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大概十来分钟,李海萍才回过神来,哽咽着对方柏霓说:“小霓别怕,医生说没扩散就好控制。咱们不能先垮了,你爸还得靠咱俩呢。”
方柏霓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心想:“母亲都五十几岁了,多年没有工作,社会阅历少,这个家得靠她了。”
那天晚上,方柏霓给王钦打电话说了家里的事情。她本想从王钦那寻求些安慰,却没想到王钦只说了几句“你别急,好好照顾叔叔。我还有点事忙”就挂断了电话。
那时,方柏霓还想可能是他真的忙。大厂程序员,表面光鲜,实际上还不是 996、007 的牛马?她是一个成熟的人,她得体谅他。
第58章 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想走捷径,只有他不想
方文正住院,李海萍还有些六神无主,方柏霓只好暂时做起了家里的顶梁柱。忙里忙外的方柏霓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跟王钦打个电话倾诉一下心事。但王钦总是有些心不在焉,说不了几句就催促方柏霓挂电话。
方柏霓还在用那套成熟女人要学会体谅的理论开解自己,王钦已经下定了分手的决心。
方柏霓回家的第六天晚上,王钦终于主动打来了电话。
在稍作寒暄后,他便进入了那通电话的正题:“小霓,给你打这个电话,是有事跟你说。”
方柏霓至今都记得王钦说这些话时的声音,凉薄、冷静,像冰铸的尖刀剌开她的皮肉,直直地插进她的心里。
他说,“小霓,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到了该结婚的年龄。本来想着两边父母帮衬着买了房,咱们也算是在北京安了家。但是现在你家的情况……”
或许他还有点恻隐之心,没有直截了当地说方柏霓的父亲得了绝症。
沉默了片刻后,他继续说下去:“我想你家短时间内也不会考虑我们结婚的事。咱俩都不小了,这样拖下去肯定不是办法……”
方柏霓听得头晕目眩,终于在他稍作停顿的时候,插了话:“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不管我爸,现在就结婚?”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电话那头的王钦慌忙否定,但却说出了更让方柏霓心痛的话,“你家现在的情况肯定是拿不出 40 万了,而且你爸的治疗费……”
站在医院住院部楼梯间打电话的方柏霓此时气得浑身发颤,握手机的手颤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她一个字都不想听了,干脆利落地在电话里说:“明白了,分手吧。过两天我会回去收拾东西。”
在一起五年,王钦很了解方柏霓。她总是软软的、甜甜的,顶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糯糯的。她喜欢听他的话,由他做重要决定,好像一切事情都可以依着他。这几天跟父母商量要不要分手的时候,他还犹豫怎样说才能让方柏霓明白他的意思。他以为会很难,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一些不算直白的话,就能让她干脆利落地说出“分手”二字。
王钦知道自己这样做不算君子,但北漂大军浩浩荡荡,想要在北京扎下根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婚姻这一道可以资源整合的路子了。方柏霓本来是相对理想的资源整合对象。方柏霓的父亲是小学老师,王钦的父亲是县医院的医生,都有稳定的收入、不错的退休金。两人又都是独生子女,两家资源一整合,就能让他们在北京有一套小房子、有个稳定的家。
可是,如今情况变了。方柏霓的父亲得了癌症,就算办病退,他的退休金大概也就刚刚够医药费。方柏霓的母亲又是一个家庭主妇,没有经济来源。方柏霓就不得不承担起为父治病和养家的担子。如果真结了婚,别说方柏霓父母帮衬他们了,他们还得帮衬方柏霓父母。
王钦一想到这就有些害怕。他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佼佼者,能在北京的繁华与恐慌中挣出一片天。他只想在父母的帮衬下稳妥地生活,不想背负任何额外的负担。
廖慧听到这里,已经眼角濡湿。她没办法想像出六年前方柏霓的心情。父亲的突然生病与即将结婚男朋友的突然叛逃,27 岁的方柏霓是怎样走过来的呢?
