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林郁斐恍然察觉,她脚上的鞋不是她自己的。
那双遗漏的女士单鞋,折磨她脚踝的皮料,正被孟时景的指腹温柔摩挲。
从足尖到足跟,填不满孟时景的手掌。他将鞋拿起来,像捧着林郁斐,让她稳妥地降临于掌心。
江上驶过的游轮鸣笛,他的心被这声号角敲醒,意识到他竟然对着一双女鞋发呆。
“明天录制结束,来我的车上取你的鞋。”孟时景借着路灯拍下这双鞋,发送给林郁斐。
相同的月光里,老式楼房在梧桐树的荫蔽下,仅有零星窗口亮着暖灯。
林郁斐用棉签擦拭脚后跟的伤口,四肢挤在一起,三口之家的房子没有第二个人影。关于家的温馨氛围尚有余温,萦绕着她孤零零的背影。
她贴好创口贴,点开手机查看消息。
孟时景的消息下面,是孟平乐干瘪的解释。
“抱歉,今天是意外。”
“她不是我的女友,我和她早就分手了。”
“希望你可以给我补偿的机会,明晚再一起吃顿饭,可以吗?”
林郁斐微怔着看屏幕,在她心里,孟平乐应当知趣,不再与她联系。
任谁见过今夜荒诞的戏码,都会遵循成年人社交的体面,林郁斐不想把话说得冒犯,但孟平乐的执着让她意识到,不够直白的拒绝不足以拒绝他。
“我也很抱歉,这是集团领导介绍的相亲。见面后我发现,我们不太合适,也不用再浪费彼此时间了。”
她伸直双腿,在床上翻了一圈,夜灯一层层暗下去,事情应该到此为止。
手机再度急促地响,提示音像一堆洒在地面的小豆子,噼里啪啦将她吵起来。
“我可以解释的。”
“其实是我委托我的领导,层层转达,才终于能和你相亲。” 梗多面肥txt+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我真的很喜欢你,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林郁斐瞠目结舌坐起身,屏幕对面不断冒出急切的告白,叙述他由来已久的深情。
一条条消息叠码着呈现于她掌心,林郁斐却只觉得生硬,她从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感知不到任何他声称的深情。
如果是一场艰难浮出水面的暗恋,怎么会察觉不到她走路的异样,磨破脚后她明显跟不上漫步的行进速度。
偏偏只有孟时景发现了。
孟时景竟然遥遥发现了。
林郁斐心口没来由的一颤。对暗恋者而言,磨破脚是易于观察的反常现象,对其他人而言,这是最不易察觉的小事。
林郁斐思绪沉浮,大脑塞满孟时景那双手。
他半蹲着替她换鞋,沿江绿道的路灯被枝桠遮挡,他的面孔在树影缝隙里模糊轮廓,握着她的手格外清晰。
那是臣服的姿势,他的掌心托着她,卸下折磨她的旧鞋子。
“因为我不想你嫁给他。”
林郁斐反刍这句话,一遍遍在她心里回荡。他用开玩笑的口吻,林郁斐竟然尝出几分真挚。
手机重新亮起,孟平乐焦急地唱独角戏,信息在林郁斐这里石沉大海。
“抱歉,我觉得我们真的不合适。”林郁斐实在烦了,干脆将他删除。
总该结束了吧。林郁斐在安静中闭上眼,这夜没有噩梦。
清晨她醒得很早,采访节目正式录制,需要提前做造型。
林郁斐游离在农发投的第二天,她径直踏入广电大楼,工作群里静默无声,没有人关心她的去向。
农发投大楼在她背后,低矮的院墙和紧锁的门,林郁斐觉得那里已经不欢迎她了。
她心里涌出一个可怕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检举呢?”
