吧,绝对文明,说完我就走。”孟平乐的声音悠悠飘过来。
直线距离两百米的茶馆包厢,孟时景坐在一张红木桌前,喝下今日第三壶熟普洱。
茶水蒸汽熏得空气潮湿,似乎能让谈论的内容有所缓和。他对着手中茶杯发呆,澄黄茶水波纹荡漾,他的脸在一叠虚影的水纹里缓慢重组,又镜花水月般重新破开。
“其实能有多大事情?”徐厅长习惯带笑,让各方都觉得体面的笑,“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哄哄就好了,这样的小问题,动嘴、动手,连小屹也被牵扯,太不像话。”
“你们都是我的人,和睦相处最重要。”他屈起指节,轻叩桌面。
孟时景闻声抬头,面无表情的脸缓缓动了,眼里挤出一丝笑意,“是的,您说的对。”
这是一间熟悉的房子,两扇对开木门,上方嵌着茶色玻璃,相连的门锁被砸烂,松松垮垮吊在门框上。
林郁斐认出这间房子,是孟时景破门而入的房子,她的录音笔也葬身于此。
两扇门维持摇摇欲坠的稳定,被人伸手一推,忽然掉落一扇,砰一下震地,不像好兆头。
还是那夜的位置,房子一楼里间,长久无人居住,几张木椅发出咯吱声响,林郁斐被按进一把椅子,红漆斑驳的木门从内锁上。
林郁斐的目光四处打量,仅剩一面窗能与外界交流,她逃不出去,只能暂且装作配合。
“你想说什么?”林郁斐决定先开口,起码可以安慰自己,她还算占据主动。
实际上,主动的空间寥寥无几,她和被迫营业的陈年木椅没有分别。
孟平乐沿着窗边踱步,辨不明有心无意,恰好挡住唯一的窗口,光变成他的影子,斜斜盖在林郁斐身上。
“听说这里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他不紧不慢,仿佛想带着她故地重游。
林郁斐觉得胸口发闷,压抑愈发强烈的呼吸起伏,绷住声线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是她将孟时景牵扯进来,不愿再给他带去更多麻烦。
可惜孟平乐不是前来打探消息,而是一点点抛出筹码,一页页揭开过往,想为林郁斐点破一些阴谋。
“孟时景下手挺狠的吧?”他轻笑着,从窗前走开,越来越高的太阳光再度落进来。
林郁斐默了片刻,“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这种英雄救美的场景,很眼熟吗?”
孟平乐开始踱步,脚步声越走越密,滴滴答答像时钟指针,在她耳中来回穿梭,织成一张焦灼的捕兽网。
他停下来,笑得很奇怪,像胜券在握时的狂喜,又像居高临下的怜悯。
“上一次他破门而入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听见这句话,林郁斐愣了几秒,想起幽暗的夜晚,她被灌下不知名的药,孟时景破开酒店套房的门,他如降服恶龙的骑士,他从天而降。
孟平乐寻了把椅子坐下,向前倾身与她平视,“上一次他获得你的信任,这一次你甚至把他视为战友,如果不是陈铭和我说,我真不知道我这位兄长如此擅长笼络人心。”
林郁斐皱了眉,她想说孟平乐倒置了因果关系。
“你知道我们在争夺遗产吗?”
话题冷不丁转向,林郁斐辩解的话停在嘴边,眼里一览无遗是茫然。
“你都和他领证了,竟然不知道?”孟平乐轻蔑地笑了,他笑起来倒与孟时景有几分相像,“简单来说,你嫁给他,我就无法顺利继承遗产。所以我绝非真心想为难你,只是他一直从中作梗,我别无选择。”
林郁斐默然看他,正消化新信息,眉眼挤在一起,慢慢凝成不屑。
“你好像忘了你自己做过的事。”林郁斐冷眼看他。
“对啊,我做了,可他也默许了。”孟平乐重新站起来,让手下递来一封文件袋,慢悠悠拆解密封绳。
“他阻止了你。”林郁斐强调。
“你不妨再想想,他怎么能刚好,在那个时间、那个紧要关头,破门而入呢?”
孟平乐顿了顿,声音的空白敲出一记闷响,敲在林郁斐混沌的回忆里。
“我猜猜,他当初和你解释的是,一直有人在附近守着你,是吗?”
回应他的,是更长的空白。
孟平乐勾起嘴角,轻飘飘揭开那夜最真实的时间脉络,“所以你被绑上车时,他就已经知道了,他知道一切,他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入场,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你别胡说!”林郁斐抖着嗓子,强行切断他的话。
“冷静些。”孟平乐假意安慰,将一叠装订完整的合同扔到她膝上,“你是聪明人,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心里有数。”
“包括这一次,在他的故乡,哪间房子住着什么人,他怎么会不清楚?”
半真半假的话,比真相更能动摇人心。他轻声细语,如他身份该有的斯文模样,狭长眼尾漫出一点儿猩红。
孟平乐显得十分好心,感同身受、以己度人凝望她,“我想,我们都不喜欢被利用。只要你签了这个合同,放弃基金管理的权利,你就不会再被他利用了。”
“你不想看看,他的真心吗?”