一边讲自己的故事一边喝酒的方柏霓已经半醉半醒,又哭又笑。看着方柏霓满脸泪水却强挣着勾起唇角的样子,廖慧觉得心口好疼。她挪到方柏霓身边,想要抱一抱好不容易敞开心扉的方柏霓。
方柏霓却拒绝了她。
“哎呀,不要这么肉麻。如果说之前我还没想开,还有心结,但干了几个月红娘我就想开了。”方柏霓仰头把杯里剩下的酒全部倒进喉咙里,眼角带泪、唇角带笑地对廖慧说,“别说我爸治病确实花了不少钱。你看咱们这来找对象的那些男的,有几个不对女生家庭条件提各种要求的?”
方柏霓忍不住打了个酒嗝,“别的不说,就‘父母得有退休金’这一条,我就没看到几个男的不写上的。更离谱的是,要求人家父母有退休金,还要求得是独生女。怎么滴,不想养老就算了,还想吃人家绝户?”
黄霖霖毕竟还是年轻,虽然大学谈过几次恋爱,现在也在谈恋爱,毕竟没到谈婚论嫁、讨论资产的地步,听得心惊胆战,讷讷地问:“相亲看条件就算了,自己谈恋爱的也这么看条件吗?”
方柏霓拍着手大笑,“年轻了不是。小姑娘啊,不能太单纯了,得精明点儿。”
“这就是你不谈恋爱和拒绝胡逸凡的原因吗?”廖慧虽然还沉浸在方柏霓的回忆带来的悲伤里,但还是怕方柏霓真醉过去,就问不出原因了。
方柏霓愣了一下,眼珠子缓缓地转了转,似懂非懂,但终究还是开了口:“谈了五年、都要结婚的恋爱都能分,再谈恋爱有啥意思?我爸是世界上第二爱我的人,哈哈哈,第一是我妈,我就是要挣钱给我爸治病,我可不想有个男人担心我挣钱给我爸花。”
“你们知道嘛,那个混蛋跟我分手,我妈知道了原因哭了一整夜。她说是她和我爸连累了我。他们生我养我爱我疼我,怎么就成他们连累我了呢?我妈自从生了我就没出去上过班,为了不让我有经济压力,她出去租早餐摊子做。北方的冬天多冷啊。三四点,我妈就起来包包子、炸油条、煮粥。那年过年我看我妈的手冻得全是冻疮,有的冻疮都裂了口子,往外流血流脓。”
方柏霓的嘴角不再上扬,泪水糊住了整张脸,“我爸做完化疗吃不下东西,一直吐。医生说得加强营养、多吃蛋白质,要不然白细胞升不上来只能打升白针和免疫球蛋白。就为了省下打球蛋白的钱,我爸吃了吐、吐了吃。我家是真的连一针球蛋白都打不起了吗?不是啊,我爸有退休金,我爸大部分治疗费都可以报销。他们就是为了省钱,不让我有经济压力,不让我被人嫌弃……”
方柏霓终于说不下去了,嚎啕大哭起来。廖慧和黄霖霖也跟着抹眼泪。
在她们不知道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人也正在默默流泪。那个人就是胡逸凡。
在廖慧和黄霖霖刚刚撬开方柏霓嘴的时候,黄霖霖选择一条一条给胡逸凡发语音,到后来方柏霓说得起劲,六十秒的语音已经录不下那么多东西了。黄霖霖干脆给胡逸凡拨通了电话。幸好方柏霓醉得晕头转向,并没有发现黄琳琳的操作。
胡逸凡就在自己的卧室里旁听了方柏霓的过去。
他是什么时候抑制不住情绪开始流泪的?可能是方柏霓说到那个男生试探着提分手的时候,也可能是方柏霓说“我可不想有个男人担心我挣钱给我爸花”的时候……然而,这个时间节点一点都不重要。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文正会对他说“我们不会拖累小霓的,你放心”。
方文正说这话的时候,他是真的不懂。为什么生病的父亲会说出不拖累子女的话呢?父母抚养孩子,孩子赡养父母,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若是父母不做人,子女可以拒绝赡养。可是很显然,方文正和李海萍是很合格的父母,他们爱方柏霓啊,会说出“不拖累小霓”这样话实在不可思议。
那时候他能想到只能是不会把所有的压力都抛给方柏霓,而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而他更不明白,一个成年男人,一个接受了高等教育的男人,得是多么不自信,才会只想从父母身上抠取资源以获得在北京安身立命的资本?得是多么不自信,才会认为家里有一位生病的长辈是巨大的负担?是多么没有责任感,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放弃五年的感情?
