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是在林嘉的陪伴下去世的,他走得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
林家刚办完一场葬礼,又来一场。
镇里的人背后议论:真不吉利啊。
家里剩下的独苗苗,是个15岁的少年。林嘉举目无亲,却有一大堆烂摊子要收拾——爸爸欠的高利贷、给爷爷看病借的钱,要债的人不会因为他们的过世就放过亲属。
债主们看林嘉看得死死的,生怕他跑了,自己拿不回钱。
他们振振有词,林嘉肯定从爷爷那边继承到遗产,房子也是林嘉的了,凭什么欠的债务他不负责。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他们小镇的破屋子根本不值几个钱。林爷爷久病、林栋光败家,他们的家底早被掏空了。
哪怕是催债的逼得这么紧,林嘉也没有打算卖掉老屋。
这是爷爷的家,是爷爷托付给他的遗物,林嘉会留下来守护它。
因为没钱,林爷爷的葬礼办得简陋。
他生前经营的饭馆生意红火,死后来看他的人却没有几个。
姜大喜和林嘉关系亲近,带着妹妹来隔壁送林爷爷最后一程。
姜小婵给林爷爷鞠了几个躬,把池塘边摘来的一束小花放在爷爷的棺材旁边。
她还记得邻家饭馆有多么好吃,还得林爷爷在店里忙碌的身影,物是人非好像只在一瞬之间。
姜大喜和妹妹有相同的感受,但她的悲伤更加外显。望着林爷爷的遗容,她伤心地哭了出来。
林嘉是唯一守在灵前戴孝的人。
他看着瘦了许多,眼下青黑,估计最近没怎么睡好。
“嘉嘉,我有些担心你,”大喜抹去泪水,拉住他的袖子:“等爷爷的葬礼结束,我们聊聊天行吗?”
林嘉点点头。
姜家姐妹从葬礼离开前,姜小婵也跟林嘉打了个照面。
姐姐在给林爷爷上香,姜小婵往外走,瞥了眼挂在墙上的林栋光的遗像。
……即使是他的相片都足够令人胆寒。
见到这张狰狞的脸,姜小婵猛然回想起那个深夜,无风的湖,咕嘟嘟的水声回荡在耳边,她不适地揉了揉耳朵。
转头,她便撞上了林嘉。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没作声,定定地盯了三秒。
然后,默契地同时移开视线。
姜小婵外表平静,一捏手心全是汗。
——讲心里话,她很怕他。
在场的人全都认为林嘉弱小可怜、悲伤无助,姜小婵却看过他的不同面目。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那晚的事,也希望他能知道,她会守口如瓶。
姜小婵默默地想:以后还是井水不犯河水,跟他保持些距离吧。
*
葬礼后的傍晚。
姜大喜和林嘉在老地方见面。
他们家后面有一栋待拆的危楼,住户搬走了,天台空旷。
倚着天台的栏杆能看见远方金色的落日,小镇的风光尽收眼底。
姜大喜带过来一根棒棒冰,将它掰成两半,跟林嘉分享。
他没客气地接过了:“以后你别买了,换我请你吃。”
“嗯。”姜大喜咬住棒冰,清新的果香,甜甜的冰水。
她特意买的蜜瓜味。或许林嘉自己都没注意到,他总会选择这个口味的甜食,细心的姜大喜观察到了。
打量着他的侧脸,心中泛起微微的酸涩,姜大喜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又因为太快切入正题,完全没藏住自己的关切。
“嘉嘉啊。听老刘说了件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说,你不准备读高中了。”
林嘉语气轻松:“是,以后不读书了。”
“看看有没有能申请的补助呢?”姜大喜马上帮他出主意:“还有,你学习好,肯定能拿奖学金的,问问高中的老师?”
他但笑不语。
姜大喜知道林嘉的难处。对于他的状况,回学校读书已是奢望。
她只是觉得太遗憾了。低着头,她小声地碎碎念:“不仅仅老刘,全部老师都替你可惜。你学习成绩那么好,是我们学校常年的第一名呢。老刘说你是他带过最聪明的学生,你一定可以考出小镇,去城市念很好的大学。”
没被及时吃掉的棒冰,壳子渗出小水珠,滴下来,像栏杆流的泪水。
“不用为我可惜。上大学,毕业以后也要找工作赚钱的;我已经先同学们一步找好了工作,最近就能开始赚钱。”
话很体面,他遥望着那一抹残阳,仿佛真的无所谓。
“行。那不为你,我可惜我自己。”
她真恨林嘉这一点,这个时候他仍是那种不咸不淡的态度。她是过来听他倾诉,听他暴露他的脆弱的,到头来,她暴露的不安更多。
“嘉嘉,以后去学校见不到你了,我会很不适应。”
他暖心地安抚:“你放学回家就能见到我啦,我们家住得那么近,你可以常常来找我玩。”
“不一样好吗。没有你当我的同桌,没有你给我讲题,不能跟你一起写作业,不能跟你一起去图书馆,我们放学不能一起回家,没人陪我走夜路。”
被自己描绘的场景难过到,姜大喜没绷住,流露了真感情。
“没有你,我每天都会很不开心很孤独的。没有你,我不适应,你懂不懂?”
