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问的场合并不雅观。
背在身后的双手仍在束缚中,她对这种捆绑不得要领,蜷着身体将自己缩成最小一团。
她的手机在孟时景手里,被迫添加他的联系方式,暗示着他们未来还会有关联,这种斩不断的纠缠,让林郁斐抑制不住地心慌。
“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
孟时景慢条斯理地卷袖口,衣冠整齐地站着,仿佛并未参与她凌乱的过程。
他要笑不笑,“看来你没发现,我们的身体很契合。”
他低垂着眼眸,黑衬衫下两臂纹身再度露出来,“林郁斐,我们现在彻底绑定了,这得感谢你那一巴掌。”
“你可不可以……松开我。”林郁斐低声说,姿态像祈求。
在被放开之前,她会假装很乖顺,被抓住的猎物往往如此,用一动不动的姿态,证明自己没有忤逆之心。
领带轻飘飘散落,林郁斐重获双手自由,她故技重施立刻将自己撑坐起来,没有一丝犹豫地往外跑。
她在逃亡里原形毕露,奄奄一息的猎物并非真的力竭,她惊慌失措地喘着,顷刻间奔到大门口。
木门把手几乎被她拽下来,门后是光线消亡的巷口,风声呼啸里,暗得看不清人影,几粒明灭的红点寂静燃烧。
等着的手下离得很远,仿佛力证他们听不清屋内任何声音。灯光落在他们脸上所剩无几,而他们几乎同时错愕地避开眼神。
林郁斐在数人躲闪的眼睛里,羞耻得像一颗软烂发酵的苹果,正无助地在氧气里腐烂。
她迈出第一步,无法再往外走,他们沉默不语地堵着,等待孟时景的命令。
背后的光一层层暗淡,孟时景慢悠悠走到门口,挡住绝大部分光亮。
“跑得这么着急。”他轻嘲一声,按住林郁斐的肩膀。“开台车,送她回去。”
“我不需要。”林郁斐应激反应,她不需要这样宣誓所有权的优待。
孟时景古怪地笑了笑,低声细语只有彼此能听清,“知道你现在什么散发着什么气味吗?”
林郁斐不言语,她想起惧怕这些过程卷土重来。
她需要离开,当做今夜结束的符号。
一切乱套了。林郁斐将皮肤洗得发皱,头昏脑涨躺进被窝,身体密密麻麻的胀疼。
噩梦终于汹涌而来,她数次惊醒,时针走得太慢,像被噩梦凝固,窗外长夜难明。
不幸常接踵而至。林郁斐在清晨震惊地直起身,瞠目结舌盯着屏幕,身体上的不适感此刻不足挂齿。
她与同事们的联名检举信产生初步结果,信中写明顶头上司私接项目,并承包给第三方制作公司,以农发投名义牟利。
初步结果合情合理,顶头上司停职查办。往下一行行让林郁斐心跳不止,参与联名的同事悉数转岗,唯独林郁斐消失于检举的前因后果。
她被隐藏了,赵耘婷把她从风暴里轻悄地剔除,不容抗拒地按回原处。林郁斐被迫与联名战友割裂,悄无声息成为叛徒。
赵耘婷半小时前发来消息:“今天去对面省广电院里,有个采访需要你做代表出面。”
“赵总,请问我为什么不在文件里?”林郁斐斟酌着,忍不住在对话框中发问。
“噢,忘了和你说,出差体会与心得需要交一份上来。”赵耘婷的答复与她南辕北辙。
林郁斐的指尖悬着,犹豫不决。
她轻轻一碰发送键,鼓足勇气强调立场,“赵总,我很感激您的保护,可是如果需要参与调查,我愿意承担我的义务。”
“这不是你需要参与的事情。”
赵耘婷的文字没有语气,但林郁斐看见一张平静的脸,如平静却暗藏汹涌的海面,决不允许反驳。
无力感在她心里疯狂滋生,长成一片沉重的荆棘林背在她肩头,她知道她的小小意见,对扭转结果无济于事。
可她没有勇气,比如刚正不阿地站出来,接受转岗再钝刀磨肉被逼离职,比如直截了当与赵耘婷摊牌,两手一摊离开农发投另寻出路。
她做不到任何一样。
“小林你是单身吧?”赵耘婷忽然发问。
林郁斐不明白话题的诡异发展,但必须维持礼貌,“怎么了赵总?”