胡逸凡想,怪不得那天晚上方柏霓会跟他说“人不能靠一时的想像活着,也不能听一时的话做决定”。想必当年那个男人没少说海誓山盟、甜言蜜语吧。
不知道哭了多久,方柏霓停了下来。那么多眼泪,可能也带走了一些酒精。她清醒了一些,又做出微笑的表情,“你们问为什么拒绝胡逸凡了,对吧?那我得告诉你们,胡逸凡啥都好,但我不能拖累他呀。我爸是我爸,孝顺他、赡养他、照顾他都是我的义务,但不是胡逸凡的义务。”
“他不是已经知道你爸生病的事了吗?他知道了还愿意跟你在一起,那就不算拖累。”廖慧抽了两张纸巾,擤了擤鼻涕,瓮声瓮气地说。
方柏霓又支撑着身体去拿酒瓶,黄霖霖赶紧帮她倒上。
“谢谢霖霖。”方柏霓拉着长长的尾音,朝黄霖霖举了举杯,“嗐,他呀,没咋谈过恋爱,现在就是一时上头、脑袋发热,他哪想像得出以后的问题。等到哪天他突然醒悟,再来一次爱情大逃离吗?我可经不起这种折腾咯。”
杯里的红酒又被方柏霓倒进嘴里,“咕咚咕咚”吞进肚子里。
廖慧从方柏霓手里抢过酒杯,不再让她喝了。方柏霓也没拒绝,就乖乖看着廖慧把酒杯放在了茶几的另一边。
“那,你喜欢胡逸凡吗?”黄霖霖问。
“喜欢啊。长得好、学历好、工作好,还是个傻憨憨,说啥都信,这么可爱的人,哪能不喜欢啊?”方柏霓哈哈笑着,“不,我不是喜欢他。我是爱他。”
方柏霓觉得坐得不舒服,把腿伸开来,用手肘撑着脸,收敛了笑声,很认真地说:“你们知道吗?你们不知道,我没告诉你们,哈哈哈。年前我去找他前女友了,你们猜他前女友告诉我啥了?”
廖慧和黄霖霖看着醉酒的方柏霓,不说话,等她说下去。
“她告诉我她爸是领域的大拿,跟她结婚想进高校进高校,想进研究所进研究所,哪需要在实验室没白没黑啊。但是你猜怎么着?”方柏霓一脸狡黠地说,“胡逸凡居然不尽心尽力讨好这尊金佛,还因为天天泡在实验室,冷落了女朋友,让金佛跑了。”
“傻不傻?你们说傻不傻?”方柏霓拍手大笑,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他真傻啊,要是我,我 7*24 小时待命,就为了伺候好金佛。可是我好爱这个傻子,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想走捷径,只有他不想。我爱那个不想走捷径的傻子……”
第59章 多谢神仙菩萨保佑
那天晚上,方柏霓终究是把自己过去的事情吐露了个干干净净。在她说完那句“我爱那个不想走捷径的傻子”后,她就趴在茶几上睡着了。
廖慧和黄霖霖把她扶进卧室,帮她盖好被子,看她睡得深沉,才退出去。
黄霖霖的电话还没挂,她拿起来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胡老师,你都听到了吧,希望你不会再伤一次方姐的心。”
胡逸凡没有做太多的许诺,只问:“小霓睡了吗?辛苦你们照顾她。”
挂断电话,黄霖霖垂着头靠在沙发上。过了好久,她才抬头问廖慧:“慧姐,以前给那些男女做匹配,我只当成一件工作,从来没想过大家已经把婚恋变成了交易。”
廖慧也在发呆,听黄霖霖说话,才抽回神来。
“到了相亲桌上,很难不把婚恋做成交易的。大家的目的是找个人结婚,不是找个人谈爱情。”廖慧叹了口气,“爱情事务处理局里可能真的没有爱情吧。”
那一夜只有醉酒的方柏霓睡得踏实,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了心事。
廖慧开始反思爱情事务处理局是不是真的有爱情,要不要改个名;黄霖霖不断思考自己与张庆会不会有一天也因为现实物质的事情分道扬镳;胡逸凡则是心疼得无法入睡。
27 岁的方柏霓,那么年轻,她是怎样走过那片黑暗的呢?