一个害羞的少女,把话说到这种程度,她认为已经跟表白没什么两样了。双颊染上粉红,姜大喜的心跳乱了拍,她期待地偷瞄着他,等待他的回应。
而林嘉的回答,相当于拒绝。
“学习上、生活上有我能帮忙的,你随时来找我,跟以前一样。”
姜大喜脸皮薄,听他这么说,伤了自尊心。
她不争气地红了眼眶,赶紧拿小手绢擦去眼边的湿意。
林嘉安慰:“别不开心,高中里有很多以前的同学,他们跟你都很要好,你不会孤单的。况且,我只是不上学,又不是人间蒸发了。”
这话轻轻将聊天拨回正轨,姜大喜也有了走下来的台阶。
“总归,我有点害怕,怕我离你越来越远了嘛。”
“我家就在这儿,怎么越来越远?”他开了个玩笑。
姜大喜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知道你的意思,大喜。”
林嘉正色道:“我们的关系不会变远的。多少年了,我俩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坚不可摧。”
她想:天长地久,听上去和百年好合也没什么区别。
林嘉终于说了句好话,勉勉强强让姜大喜的心情好了点。他们年纪还小,来日方长,她暂时放过他了。
吸吸鼻子,姜大喜幼稚地说:“那你保证不能交到比我更好的朋友。”
“我保证。”
舒适的晚风吹过,林嘉的笑容温柔。
夜色渐晚。
他们从天台下来,林嘉送姜大喜回家。
……
姐姐一进门,眼尖的姜小婵立马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
“姜大喜,你哭过。”姜小婵无比肯定。
皱着眉头,她猜测:“你跟林嘉聊起林爷爷了?”
姜大喜换好拖鞋往里走,心不在焉地答:“不是,没哭,聊了点别的事。”
她蔫蔫地上了二楼。
姜小婵悄悄地观察着姐姐。
姜大喜拿出草稿本,翻到背面,把写满字的最后一页撕了下来。
这下,姜小婵差不多猜出来,姐姐是为什么哭的了。
回家的半道,林嘉捡到姜大喜掉在地上的手绢。
他帮她送回去,正要敲门,门自动打开了。
说是开,也只小气地开了一点点缝隙。
半张严肃的脸,半只充满审视意味的眼睛,她的身子躲在门口。
盯着去而复返的林嘉,姜小婵像防贼一般谨慎。
“我找……”他话没说完。
小小的手速度快出了虚影,它伸过来,夺走了他掌中握着的手绢。
“砰——!!!”
巨大的关门声。
她重重把门甩上,仿佛呼了他一个巴掌那样用力。
林嘉愣在原地。
他听见屋里有蹭蹭蹭的跑步声。
好似他会穿门术,马上要追进来惩罚她一样,姜小婵溜得飞快,咻地跑上二楼。
深吸一口气,林嘉抬头,看向阁楼的小窗。
头上裹着被子壮胆的姜小婵,正站在窗口那儿。
她被他看了个正着。
“……”
“……”
林嘉笑了。
姜小婵怕了。
第30章 小福星
夏天开始的时候,小吃街贴出公告,告知近期会举办一场免费的烟花表演,欢迎市民参加。
姜大喜跟妈妈、妹妹,还有她的好朋友林嘉都说了这件事。她想叫上大家一起去看烟花。
然而这个暑期发生了太多事,烟花表演的时间又一延再延,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活动不了了之,把它忘到了脑后。
开学前的一个星期,孟雪梅带着姜小婵办转学手续。
姜大喜原本就在妈妈打工的按摩店里帮忙干些杂活,这天缺了人手,店长让她替上她妈的位置,帮客人按按头。
上次客人让妈妈赔钱的事,给姜大喜留下了心理阴影。她挺怕自己技术不佳,遭到投诉,店长的要求让她有些为难。
“你别怕,这次是个男客人。跟他说过了店里现在忙,不想等的话只有个新手来按,他不介意。”
店长这番话说完,她连推辞的借口都没有了。
只能自己去跟客人解释一下,请求客人等等其他按摩的师傅。姜大喜怀着忐忑的心情,推开包间的门。
意外的是,坐在里头的男客人是个熟面孔。
“齐澍?!”姜大喜一下子喊出他的名字。
他在打电话,目光转过来,轻轻地扫了她一眼。
没什么其他的反应,齐澍继续跟电话里的人谈话,仿佛完全不认识她。
姜大喜窘迫地扯了扯自己的工作服,陷入尴尬。
上回明明聊得挺开心,临别时他还想留她的联系方式呢。
她忍不住感到失落:自己还把他的烫金名片留着呢……像他这种大人物,估计一天要见的人太多,早把她忘了。
齐澍讲了很久的电话,姜大喜就站在门口,干巴巴地等待着。
虽然内心很想逃跑,但她不能,他是店里的客人。
无事可干,姜大喜打量着他。齐澍今天穿得休闲,藏蓝色T恤配着一条蓝色的五分裤,没戴手表,手腕上是一条皮质的编织手环。手环上有个logo,是姜大喜不认识的某个大牌。
这一身穿搭衬得他年轻了许多,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更远了。
等他终于打完电话,抬了抬眼镜,齐澍再一次看向她。
姜大喜一下子挺直了腰板。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圈,缓慢地想起来:“是你啊,真有缘。我们又碰上了,你叫……”
“我叫姜喜。”她立刻接上话。
“你在这儿打工吗?”齐澍从椅子站起来,他的身高带来的压迫感更足了。
姜大喜老老实实回答:“嗯,暑期工。我妈妈也在这儿打工,我来帮她打打下手。”
“刚才店里说有个不熟练的员工来按摩,是你?”