她对揭发罪恶的决定产生动摇,数秒后又摇摇头使自己清醒。
我没有做错。林郁斐告诉自己,即使被孤立,我也没有做错。
一意孤行的勇气偶尔会降临,她在这种勇气里,看见母亲的影子。她的母亲,乡村医生郁冬柏时常背着诊疗箱,一意孤行往山里去。箱子的肩带磨得发白,远远看着恍然是一条剥下来的粗糙树皮,郁冬柏没空更换更好的。
林郁斐想着母亲那根陈旧的背带,在推门声里睁开眼睛,化妆镜正对她的脸,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
化妆师拿刷子为她定妆,轻烟般的散粉在空中游动。林郁斐常年素颜的脸变了样,她适应几秒才认出自己。
事实上这张脸变化不大,她原本的皮肤没有瑕疵,熬夜才会挂上淡淡的黑眼圈。化妆师不愿把这张脸涂成浓烈的颜色,克制地描摹她原本的轮廓。
她看起来只是气色更好些,腮红和口红增添她的熟度,林郁斐看起来成了熟度刚好的桃子。
孟时景停在门口,与镜中的林郁斐对视,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
灯下放了一盏鲜切的水果,玻璃盏撑着反射的光晕,一堆黄的、粉的、水莹莹的色块,停在孟时景手边。
他拿起银叉,手腕的玻璃表盘照着他冷淡的下颌,这双眼睛正在微微失神。
几乎是无意识,他的手拿着银叉戳那块粉色的水蜜桃,被切成三角形,软烂的果肉被他戳出十余个孔洞。
他不喜欢吃甜的食物,汁水四溢的水果更甚,他只是在玩弄。
同一个房间里,林郁斐与他的位置形成对角线,她站在一扇全身镜前,服装师的手在她腰间摆弄,抚平后腰那些不听话的褶皱。
一条没有花纹的黑色连衣裙,平整后的布料柔软贴着她的腰线,她挺直的背影像沙漏,最细的部分,和他的手掌不相上下。
她涂脂抹粉的样子也好看,但不如她素面朝天的样子,干净得让人想揉碎。
林郁斐转过身,跟着编导往外走,步伐慢吞吞的,孟时景的目光落在她的脚后跟。
又是一双高跟鞋。他不易察觉地皱眉,昨夜流血的两个脚后跟,都贴着创口贴,裹在肉色丝袜下,孟时景看不清那附近的皮肤是否泛红。
行至门口,她的脚停下,踩在廊灯明暗分界线上,鞋尖对着他。
“孟总,可以去影棚了。”编导站在林郁斐身旁,轻声提醒他。
孟时景应声抬头,他的目光向上攀岩,又落回林郁斐的双眼,她看上去对可怜的脚踝毫不关心。
他觉得自己病得不轻,手下的人心思各异,他竟然跑来关心女人的脚踝,孟时景没拿过这种纯情剧本。
编导将他们带到节目logo前,请他们配合拍嘉宾现场海报。
“两位靠近些。”摄影师说,命令的口吻,忙起来的工作人员有时会忘了客气。
诚然孟时景不是受人差遣的性格,但他反应得比林郁斐更快,话音刚落他便挪动脚步,二人手臂之间的空隙被他移动的身体填上,西装长袖和她纤细的手臂似有若无地摩擦。
林郁斐慢了半拍,相机咔嚓一声,闪光灯在眼膜留下瞬间致盲的白,她闻见孟时景迫近的气息,本能使然后退半步。
隐隐作痛的脚后跟让她一个踉跄,被孟时景兜手扶住,大庭广众之下,他们的距离越过最后的社交礼貌。
孟时景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相机又咔嚓一声,摄影师发出满意的赞叹,“这张好看。”
“是挺好看。”孟时景应声,他看着林郁斐说。
今天的流程与昨天毫无区别,孟时景的节目分量按他的意愿删减,下半场他可以直接离开。
“我可以再看看吗?”孟时景问编导。
“噢,当然可以。”编导将他带到摄影机后,他只能通过监视器观看林郁斐的脸。