如果没有经历这些,她是不是会比现在活泼开朗无数倍?
胡逸凡一直觉得他认识的方柏霓已经很爽朗、洒脱了,她那一点点莽一直让他觉得她什么都不怕。
他把她当做一个小太阳,文能向无良公司讨公道,武能跑去渣男公司门口拉横幅。到现在他才知道这个小太阳也有无数黑子,只是太阳的光芒太盛,让黑子得到掩藏。也可能是小太阳根本不想让人看到那些黑子,而故意掩饰起来。
胡逸凡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躲避有些懦弱、可笑了。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与方柏霓殊途同归:两个因噎废食的可怜虫。当然,他承认方柏霓的“噎”比他的严重很多。
在这个暗黑的夜里,胡逸凡思考了很久,终于翻身起来,摸过手机想写一封信给方柏霓。写了几行,又觉得如此不够诚意,便开了灯,下了床,翻箱倒柜找出一沓 A4 纸。
此情此景,只有手写的文字,才能表达他的心意。
写完信时,天已濛濛亮。他情深意切地回到床上,尽量让自己在上班前能眯上一会儿。
方柏霓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半。宽大的床、恢宏的吊灯、开阔的房间……方柏霓揉了揉生疼的脑袋,才缓缓想起来:这是廖慧家。
她揉着紧绷的太阳穴从卧室走出来,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才来到客厅。客厅已经收拾整齐,廖慧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不知道哪个台又在播放《父母爱情》。
见方柏霓出来,廖慧送给她一个明媚的微笑,“早啊。”
方柏霓有些窘迫,她有点记不清昨晚的事了,但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喝醉了,很醉那种,甚至已经到了断片的地步。
她艰难地回应了廖慧一个微笑,“慧姐,早啊。”
“餐厅有小米粥和小笼包,你去洗漱一下就可以吃了。”
“哦,好的。”说完,方柏霓就反身往卫生间走。牙刷、牙膏、毛巾,廖慧都给她准备好了,让她更窘迫起来。
其实,跟廖慧那么熟了,根本不需要窘迫的。但方柏霓想不起昨晚自己干了什么,她担心自己醉酒出了洋相,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胡乱洗了把脸、刷了牙,方柏霓又窘迫地出了卫生间。
廖慧已经不在客厅了,她在餐厅帮方柏霓把小米粥盛进碗里,“还热着呢,过来垫一垫。喝了酒,容易胃不舒服,喝点小米粥能好点。”
方柏霓使劲拍了两下脑袋,还是想不起昨晚自己干了什么。只好故作镇定地走去餐厅,又故作镇定地在餐桌旁坐下。
廖慧也在旁边坐了下来,微笑着看方柏霓喝粥。
“霖霖呢?”方柏霓这才想起来,从起来到现在还没见过黄霖霖。
“霖霖去公司了,我留下来等你起床。今天周一,虽然没什么人来,但公司不能没人。”
“哦。”方柏霓继续低头喝粥,在半碗粥下肚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廖慧:“慧姐,我昨晚喝多了,没出洋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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