这一秒她想到徐屹,她终于有空想到徐屹,如果一切顺利,她很快便能结束单身。
出人意料的是,徐屹的脸浮现后,紧接着是孟时景的脸。
林郁斐绯红的脸瞬间褪色,她想起孟时景的警告,他说他们已经深度绑定了。
“银行单位有个年龄相仿的男青年,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不用了吧,我目前没有这方面的想法。”林郁斐柔软地拒绝。
“去了省广电,下午也不用回了,我给你放个假,这才是你这个年纪该参与的事情。”
赵耘婷强塞着,将对方名片发送过来。
照片在屏幕徐徐展开,这张脸很熟悉。林郁斐迟疑数秒,诧异看见他的名字——孟平乐。
他们的眼睛并不相像,上半张脸毫无血缘关联。
鼻尖往下至嘴唇,笑起来的模样,林郁斐浑身一颤,想起孟时景解皮带时勾起的嘴角。
第5章 同情与善意的定义
工作群里弹出一条新消息。
“我真服了,又得帮她做事。”
两秒后,消息被撤回。
林郁斐走在去省广电的路上,盯着平静的聊天框,只能装作一切如常。
她知道小组平白少了一半人力,知道她出差落下工作进度。
林郁斐一桩桩说给赵耘婷,她不知基层疾苦的赵总略一点头,以上层的解决方式拨通内线,命令林郁斐的新任直接领导重新安排工作,确保林郁斐心无旁骛地前往省广电。
她张了张嘴,忽然无话可说。
天气很好,林郁斐走进晨曦的薄雾里,她努力拖着她的肉体前行。
农发投大院里无人与她同行,是她反常地逆流于上班人群。林郁斐直观地看见,她游离于集体之外的具体表象。
节目编导在广电大楼下等待,冲林郁斐招手,“今天很忙吧,你放心,我们彩排很快,不耽误工作。”
林郁斐如鲠在喉。
影棚正在调试灯光,没有嘉宾比林郁斐更早,让她看上去是个闲散人员,无所事事地游荡在电视台里。
初入职场的编导拖来一张塑料椅,殷勤地请她坐下,仿佛把她当成什么大人物。
虚张声势的大人物林郁斐坐进椅子,和摄影机依偎着,很快睡着了。
她只是浅眠,灯光明暗在她眼前交替,像一汪清浅的水潭,在她半梦半醒的世界里轻轻晃动。
一串脚步声靠近,林郁斐猛然睁眼,朦胧的世界在她眼前缓慢聚起轮廓。
孟时景在她深思混沌中漫步走来,亚麻色休闲西装削减了他的冷冽,影棚寡白的顶灯在他身上,落成轻纱般的弧光。
林郁斐心头一梗,抓着塑料椅扶手,骤然把身子往后缩。
“林小姐您醒了?噢,这位是孟总,也是嘉宾之一。”
林郁斐目瞪口呆,忘了做出合理的社交反应。她大脑宕机,四肢僵硬,看见孟时景朝她伸出友好的手。
阴魂不散的同一只手,曾经握着砍刀威胁她,将她双手反捆,把她当成新鲜的玩具。如今置身事外,谦逊有礼、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
而他的员工,那个助纣为虐拍摄视频的莫诚,正人模人样给摄制组发放饮料。
“林小姐你好,你看起来很困。”孟时景温声细语,擅长伪装绅士,声音顿了顿,“昨晚没休息好?”
他脸上似有若无的笑,只有林郁斐清楚真正含义。
人群当中,他毫无疑问是众星拱月的那一个,也毫无疑问是清风朗月的那一个。藏在衣袖之下的,他皮肤上沉眠的青龙和花蟒,以及摘下耳钉后,耳垂余留的一小粒黑点,才构成真正完整的他。
林郁斐腾地站起来,意识到自己显得怪异,勉强站稳了与他握手。
掌心是那一晚微微粗糙的触感,原本宣告结束的惩罚和噩梦,再度站在她面前,林郁斐喉头发干。
她似乎已经闻见孟时景潮热的气息,像一层无形的蚕丝茧封锁她。
林郁斐没出息地逃出去,她走得从容不迫,看上去只是去洗手间,或是去楼下透气。
出逃毫无意义,林郁斐知道她最终还得回来。但她越走越害怕,双腿被青龙和花蟒缠着,磕磕绊绊要让她跌倒。
她从广电大楼走出来,惊觉她无处可去。
农发投办公楼近在咫尺,她能看见楼顶避雷针正在朝阳下,针尖耀着一点金灿灿的光。
眼前晃过两名竹竿似的青少年,他们的目光掠过林郁斐,脚步随即停下。
此时林郁斐尚未注意他们的打量,她忙着苦恼,工作的苦难和孟时景的阴影,给她的精神带来无法承受的重压。
“喂!”一名少年忽然问她,“你是那个谁吗?”
林郁斐应声抬头,看见两名满眼戏谑的少年,顶着她不理解的发型,穿着她难以苟同的奇装异服,这个年纪的情绪不加掩饰,他们极其不友善。
“什么?”林郁斐不动声色往后退。
“那个牛逼的勋章啊,是不是你爸妈?”少年用吊儿郎当的语气,一步步逼近她,“一提起就哭的那个,是不是你?”
他们交换目光相视一笑,确认林郁斐的身份。
“过来,跟我们一起拍个短视频。”少年的手臂搭上她的肩膀,按得她动弹不得,“和我们粉丝打个招呼。”
“抱歉,我还有事。”林郁斐冷着脸要走。
“你装什么,总是上电视不是为了红吗?”少年粗鲁地拽住她,一左一右架着,“瞧不起我们?”
