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时景落下决定人生的一枚棋,而棋的落点,在昨夜已经想好。
当他看见林郁斐酣睡于他怀里,孟时景想用所有赌一次平和的人生。
“你的条件是什么?”徐厅长问他。
孟时景有一瞬失神,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坐在简朴的宿舍房里,三七分往后梳的背头,已经两鬓银霜。政客会刻意染黑发,也会刻意露出白发,徐厅长习惯让自己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这样一张迟暮的脸,让孟时景想到他的父亲、他的祖父,生命里最后的亲人离开他时,也才刚刚长出白发。
他年少时第一次与徐厅长面对面,提出的条件是金钱,他认为世界上唯一可靠的,只有金钱。
“我希望她不会受影响,无论她以后想做什么。”孟时景更换了他一贯的条件。
徐厅长微微怔住,眯了眯眼,似乎在等他未完的话。
然而沉默划过,孟时景已经提完他的全部要求,他甚至没有为自己要一份保障。要求提得太多,会削弱每一则条件的效力,因此他将这十几年来的功劳、情分,全化作一块丹书铁券,放在林郁斐身上。
同一缕阳光下,林郁斐对孟时景所做的决定一无所知,她等在赵耘婷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
赵总很忙,刚坐下又被喊走,她拿着手机往外去,示意林郁斐先坐下等待。
等待的场景,林郁斐已经很习惯了。记不清从哪天起,她在农发投的日子,就变成了等待。
等待有人给她新的工作内容,等待同事们与她破冰,等待看到被重新接纳的可能性。
林郁斐决定,让这一次成为她最后一次等待。
桌上摆着三个电茶壶,功能各不相同,林郁斐百无聊赖,盯着玻璃壶上浅褐色茶垢,龟裂出网状的纹路。
门再度被打开了,林郁斐立刻撑直了背,听见赵耘婷一声叹息,坐在总经理的位置上。
“你怎么会想辞职呢?”她拿着林郁斐的辞职信,签名处的三个字力透纸背,看得清一撇一捺划痕。
林郁斐望向她,而赵耘婷目光落在纸上,没有与她对视。
“我觉得这里不太适合我。”林郁斐淡声说,“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赵耘婷抬起头,很轻地笑了笑,“那不算什么麻烦,你只是需要时间,慢慢领悟一些道理。”
“谢谢您,但是……”林郁斐缓缓站起身,“我觉得我不擅长经营这些东西。”
“是新主管的问题吗?还是原来同事的问题?我可以给你换个组。”赵耘婷不紧不慢,让林郁斐不得不重新坐下。
林郁斐忽然沉默了,她的心脏发生一次无声的颠簸,才意识到原来赵耘婷一直知道她的窘境,赵耘婷的态度是放任,也许这也是一种惩罚的形式。
耳旁不停地响,赵耘婷已经有点苦口婆心,开始频繁地在讲话间隙喝茶,她想挽留林郁斐的心情并不假,但不是出于珍惜人才。
“抱歉,我已经想好了,我还是决定辞职。”林郁斐不为所动,在听完大段劝说后,仍然坚定地回绝。
于是赵耘婷又笑了笑,声音依旧很轻,像发丝般粗细的银针,轻轻扎进皮肤。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好高骛远、眼高手低。”她盖上水杯,神色沉了下来,“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和你父母比,实在差远了。”
林郁斐感受到一阵钝痛,因为对方轻嘲的笑声,剥开面具后真实的面庞,她意识到赵耘婷不足以成为她毕业后的恩师。
办公室大门骤然打开,林郁斐跑出去,太阳照着她的影子,从楼道一路往下。她将颈间挂着的工牌扯下来,蓝色带子缠了几圈,扔进垃圾桶。
身体好像没那么重了,林郁斐站在太阳下,喘着气想。
她回去时,孟时景不在。手机上只有简短的消息,告诉她今日有事、早点休息,最重要的是,不要随便出门。
林郁斐收起手机,坐在桌边慢吞吞吃饭,今日难得食欲大增,压在心头的焦虑和不安,全被她亲手卸下来。
向赵耘婷摊牌后,她好像从一个真空袋里挤出来,四肢舒展、心情舒畅。
夜色一点点沉下来,她没有太多消遣方式,打着呵欠往卧室走。
窗外静谧得没有一丝风声,孟时景还没有归来的迹象。
林郁斐倚着窗边看了会儿,院子里花儿谢了一半,看着十分萧索。她散开盘起的长发,躺进被窝里,数着天花板的花瓣纹路,不知不觉睡着了。
夜深人静时,车灯从门廊滑过,孟时景从车上下来,钻入薄薄的寒雾,又走进他的房子。
得益于孟平乐积极划分家产,今天清点要牺牲的人和产业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否则近二十年积累的资产,他不可能一天之内算完。
