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大院的门门道道,云梨想,她大概天生没有做陆府少夫人的命。
栖霞院里,清凉又干爽,果真比其他院落凉爽得多,丫鬟、小厮活儿做累了,正坐在瓦檐下的石阶上扇风纳凉。
云梨看了一眼身旁抹汗的凝霜,从腰侧香囊里取出一粒碎银,眼神温亮悄声道,“这是专门给你留的。”
凝霜照顾她这么些年,虽一直冷冰冰的,可从未与她计较过赏钱,也没抱怨过什么,云梨每次给她的赏钱都会比其他人多些。
看着手里还不及那位给的五分之一的赏银,凝霜没说话默默收下。
见凝霜收下,云梨道,“你们都先去忙,我再去屋里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
众人退下后,云梨又进屋仔细看过一遍,屋内器具陈设被打扫得纤尘不染,花几上的长颈瓷瓶空晃晃,云梨又去找钱氏要了些花插上。
屋内窗牖大开,凉风吹进,里屋寝卧中,拔步床上青纱漫漫,明日她和夫君就能相聚了。
像是想到什么,云梨秀脸一红,而后来到拔步床边,将纱帘用帐钩挂起。
这拔步床比自己屋子里的都要大,且要典雅华丽的多,云梨伸手碰碰床上铺着的竹簟,簟席沁凉细腻,躺上去应当会很会舒坦,夫君连日赶路,明晚准能睡个好觉。
*
翌日一早,不到卯时,云梨便睁开亮晶晶的双眼。
除去蝉鸣太扰人外,一想到今日夫君就要回来,心里激动难耐,她昨晚几乎整夜辗转难眠。
也不知夫君是瘦了还是胖了,睡不着,云梨干脆翻身起来洗漱。
丫鬟房里,凝霜听到主屋里云梨的动静,不满地皱皱眉,披衣进屋伺候。
夜里有些热,云梨一觉睡醒身上黏糊糊的,洗漱完后,她又让凝霜遣人送来沐浴的热水,沐浴完,待身上清清爽爽后,她才开始穿衣绾发。
在衣橱里取出常穿的衣裳,衣裳刚穿到一半,看着身上钴蓝色的衣裳,她顿了下。
今日夫君回来,这颜色会不会太素了些。
在陆府这么些年,她的衣裳饰品不算多,半个衣橱都未填满。
府里只会在时序交替时请来绣娘给主子们量体裁衣,每个时序差不多两三套衣裳,若想要更多更好看的衣裳,得自己掏银子买料子找绣娘订做。
二嫂和庶妹家底殷实,想穿什么不用考虑太多直接订做便是,可她不行。
每岁为夫君买个像样生辰礼的银子都拿不出,只能别出心裁另想法子,希望夫君收到生辰礼后能展颜一笑。
云梨目光又不由自主落到衣橱的另一半,也是空空荡荡。那是特意空为夫君空出的位置,可惜成婚多年,除去每月的初一、十五,他都宿在书房,他的衣裳那些也全都安置在书房,想到这些,云梨眼神缓缓黯淡下来。
最后云梨犹豫许久,选了件浅秋葵色薄衫,不太素,但也不算艳,没穿过几回,像是新的一样。
穿上衣裳后,云梨站在铜镜前转了一圈,见衣裳没什么不妥她开始绾发,往日都是她自己随意绾个发髻,不复杂,看得过去便好。
今日夫君要回来,她想留个好印象,想了想,她唤来凝霜,面带浅浅的羞色。
“凝霜,今日你替我绾发吧。”
很快,凝霜手脚麻利地替她绾好一个随云髻,在替她挑选发饰时,望向妆奁里色调单一的玉簪,一时犯了难。
云梨道,“你先出去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好。”
凝霜出去后,她挑了一支从前宋珩上门提亲时所送的玉簪,簪头是梨花样式,恰好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梨字,她最喜欢这支。
待收拾好一切,她忐忑不安地坐在屋里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陆怀砚回府的消息,唇上的口脂都快被她抿个干净。
直到入夜,天擦黑,凝霜才匆匆来报,“三少夫人,三少爷回来了。”
说完欲言又止地看着云梨。
云梨问,“怎么了!”
