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巾盖上她的脑袋,姜小婵的指甲抠着手心。
这是姐姐,她对自己说。费劲地忍耐着推开她的冲动,姜小婵憋住一口气。
“我听妈妈说啦,其实我也早就猜到了好吗。”姜大喜揉着妹妹的脑袋,动作算不上温柔。
不懂妈妈对姐姐说了什么,姜小婵没开口。
“我看你回来之后,一直穿着长袖的校服不肯换,还拚命地做题,就感觉倒你一定是受了压迫。没想到,你在我们小镇是小神童,去到大城市也费劲。是不是读书都跟不上啊?之前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因为你学习太忙了,没空接?大伯和大伯母真狠,把你当学习的机器了吧。”
这就是妈妈那边给出的说辞啊,姜小婵记下来了。
“嗯,读书。读得太狠了。”她语调毫无起伏,认同了姐姐的话。
姜大喜替她抱不平:“有钱人真过分,不把人当人。他们家是对学习的要求是有多严格?把你逼成了这样。他们不会还罚你吧,考不到多少名不让你吃饭?我看你瘦了好多。”
“是啊,他们好过分。”毛巾下的姜小婵面无表情。
“还是回来好。我们穷一点,但日子自由自在呀。以后,姐姐罩着你,没人能让你少吃饭。你能读书就读,不能读书打工。”
姜大喜难得如此温情,她自己都不太好意思。
不过,她还是坚持把想讲的话说完了。
“这两年受苦啦。讨厌鬼,欢迎你回家。”
毛巾从脑袋上拿走。姜小婵抬眸,看见姐姐美丽灿烂的笑颜。
姐姐好像一位住在太阳里的天使。
她的好,极度纯粹,明媚耀眼。
姜小婵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也回以一个真心的笑容。
“哎。以后又要什么东西都分你一半啦,烦人。”
马上回归和妹妹不对付的状态,姜大喜用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她从床边挪走。
“头发已经擦干了,你是睡另一边的哦,别占我位置。”
“好。”
姜小婵神奇地发现,她不再畏惧来自姐姐的触碰了。
第28章 精英叔
后来,不再继续寄养孩子的事是孟雪梅去解决的。
她跟大伯家通了电话,大伯自然是不答应放姜小婵走的。隔日,他开车到镇子,要把姜小婵接回城市。孟雪梅这边早有准备,她和姜大喜坐镇家中,还喊上了一些其他的亲戚帮忙。
不知道妈妈是怎么跟大伯协商的,姜小婵没有参与。
爸爸死后,找“靠山”的重担被姜小婵背了两年,她已无力承担。不愿意见到大伯,不愿意处于争端的中心,那天,姜小婵从家溜出来,去到湖边,在那儿躲了一整天。
湖附近的封锁已被撤走,但照样渺无人迹。
死在湖里的林栋光过了几日便没人再谈起。
林栋光生前结仇过多,警方花时间盘查了有作案嫌疑的人,包括他的儿子林嘉,重点怀疑对象都拿出了可以被证实的不在场证明。法医出具尸检结果:他体内酒精含量极高,身体没有外伤,死因是溺水身亡。最后,这起案件被定性为意外事故。
湖水澄澈,不管这儿发生过什么,湖面都已恢复了平静。
举起大石头,姜小婵用力地往湖里丢去。
她脑中有邪恶的幻想。
她幻想着坏人能被沉潭,跟随着她掷出石头。
要是和林栋光一样,大伯也被溺死在漆黑的水底,就好了——大量的水呛入他的鼻腔,胸腔,他无力地挣扎,痛苦地窒息。没人救他,他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死去。食人的鱼群发狠地啃噬他的血肉,让他肥胖的肚子像气球一样爆开。等大伯终于浮出水面的时候,大家已经看不出他作为人的面目,所有人都看穿了他隐藏的肮脏丑陋。
尝试用幻想的画面,压下心里的愤怒与失落。
姜小婵屏住气息,越呼吸越疼,胸口始终卡着一根难以下咽的刺。
——忘掉吧,是时候了。
——等这个夏天过去,就忘掉那些恨意。
她抠着自己的指甲,抠到破皮流血。
——等夏天过去,哪怕是模仿,也想像正常人那样活着。
松开手,姜小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身体疼的时候,心里就不那么疼了。
由着手指往外渗血,她抱紧膝盖,静静地望着湖面,石头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散去。
*
孟雪梅给了姜大喜买内衣的钱。
想着能省则省,姜大喜没去店里买内衣,去了白塔旁边的商业街。
出门时,她稍微打扮了一番:浅蓝色的格子裙,配米色小凉拖;头发扎成俏皮的花苞双马尾。手腕有些空,她戴上了从姜小婵那儿拿回来的蝴蝶手串。
姜大喜天生的好样貌,也天生喜欢装扮自己。不必花额外的钱,她有数不尽的创意和一双巧手,让自己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人前。
维持着美丽,会使她的心情愉悦。
妹妹在这一点上与她很不同。姜小婵的长相有自己的可爱之处,却完全不注重穿衣搭配。
同一件衣服,她能一年四季洗了又穿;不考虑颜色搭配,只求穿着舒服。姜大喜特别受不了她的土气穿搭,尤其是从城市回来以后。姜大喜觉得妹妹是什么难看穿什么,简直像故意的。
听说姐姐要出去逛街,姜小婵一点儿都没兴趣。
姜大喜只好独自逛逛。
问过了几家卖内衣的小商贩,还没拿定主意,她打算货比三家,彻底了解完内衣的价格,再选一家最便宜的摊位买。
正前往下个摊子,姜大喜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了去路。
“你好。请问,你知道白塔怎么去吗?”