孟时景慢步往上走,脚步放得很轻,他知道屋内这样静悄悄,意味着林郁斐已经熟睡多时了。
听说她今天提了离职,和赵耘婷闹得很不愉快,孟时景提着一盒定制的大灰狼造型蛋糕,放在卧室门口的置物架上。
他将门推开一道缝,看见林郁斐安静的睡颜,脸颊有些泛红,看起来乖巧极了。
林郁斐迷迷糊糊,听见孟时景在她身后叹息。
“斐斐,要等我。”他沉声说。
孟时景不见了。
林郁斐是第三天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起初莫诚的说辞是,孟时景出差了。这个借口很合理,尽管他并不认真经营公司,但他的科技公司经营状态正常,作为总裁和法人,出差是常有的事。
林郁斐给他发去消息,询问他出差的地点。
孟时景答得很含糊,“临近的城市,好几处。”
那时候,林郁斐正在填离职流程的表单,被人事喊了一声,关上手机便走了。
傍晚时分,林郁斐抵达别墅门口,夕阳从身后照过来,她足尖一块拉长的阴影,是她自己的模样。
林郁斐察觉一丝不对,院子里的保镖好像变多了。
“这里的安保是不是变多了?”她扭头询问莫诚。
莫诚先是一愣,尔后摇摇头,“没有啊,一直是这么多,可能今天他们在外面活动,看上去显得比较多,没事的,都是正常安排。”
林郁斐皱了皱眉,不太习惯这么活跃的莫诚。他说了许多话,止不住似的,努力且严肃地向她解释。
这天的对话,停留在夜半时分,孟时景给她发来一句“晚安”。
林郁斐睁开眼才看见,她盯着这两个字,眼皮忽地一跳,闻见风雨欲来的平静。
也许是她想多了。林郁斐照例出门去,离职前的日子是最轻松的,她卸下心理负担后,每日通勤都像一场早起的城市漫游。
她刚拉开自己的车门,身后追来莫诚的声音,“太太,我送您吧。”
这次是朝阳,从她身后照过来,她的足尖依旧盖着拉长的影子,是她的身形。
“怎么了?”林郁斐不明所以。
“孟总交代了,最近换季,早晨雾大,让我送您。”莫诚平静地说。
林郁斐没有心生怀疑,她依着莫诚的意思,坐上那辆低调的黑色越野车。
引擎发出的声音很闷,她关车门的声音也很闷,这辆车似乎比普通的家用车更厚一些。
她抬头往远处看,朝阳完全升起来了,雾气正消散。
这一天,孟时景没有再回复消息。
林郁斐终于察觉明确的异样,她在下班时询问莫诚,得到的答复却很平静。
“也许是忙吧。孟总下午刚和我通过电话,他这次行程比较重要,会议密级高,需要收手机。”莫诚真诚地与她对视。
林郁斐再次皱眉,默了几秒,除了相信他,别无选择。
昏沉中睡去,到了第三天清晨,林郁斐仍未收到孟时景的消息。
她心不在焉往外走,坐进莫诚安排好的车,反复点开孟时景的对话框,再点开他的头像,屏幕的那头一切静悄悄。
再抬起头时,前方一辆黑色小轿车,后方一辆黑色小轿车,紧紧将她所坐的这辆夹在中间。
“莫诚,前面后面这些是什么?”林郁斐有些恐慌。
“这都是我们的车。”莫诚低声答。
“什么意思?”林郁斐的心突突直跳。
“没事的,只是安全起见……”
“别骗我了,孟时景是不是出事了?”林郁斐沉声问。
回应她的是一片空白,林郁斐知道她说中了。
“出什么事了?”她听见自己声音颤抖,脑中的嗡鸣越来越大,几乎屏蔽其余声音。
“我也说不清楚。”莫诚叹了口气,垮下的嘴角很难过,“我只知道我要保护您的安全,所以您别问了。”
林郁斐脑中嗡鸣忽然崩裂,她的身体微微震动着,像一个摔坏的组装玩具,七零八落地碎开。
双脚触地时,林郁斐仍有些浑浑噩噩。此刻的情况最让人焦虑,她知道可能出事了,也许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但她没有任何线索。莫诚对她守口如瓶,而林郁斐和孟时景之间,没有第二个互相认识的人。
她在车边站了会儿,清晨最后一点儿雾气的尾巴,沾湿她的头发和睫毛,看起来仿佛偷偷哭过一场。
潮湿的空气里,她艰难喘息着,看见徐屹远远赶过来。
“斐斐,我帮你办好休假了。”他抱着林郁斐的文件和日用品,装满一个纸箱。
“啊?”林郁斐反应迟钝,只听见体内心脏猛烈的回响。
徐屹来不及详细解释,只是焦急地搬着她的物品,往车上去。
在毫无交流的情况下,莫诚替他打开了车门,他们早就心知肚明,只有林郁斐蒙在鼓里。
她被重新塞进车里,恐慌深深淹没她。
汽车启动了,林郁斐坐在后排,不知道车的方向。她默默梳理思路,心绪不宁像打翻的盘子,一颗一颗的果实落了一地,已经乱得无从梳理。
汽车拐了几个弯,驶入省委大院宿舍区。
林郁斐看见院门的牌匾,逐渐冷静下来,她必须搞清楚状况。
“你知道些什么?”林郁斐淡声问徐屹,没有太多起伏情绪。
徐屹坐在副驾驶,紧绷的肩头稍有松动,他侧脸看着林郁斐,张张嘴又停下。