孟平乐直直凝视她,像一簇强烈而不可避的阳光,直射入湖水深处。
在她膝上,一叠合同纸的重量微不足道。
白纸在颤动,可密闭室内平静无风,震荡只能来自她的膝盖,也可能来自她的心脏。
于信任崩塌的悬崖,猎猎山风自下而上,她想起因为录音笔损坏而哭泣时,孟时景露出鲜少有的赤诚神色,说愿意做她的证人,即使竹篮打水,即使以卵击石。
林郁斐不相信,那样的眼神,是可以精心扮演的。
茶室内一时无人说话,这场谈话没有得到实质性成果,徐厅长轻轻叹口气,向陈铭摆手,示意他先出去,这里只剩他和孟时景。
快到正午时分,茶桌上一盏果盘散发淡淡香气,总让人分神。
“这个价格不是陈铭一个人的事儿,你心里清楚。这么多年来,靠这个价格才维持渠道稳定,你也知道。”徐厅长有些疲惫。
竹篾编织的宽口果盘被孟时景伸手一推,红果子晃动得好像还在枝头,让出一块干净的桌面。
孟时景点开手机,屏幕亮着白光,朝徐厅长方向移动,那是电子合同的一部分。
“我本意不是和陈铭争地盘,也不想让您为难。收购价格提升20%,差价我来补,这样大家都开心。”孟时景说得很平淡。
端坐于对面的厅长面色平静,却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这表示他终归有些震惊。
“你13岁那年,一个人拿着砍刀,我就知道你是个能干大事的。”徐厅长陷入回忆,目光沉如湖水,轻轻掀起波澜,“你不是蠢人,我也不是。你得告诉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煮沸的水壶咕噜噜响,孟时景的脸被一团奶白蒸汽掩住,十几秒后复又出现。
“林郁斐,这个女孩,是你的什么人?”徐厅长直截了当问。
孟时景沉默不语,越是沉默越证明她的重要性。
“不惜掏钱也要帮她,你冲动得有点过头了。”徐厅长说着,忽然停住,他想起自己的儿子,似乎也对这个女孩很感兴趣。
他必须弄清楚孟时景和林郁斐的关系。
“你不肯说?那这事儿不好办。”
“不是,我只是……”孟时景顿了顿,低垂眼皮看着桌面,“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概括。”
面对知晓他全部过往的故人,一只手能捏死他的高官,孟时景的命运比指缝落下的灰尘更轻。而林郁斐是足以让高官留意的勋章后人,是社会稳定的砖石。
将她和自己码在一起,孟时景第一次心生自卑,更无法说出他们的真实关系——合法夫妻,如同对她家里两枚勋章的玷污,徐厅长也会认为这是玷污。
“她对我很重要,这是实话。”孟时景抬头看他,眼底澄澈。
他坦诚自己的软肋,听见徐厅长一声轻笑。
“我就直说了,你和她不太相配。”
“我知道。”
孟时景再次垂下眼帘,声音还算平稳,他对这句评价早有心理准备。
“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非常确定。”
他答得太干脆,一意孤行的劲头,无法被拉回来,“她对世界充满希望,我想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
第四壶熟普洱泡好,这轮空白的沉默很短暂,像紧绷的拉锯战里一截小憩,也像谈判终场。
徐厅长点点头,没有言语,为孟时景又斟一杯茶,将他的手机推回去。
过了会儿,才听见他说,“陈铭那儿你不用去说了。”
是应允的信号。
孟时景眼睛亮了亮,才站起身来,欣喜刚降临于他,茶室大门忽然被莫诚推开,面色沉重地打断了他。
“孟总、徐厅,林小姐被孟平乐带走了。”
莫诚焦灼地说,身后的陈铭则有些心虚。
“你别急,孟平乐答应过我不会做什么,只是让她签一个弃权的合同。”陈铭的声音愈发低下去。
大门一阵风过,孟时景来不及告别,从未有如此慌张的时候,他比那阵风更快离开,留下一抹仓促的暗影。
孟时景料想过孟平乐会作乱,没想过是在闵乡,更没想到陈铭也有一份。
太阳刺得他双眼发胀,干燥的水泥路面将白光反射进他眼底,大脑颠簸得像在巨浪里浮沉。
他一路在想,孟平乐会做什么,溺爱中长大的孩子,发现世界规则不受他喜好支配时,会出离愤怒。
汽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孟时景心跳得快要炸开,一气呵成拉开车门,朝田边的旧房子奔去。
院门和大门不设防,锁芯被他损坏,耷拉着再被他踹一脚,彻底烂得无可救药。
林郁斐在里间,木门上了一道锁,似乎又被几块重物抵着,专程为了防他。
孟时景抬脚踹了一下,门板闷响但纹丝不动,他两手空空没有工具,只能重新走到院子里,那儿有扇窗户,可以看见里间的景象。
日头正好,打在玻璃窗上,屋内被照得昏昏沉沉,反而照清楚孟时景焦急的面庞。
他贴近、再贴近,玻璃上的脸逐渐隐去,变成孟平乐昏暗的面庞。
而林郁斐的脸藏在更深处,她被按在一张木椅中,仰面看着孟时景,双唇开合正在说话,可他听不见分毫。
那么暗的空间里,她的脸色晦暗不明,孟时景却心口一颤,分明看见她瞳仁抖动。
他握紧拳头,朝隔绝声音和空气的玻璃砸去,砰地一下砸开豁口,玻璃碎屑扎进他的手背,和无数滴鲜血混合。他把手伸进去,从内抽开窗户插栓,翻身跃入室内。
破开的豁口灌入阳光和风,林郁斐惊叫一声站起来,膝上一叠合同坠地,在风中一页页翻开。
“又来,英雄救美的戏码还没演够?”孟平乐站在窗边,面露嘲讽看他,“可惜,我都告诉她了,你这招现在已经失效了。”
孟时景不做响应,他的思绪纠缠成一团乱麻,唯一清晰的是,迈开双腿直走到林郁斐跟前,想确认她有没有受伤。
带血的手即将触碰她,那瞬间林郁斐猝然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陌生而防备的眼神,如他们第一次对视的萧索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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