舞台上只剩林郁斐,原先为孟时景设计的道具、灯光,此时悉数用在林郁斐身上。
主持人留给她一个完整、干净的舞台,本意是尊重,冷调的蓝光晃过来,聚成一束光晕压在她身上,这样阴郁的颜色里,林郁斐成了陈列的一部分。
电子屏幕是更大的陈列台,林郁斐父母的脸缓缓出现,被一粒粒像素模糊地拼合,他们的声音不甚清晰,电子储存也会有泛黄的那天。
年幼的林郁斐跟在母亲身后,记者将话筒递到她嘴边,降噪的毛绒话筒罩像儿童玩具,小林郁斐扎着两个羊角辫,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啊眨,用手捋话筒的毛。
“我的爸爸叫林昌远,他是大巴车司机。我的妈妈叫郁冬柏,她是这里的医生。”小林郁斐对着镜头说,彼时她不知道,这样的话她将被迫重复无数遍。
母亲无偿进山义诊,父亲开车送她进山,在林郁斐年幼的世界观里,是十分寻常的事情。
直到某天有记者进门,那时她不理解记者的定义,一群拿着机器的陌生人对她很好,只是总追着她喋喋不休。
“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我不怕,邻居的爷爷奶奶都很好。”
“你妈妈陪别的小朋友比陪你还多,你会吃醋吗?”
“妈妈最爱我,我不吃醋。”
这是林郁斐生存的世界,爱与被爱是理所当然,她在表达情感时充满底气。
父母的善举早早见报,林郁斐习惯了记者登门拜访,但最热闹的那天她不敢轻易回想。
那时她还没毕业,刚进入农发投实习,遇到了赵耘婷这样温和的领导,年度全国道德模范落到父母头上,她的人生进入一帆风顺的好时期。
记者忽然一窝蜂造访,在一个寻常的黄昏,摄像机拍下她当年僵硬的表情。
经过陌生的记者转述,林郁斐才得以知晓,父母在进山的途中遭遇山体滑坡,双双当场死亡。
屏幕里的林郁斐忘了眨眼,似乎什么也没想。毛茸茸的话筒再度递至她嘴边,林郁斐呆滞地张着嘴,一颗眼泪啪嗒滚落。
监视器里林郁斐沉默着,绷紧最平静的情绪。
她擅长忍耐,被青少年骚扰时忍耐着怒意,脚后跟淌血时忍耐着阵痛,如今忍耐着即将漫出的悲伤。
孟时景有些后悔,他应该同意上演父子情深的戏码,好过看她强行忍耐。
节目结束时,孟平乐突然造访。
林郁斐第一眼只看见巨大的红色花束,那人两只手捧着这束花,盛开的红玫瑰严严实实遮住他的脸。
这捧浮夸的鲜花径直朝她,周围的眼神变得微妙,她刚从摄像机的注视中解放,莫名其妙又变回被观看的对象。
红玫瑰果然在她面前停住,孟平乐的脸探出来,温和得毫无攻击性,像她手边润嗓的温水。
“你今天很漂亮,”他的口吻一如既往,没有被人删除好友的负面情绪,“我等你一起去吃晚饭。”
林郁斐彻底愣住,她几乎怀疑自己记忆错乱。
是她没说清楚吗?是她拒绝的态度还不够坚决吗?孟平乐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出现,当众给她这么大一个骑虎难下的惊喜。
她手足无措时,听见孟时景的声音,“林小姐,我给你带的东西还在车上,需要你跟我去一趟。”
蜚蜚人声里,他信步走上前,还是懒散的模样,替林郁斐接过烫手山芋,单手将花捧进自己怀里。
拥挤的红色依偎在他胸膛,好像变小了。
“这花太沉了,她拿不动,我帮她拿。”他眼里坦荡,凝视孟平乐眼中的错愕,“晚上见,弟弟。”
事情经过他的补充,千回百转成了三个人的聚会,朋友之间的聚会。