莫诚知道,这是避着他,想吐露秘密,不允许有黑色背景的人在场。
汽车停了,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去处,所以莫诚同意了徐屹的建议,尽管他也不知道,徐屹怎么会知晓孟时景的事情。
想来也简单,大约是徐屹的父亲向他透露的。
徐屹重新抱起纸盒,带林郁斐往楼上去,莫诚没有再跟随,靠着车点了一根烟,打算先去喝一点儿酒,再去孟时景最后断联的地方。
烟雾弥漫着,莫诚看见他们并排离去的背影,走到暗沉的楼梯间里。
林郁斐忽然停下脚步,身形笔直地站立,像一枚扎根不动的钉子。他们正在交谈,可惜莫诚听不见,他只看见林郁斐情绪越来越激动,回头朝车的方向走来。
“带我去省政府大楼。”林郁斐这样说。
她的脸很平静,即使带着愠怒,仍旧有一双平静的眼睛。
又一天的夕阳落在她身上,莫诚看见她低垂着眼,从背包里拿出两枚黄铜色勋章,规规整整别在衣领处。
林郁斐坐进车里,领口两枚勋章反射夕阳的光芒,耀得莫诚忍不住眨眼。
他不太了解林郁斐的过往,只依稀听闻,大概就是这两枚勋章,让老孟总想方设法逼迫孟平乐娶她,让她不由自主卷入兄弟相争的战场。
逆着晚高峰的车流,莫诚把车开得很快,他依稀感到希望,林郁斐这样隆重而正式,即使她什么都没说,莫诚总觉得她能拯救这一切。
像披甲上阵的骑士,准备好挥刀斩恶龙。
一段时间里,车内只有扫过的气流声。林郁斐似乎在平复心情,眼尾却越来越红。
“你还好吗?”莫诚小心地问。
“他打算让孟时景和孟平乐内斗,放任他们内斗,这样问题就永远解决了。”林郁斐绷着声音说,“他把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包括我和孟时景已婚关系,也许他用这个来威胁。”
林郁斐没有说“他”是谁,但莫诚心下了然。
她不知道,她的推断大部分是正确的,只有一条截然相反。孟时景并没有被威胁,保护林郁斐是他心之所求。
莫诚听闻,陡然握紧方向盘,终于泄漏慌乱的情绪。
“他说过会通知警察过去!”莫诚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声音回环,撞进林郁斐耳畔,她只轻轻笑了下。永绝后患的诱惑太大,情分是难以抵消这种诱惑的。
林郁斐不再相信,大人物给予普通人的情分。那些只是障眼法,是陷阱口掩埋的枯黄稻草,内里沟沟壑壑的利益,才是大人物们眼神垂怜的真正原因。
视野正前方,青灰色省政府大楼亮起灯,今天的夜色浅浅洒下来,林郁斐推开车门,拨正两枚勋章,快步朝大厅走去。
正厅内立刻有人迎上来,他们认识林郁斐的脸,这个小家庭是当地政绩一部分,林郁斐父母的故事反复出现在各类活动,作为学习的素材。
“林小姐,您怎么了?”工作人员察觉她面色严肃,又看见她领口的两枚勋章,大脑内立刻拉响警报。
林郁斐应声停下,她不需要硬闯,也不需要撒泼打滚,仅仅笔直地站着,她维持这样不可摧折的状态,平静地说:“我的丈夫,法律关系上的配偶,全国道德模范得主的直系亲属,正处于危险当中,可能涉及群体事件,需要政-府帮助。”
对方愣了愣,确认道:“您的丈夫?”
“对,他叫孟时景。”林郁斐冷静地说,“他最后断联的地方在……”
“在西山,大约海拔四百米左右的地方。”莫诚立刻补充道。
太阳即将沉下去,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点,孟时景没有听见一声警笛,耳边掠过飞鸟惊动的振翅声,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被放弃了。
孟时景找了个座位坐下,如果这算是个座位的话。
实际上是一堆杂草,秋季的风和寒露降临后,很快枯萎成黄色。有这些东西垫着,他不至于失温得那么快。
被放弃不是第一回了,孟时景接受得比较坦然,即使这一回他可能真的会面临死亡。
有人通风报信,让孟平乐提前知道自己即将被献祭,他不得不进行一次绝地反击。
孟时景预料到,也做好了脱身的计划。
西山是座不值得开发的荒山,他把人往山上引,孟平乐不熟悉地形,也不熟悉开山路,只需要拖到约定时间,被警察瓮中捉鳖。
可惜徐厅长允诺的警察,始终没有出现。
孟时景已经破坏了两辆车。第一辆与他的车对撞,被他的保险杠撞得完全凹陷,代价则是他自己的车也丧失行动能力。
第二辆车试图直接碾死他,他们差一点儿成功了,极速开过来时,孟时景来不及闪躲,摔在一块厚实又蓬松的枯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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