她抬头望向男人。他看上去三十几岁,穿着很讲究——西装裤、白衬衣,手腕戴着一块看着就贵的表,一双精明的狐狸眼藏在金丝边的眼镜后面。
生活在小镇从没遇见这样的人物,姜大喜似乎看电视剧时见过。男人气质儒雅,风度翩翩,好像偶像剧里走出来的头牌大律师。他个子挺高的,跟他讲话需要微微仰头。
“白塔,不就在那边吗?”姜大喜藏住眼里的新奇,指向不远处。
从他们站的位置,已经能够看到白塔的轮廓。这个路问得令她迷惑,有种没话找话的感觉。
“是的,我知道在那边,”男人说话时,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的脸:“小吃街的路太绕了,我第一次来,没找到白塔的入口。”
原来是迷路的游客啊。他这么说,姜大喜能够理解了。
“你先顺着这条街往前走,走到底了往左拐,那边有路标,按着箭头指引你就能找到白塔的售票处了。”
姜大喜讲得很详尽,料想这位精英叔叔应该会走了,准备接着逛她的街。
“等等,”他又一次跟上来:“你好像对这一块很熟。我想问问你,方便的话,能请你当我的导游吗?我可以付你导游费。”
说着话,男人掏出鼓鼓的名牌钱包,立刻拿给她两张大钞。
姜大喜下意识后退一步,没接他的钱。
太大方了,再配合他这个形象,像骗子。
收回手,男人露出友善的微笑:“抱歉,是我太着急了。你别误会,我没有恶意。我来茂城是喜欢这里的风景和气候,想考察考察,做点生意。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没个朋友。这导游费,不仅是想请你带我去白塔,我还想找当地的人了解一下这边的情况。你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并没有对他放松警惕,姜大喜疑惑:“你想做生意,这里摊贩那么多,全是做生意的人。你为什么不问他们?”
男人愣了两秒,微哂道:“问了啊……刚被做生意的摊贩骗了两百。他说想问问题要先收费,我给完钱,他一问三不知,我什么都没问明白。”
“噗嗤。”姜大喜笑了出来。
没想到这种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会被他们小地方的摊主坑钱。想也难怪,他一出手就是两百元,人家很难不把他当成冤大头。
两人之间的气氛融洽了一些。
他递给她一张烫金名片,简单地自我介绍:“我叫齐澍,我们年龄差得大,你可以喊我七叔。”
姜大喜仔细地看了看名片。
齐澍。他是首都来的,名片上的头衔有好几个,各个无比光鲜。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他是一家有名的贸易公司的总经理。
“哇!”她惊掉下巴:“这上面写的东西是真的吗?”
他不是律师,是总经理。姜大喜以为总经理都是老头呢。
齐澍莞尔:“千真万确。希望能有荣幸,邀请你做我的导游。”
姜大喜挠挠脖子,仍旧有些为难:“你想了解什么?我不太确定你问的东西我知道。”
说不动心是假的,毕竟两百元对于她是个大数目。碰到按摩店生意好的时候,妈妈辛苦加班,不休息地给人按摩按一周,按到手指关节都卡卡作响,也只能挣这么多。
可姜大喜明白,不能要来路不明的钱。如果男人说的话是真的,她不想像之前的商贩,骗外地游客,赚黑心钱。
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齐澍只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吧。你喝得惯咖啡吗?”
“……咖啡?我没喝过。”姜大喜低着头,窘迫地瞄了眼自己的拖鞋。
咖啡在她的心中是薪水很高的都市白领喝的,是不属于她世界里的东西。
他问:“你们小镇有咖啡店吗?”