她的目光在这对兄弟之间来回,选择朝孟时景的方向走去,相当于再次回绝孟平乐。
两手空空的孟平乐脸色变得很难看,不虞的表情很快消失,水过无痕从他礼貌的笑容里流走了。
林郁斐和孟时景的关系,看起来有些过于亲密。
孟平乐绝不想变成领生活费的窝囊废,痛恨父亲设置的继承条件,这些埋怨在孟时景介入时,全成了对孟时景的怨气。
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没有储存的号码。
细高跟在地下停车场凿出不小的动静,她跑得直喘气,脚上那点痛反而无关紧要了。
孟时景打开汽车后座门,示意她进去,灰姑娘遗失的那双鞋整齐摆着,林郁斐毫无防备地探身进去,拎起鞋子准备出来。
灰色的人影盖住她头顶,像一张不透光的幕布,红玫瑰跌落车门外,孟时景单手环住她的腰,将她微微悬空,轻飘飘扔进后座。
车门在她跌落真皮座椅时,嗡地声合上。林郁斐懵着脑袋趴在座椅上,手里的女鞋震落,脚踝顷刻间被孟时景抓住,卡在她受伤的位置。
孟时景俯身下去,将她轻巧地翻转过来,没等林郁斐看清便吻上去,吻得很急切,像克制不住。
密闭车厢的气温直线攀升,孟时景一言不发吻了许久,仿佛才缓过劲来。
林郁斐在他身下几乎窒息,乌发乱糟糟掩住她的脸,孟时景耐心地替她剥开,像剥一颗软糖的外衣,指腹蹭着她上扬的眼线。
“录节目竟然没哭。”他眼尾带笑,低垂着凝看她,似乎是表扬,在她眼皮落下一个吻。
“我哭什么?”林郁斐扭脸躲避他的目光,脸颊不自在地爬红,他们离得实在太近。
于是孟时景收回手,往下检查她的脚踝。
两条腿裹着丝袜,创口贴藏在半透明的薄网下,伤痕被层层掩盖。
孟时景眼神更暗了,他的脸埋在背光处,手指沿着脚踝往上,一寸寸没入裙摆深处。
“不准脱!”林郁斐胡乱蹬腿,脸上浮出一层汗,车厢内空气逐渐黏稠。
“想让我直接撕掉也可以。”孟时景的手停在她大腿根,吐息湿热。
闻言,林郁斐倏然安静,只剩短促的喘息。
孟时景开始剥她的丝袜,紧绷着肉体的网纱,将他的手与林郁斐的腿紧密地捆在一起。
“你干什么?”林郁斐含含糊糊地喊,抽不开她的脚踝。
褪完的丝袜缩成一团,被孟时景随意扔开。
“别折腾。”他伏下身子,声音很低,“我检查一下。”
脚踝终于没有阻隔地回到他掌心,翘边的创口贴下,结痂的伤口凝成一块坚硬的凸起,周围的皮肤微微泛红。
他冷静地检查完,眼神顺着往上看,林郁斐神经紧绷地盯着他,稍一松手脚踝便抽回去。
“晚上还要和孟平乐一起吃饭?”孟时景凝看她,眼神像一张巨大的网。
“我没有!我昨晚就删掉他了!”林郁斐哽了数秒,声音弱弱的,“你凭什么质问我。”
“噢……是他死缠烂打?”孟时景乐了,似乎好意提醒,“那你可得小心了,他这人从小到大一帆风顺,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受挫,也许会折腾出更丢脸的事。”
林郁斐听着,脸上爬出肉眼可见的恐慌,犹疑着问他,“那我该怎么办?”
“要么你顺从他,要么你找一个压得过他的男人。”孟时景为她指点迷津,“比如我,考虑考虑。”
“你有病。”林郁斐立即撑坐起,她觉得自己太蠢,竟然想从孟时景这里听到正经建议。她胡乱地把脚塞进鞋子,拎起另一双,打开车门钻出去又重重摔上,闷着脸一气呵成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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