荒唐事总是轻易造访她,痛苦终于显而易见爬上林郁斐的脸庞。她的精神重压又多了一样,成了一根负重累累的树枝,承着整个冬天的积雪,即将被折断。
“这是在干什么?”孟时景的声音冷不丁出现于身后。
她循声回头,逆光里孟时景缓步走出,指尖夹着一支烟。
面对两个无知少年,或是面对劣迹斑斑的孟时景,林郁斐分不清哪种更狼狈。
如果没有意外,“安全感”这种高级情感词汇,断然不会落在孟时景身上。
但仅论此时此刻,林郁斐承认她无助地、油然而生地,在孟时景的身上找到安全感。
人类不由自主朝熟悉的环境靠拢,即使“熟悉”与“友好”不构成等号。
“林小姐,这是你的朋友吗?”孟时景的目光落下,毫无波澜地停在林郁斐的手臂上。
不堪玩弄的纤细臂膀,正被陌生男人拽着。
“你谁啊。”少年的眼神无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是谁?”孟时景低低地笑了。
他垂眸扔烟,用脚碾灭烟头,轻轻伸手一推,将两个少年的联盟推散,林郁斐轻而易举回到他身边。
一个不自量力的少年冲上来,瘦削的体型在他面前,比以卵击石更可笑。孟时景掰过他的手腕,男孩立刻哎哟哎哟地求饶。
林郁斐嗅到熟悉的氛围,孟时景隐忍不发的攻击性,正在对峙里破土而出。
“别……别打。”林郁斐忽地抓住他,生怕他往前走去,忘了她更该害怕孟时景,不管不顾地紧贴着他。
她看起来比两个浪荡少年更恐慌,林郁斐知道孟时景空空如也的手,实际拿起过什么,她知道他压根不是好脾气的绅士。
“他们才十几岁。”林郁斐竭力抓着他,需要两只手才能环住他肌肉紧绷的小臂,“我没事了。”
她几乎挂在孟时景臂弯,试图用那点儿体重稳住他。
耳边仍哎哟哎哟地哀嚎,孟时景如她所愿松了手,目光沉沉,“主旋律电影女主角,你的人设还真是始终如一。”
“谢谢你,孟总。”林郁斐油盐不进,听不懂嘲讽似的。
孟时景看不惯她这幅冷淡疏远的模样,他更喜欢这块冰化成水,食味知髓以至于亲自参与节目彩排。
可惜光天化日,不能将她强行抓回怀里,孟时景看着她逃跑的背影,掩下那些阴暗心思。
她总是恹恹地耷拉眼皮,孟时景原以为林郁斐是这样的。
午间时分影棚来了访客,那个名叫徐屹的年轻男人,带着一份食堂午饭探望林郁斐。
孟时景绝非有意偷听,在他的原计划里,没必要将林郁斐步步紧逼。
嘉宾公共休息室仅有一间,他去取遗落的打火机,随手推开门,细微的交谈声随着门缝放大。
里面只拧亮一盏台灯,窗外太亮,室内暗得让人双眼不适。
孟时景取回打火机,无意多做停留,林郁斐的声音偏飘过来。
“只有你站在我这里了。”她声如蚊呐,孟时景却字字入耳。
这话必然不是对他说的,她全神贯注看着徐屹,那个年轻男人正帮她拆塑料汤盒。
林郁斐大概以为他听不见。
互相信任的人才会倾吐心声,林郁斐声音疲惫,“我根本不想被采访,他们总会聊到我的父母,我不想消费他们,最后还被人指责为想出名。”
他的眼睛正适应亮与暗的交替,斑斓树影随风晃在林郁斐身上,令她的侧脸波光粼粼。
而她对此一无所知,专心和徐屹说话,眼中莹莹流动着暖意,和当时的阳光极其相称。
可惜她回头看时,暖意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孟时景熟悉的防备。
分明上午才帮她解围,真是没良心。
孟时景觉得好笑,随即想到她的年纪,也才二十三岁。
初出茅庐的小女孩,比不着调的孟平乐还要小一岁,嫉恶如仇是她的年龄特权。
只是她看徐屹的眼神,实在令他不爽。孟时景不打算走了,他不紧不慢坐在沙发里,给林郁斐的手机发消息。
“让他出去,你留下。”
“快点,我没什么耐心。”
消息提示音短促地响,林郁斐的身子在日光里一颤,温水般的声音乱了节奏。
“徐屹,你能帮我去农发投取份文件吗?”林郁斐艰难开口,胡乱说出一个文件名。
她埋低头颅,黑发像无精打采垂落的尾巴,反射着午后金灿灿的阳光。
休息室的门轻轻开合,徐屹有些微妙的直觉,临走时深深看了孟时景一眼。
这位小有名气的企业家正低头拨弄打火机,背光的脸一片暗淡,浑不在意徐屹的凝视。在他身上,没有稚嫩的少年意气,发散着成熟男人游刃有余的压迫感。
林郁斐轻声催促,“快去吧。”
在心仪女孩急切的央求声里,徐屹掩门离开。
窗外风也静止,光不再像水纹,定在林郁斐的身体上。
孟时景走动的脚步声很清晰,在沉默的空间里,每一步仿佛踏在林郁斐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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