他说话的时候,莫名的,她不太敢抬头看他。
“啊……是的,我去问问现在其他师傅有没有空闲吧。我是暑期工,没学过几招,平时也只在家给我妈妈按两下,没接待过客人。你钱都花了,让有经验的师傅来帮你按,他们按得比较到位。”
姜大喜尽量不卑不亢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她也确实不想服务他。
给陌生男性按头,她就够不乐意的了,更何况是认识的人。
没接她的话茬,齐澍只问自己想问的:“像你这样打暑期工,一个暑假能赚多少钱啊?为什么不找别的体面点的工作?以后你毕业了,打算跟妈妈一样,来这家店里给人按摩吗?”
“赚的不多呢。未来的事,我还没想清楚,我读书很刻苦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来越低。
平时的姜大喜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在家里在学校,她都是大家眼里鹤立鸡群的小公主。到了齐澍这儿,她只是个按摩店打工的,没出息没志向的小丫头。
姜大喜心里委屈极了,他凭什么这样说她呢?
齐澍这种人不知道暑期工有多难找,小镇里的工作机会本来就不多,能在这个小小按摩店已经是托了她妈妈的关系。姜大喜没有太远大的志向,只希望读读书多赚钱,让家里没有负担。不光她是这样,学校里其他同学也是啊,姜大喜学习成绩还比大多数同学好一些呢。
上回,好歹跟他平起平坐,在咖啡店里聊天。这回,被他看见自己打工的窘境,姜大喜觉得好丢脸。
“你说你不熟练。那算了,不用你按摩了,我先吃点东西。”
齐澍翻了翻店里的酒水单,把他们这儿有的饮料和果盘挨个点了一遍。
姜大喜来来回回端了好几趟,才把他买的东西上齐。
包房里的桌子满得都要放不下了。
“你点这么多,吃得完吗?”她好心提醒。
“看拼盘的名字新奇,没吃过,点来看看,”齐澍随手指了果盘中的一种红色的果子:“那是什么,你介绍一下。”
姜大喜语塞。
是种比较贵的水果,家里不会买。
这下好了,咖啡没喝过,家乡的果子介绍不出来,又是个按摩店的小妹……
她自暴自弃地说:“不知道。没吃过,见识浅,我介绍不出来。”
“扑哧。”大喜如此坦荡,倒惹得齐澍笑出声。
他帮她挪开凳子,说:“坐下一起吃吧。”
“不啦,你吃吧。”姜大喜的双手谨慎地揣在前面。
她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去端果盘的时候,店长告知她齐澍按正常按摩师的费用买了她一整天的服务。
端起刚沏好的热茶,他一边思索,一边抿了一口。
“我记得上回,跟你聊了很多画画的事。你想过以后靠画画赚钱吗?这对于你或许是条出路。我可以帮帮你,看看你的画。”
齐澍提的这一点,完全抓住了姜大喜的兴趣。
只是,她还是十分的怯。
画画是姜大喜最喜欢的事,如果长大能靠画画赚钱,她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没人夸过她的画,她的水平怕是远远入不了齐澍的眼。
看出她的犹疑,他说:“不方便就算了。下次还有机会,下次再说吧。”
这句话根本不是真心实意的,带了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敷衍,齐澍的态度提醒了姜大喜——自己的画能被一个真正懂画的人点评,这样的机会绝无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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