姜大喜点头:“有的,镇上新开了一家。咖啡卖得贵,没什么生意。”
“那走吧,你带路,我请你喝。”
看出她的犹豫,齐澍再次做出承诺:“是去公共场合,很安全的。我保证,我对你没有恶意。”
小镇到处都是熟人,咖啡店离这儿不远……姜大喜斟酌了一番,怀着若有危险马上逃跑的心情,同意了齐澍的邀请。
咖啡店里正如姜大喜说的,生意惨淡。
偌大的店,只有他们两位顾客。
初次品尝咖啡,它闻着香香的,姜大喜没防备心,直接喝了一大口。
“呜,怎么是药味的?”
咖啡太难喝了,她龇牙咧嘴,抬手扇风,想扇走嘴里的苦。
他撑着下巴看她,被姜大喜丑丑的表情逗笑了。
“你点的double espresso,当然苦啊。”
姜大喜幽怨地瞪了他一眼:“我瞎点的呀。你知道苦,不提早告诉我?”
“我想看你喝下去是什么模样,提早告诉你就看不到了。”
没掩饰自己恶劣的趣味,齐澍观察她,像观察实验室的小白鼠。
“吃这个。”他把咖啡旁边配的巧克力推到她手边。
因为不信任他,姜大喜打死也不听他的建议,硬生生扛着嘴里苦味。
齐澍忍不住发笑。
在惹恼姜大喜之前,他总算进入了正题。
齐澍是大城市来的商人,他看中他们小镇有能够发展旅游业的潜力,打算在这儿开旅馆。
他问姜大喜的问题都很好答:小镇到了假期游客多不多?哪个地段最繁华?当地的旅馆集中在哪片区域?他们这儿有什么特色美食,特色项目?来旅游的话推荐去什么景点?本地人常去的餐馆有哪几家?
对于他的提问,姜大喜知无不言。
问完那些易答的问题,齐澍仿佛已经心中有数。他自然地把聊天引到了姜大喜身上。
得知她特别喜欢画画,他说,他跟朋友合资办了个画廊,还认识很多画画很厉害的大师。
他说的那些大师,孤陋寡闻的姜大喜一个都没听过。
他提起他看过的国外画展、喜欢的画家、喜欢的艺术风格,不停地把话题向下兼容,姜大喜终于搭上了话。
在他们的谈话中,姜大喜看齐澍的眼神,渐渐变得崇拜。
他人脉广,受过良好的教育,游历过世界各地。哪怕是在她最有信心的领域,他的见地也比她深刻太多。齐澍像一本翻不到尽头的书,哪怕他的学识对于她是碾压式的,他们的对话依然在他的推进中进行得很舒服。
在咖啡馆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知道她喝不惯咖啡,齐澍让服务生上了甜牛奶。
姜大喜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把脑子里的知识都掏空了。
她感觉这辈子没有跟人这样聊过天。对面坐着一个聪明健谈的老师,却全然没有老师的架子。他幽默、渊博,对她说的所有话题感兴趣,她说的所有话都能得到充分的回应。
直到看见窗外的晚霞,姜大喜才反应过来,时间不早了。
再不回家家里人会担心,她一开口,他便表示理解。
姜大喜和齐澍在咖啡馆门口告别。
他脸上有依依不舍的神色,想与她建立其他联结:“你原先逛街是想买什么?我耽误你时间了,得把你本来要买的东西补给你。”
姜大喜没好意思说,她不可能让一个刚认识一天的陌生男子给自己买内衣的。
“没关系,我没有要买什么,随便逛逛而已。”
齐澍只好将自己的意思挑明:“之后我想找你的话,怎么联系你呢?”
“我家没有电话……”
说到这儿,姜喜心里空空的,也觉得有点遗憾,难得碰上聊得这么投机的人。他们的身份差距太大,今天只是凑巧遇上,以后的生活很难再有交集。
“没事,如果我们有缘,未来还能再碰见。”
“好。你有我的名片,要想找我可以打上面的号码。”
齐澍礼貌地与她道别。
“姜喜,有缘再会。”
……
一场愉快的萍水相逢,一个特别有趣的下午。
姜大喜回家的路上仍在回味这次奇妙的经历。
她的包里不仅装着齐澍的名片,还装着两百块钱。
想到这儿,姜喜立马把钱拿出来,抖落抖落,又照了照光,判定了一下真伪。
是真钞。
遇到的是个好人呢。她顿时心生愧疚,唾弃自己验钞的行为:疑心病啊,聊了一下午,聊得那么好,怎么还怀疑他?真是把人想坏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总经理,一点儿不缺钱,骗她干嘛。
大喜一回到家,马上把钱给了妈妈。
孟雪梅听完她的经历也觉得离奇:真新鲜,聊聊天就能赚两百块。
这钱来得实在轻松,跟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第29章 犯河水
齐澍给的名片被姜大喜夹进了一本绘画书里,作为书签。
她对大城市的向往不知不觉又多了几分。
几天之后,虽然姜大喜时不时还回味起那天的谈话,但她已经记不起来齐澍的长相。
她们生活圈里发生了别的大事:林嘉的爷爷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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