凝霜摇头,“无事,三少夫人去了便知晓了。”
听凝霜这样说,她心中惴惴,步履匆匆前往前院正厅,途中脚底打滑险些滑倒。
*
正厅里,人群拥堵,丫鬟环伺,华美宫灯流光溢彩。
陆怀砚一袭青衫、长身玉立,即便只站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但不管来者是谁,目光只会落在他身上。
他生来便有这样的本事。
云梨远远看着,他好似高了些、也瘦了些,瘦了后显得五官越发清雅出尘,且多了些锋芒,不过,不管怎样他都是最好看的。
可当她视线移恋恋不舍地从陆怀砚身上移开,落在他身旁的女子身上时,云梨脸色顿时惨白一片,明明是炎暑七月,她却感受到了来自寒冬腊月的冷。
在他身旁、与他穿着同色衣裳的女子轻抚高隆的小腹,笑靥如花。
众人皆喜笑颜开地与陆怀砚扯着家常,询问近况,云梨却如坠寒潭,好似脚掌生了根,动弹不了半分。
那女子一举一动皆落落大方、容貌娇艳如花,与陆怀砚一样的夺目。
云梨心抽了又抽。
站在他身边的女子,比她更像陆府三少夫人,不像自己,怯于与人交谈,只想一个人待着。
期盼雀跃的心跌落深渊,心底蔓延出无边的苦涩和酸胀。
她设想过很多与陆怀砚重逢的画面,在他回府后该如何表现才不会让他生厌,他又会是和反应。
种种的种种,唯独没料到他会带回一名怀有身孕、与他穿着同色衣裳的女子。
云梨望向其他人,满屋子的人好似早知道那青衣女子的存在,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他们围在两人身边面带笑颜低声交谈。
此刻云梨恍然,原来,他们都知晓夫君今日会带回一名女子,却唯独她一人被蒙在鼓里,而他在信中也只字未提。
或许对于他们来说,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说与不说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云梨低头凝着身上的秋葵色衣衫,竭力憋回眼泪,她脑子此刻混乱极了,她想,若她在此刻偷偷离去,恐怕也无人在意。
这样胡乱想着,云梨脚步微微往后挪动几分。
“哎,梨丫头在发什么愣呢,怎么一动不动,这是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识了”一直有意无意观察云梨动向的钱氏蓦地开口。
屋内嘈杂的交谈顿时停下,目光纷纷落到云梨身上。
云梨不用看也知道那些目光究竟是何意思,像是一根又一根细密的针扎向她。
她脚步一滞,掩在长袖下的手紧紧揪住裙边。
当她终于鼓足勇气抬眸时,与陆怀砚的视线在空中交错。
他眼中,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疏冷,没有半点重逢后的喜悦。
他的目光穿过乌泱泱的人群落在她身上,似别有深意,更似敲打。
“日后,若音便是陆家人,不得怠慢。”
陆家人,这话落在姚氏和众人耳朵里,便成了秦若音是陆怀砚的人。
但于云梨而言,无异于剜心。
若音,多亲昵的称呼,由他口里唤出来,更是雅致好听极了。
云梨不禁想到两人于床笫间交颈而眠时,他都未曾用这样柔和的口吻唤过她。
脑中嗡鸣不断,云梨不知该做何反应,最后不知是谁说了句,“若音姑娘有了身子,这不巧了吗,梨丫头也有了身子,可谓是双喜临门啊。”这才拉回她的思绪。
对了,孩子。
不知在期待什么,云梨下意识抬眸去看陆怀砚的反应。
以为就算他不喜她也会喜欢她肚里的孩子,却不想只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怔然,那神情,像是并不知她已有身子这件事,随后又听他轻轻点了点桌面,“月份有多久了!”
云梨一懵,他这是何意。
他分明在信中问及过孩子一事,还叮嘱她前三个月注意些身子,岂会不知孩子的月份。
见她发呆,陆怀砚目光轻扫她一眼袖间颤抖的指尖和微红眼眶后,原本生硬的语气说出口后软化不少,“过来一起用膳。”
云梨不知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坐下来用完这顿晚膳的。
第3章
檀木大圆桌上,婆母姚氏坐在正上方,姚氏左侧是陆怀砚,秦若音无比自然地紧跟着陆怀砚落座,两人的衣袖紧紧挨在一起,不过一纸距离。
云梨心中涩涩,与陆怀砚分别多月,她自然想坐在陆怀砚身边。
可在这样的场合下,她不可能开口让秦若音站起来给她让坐,婆母和其他人只会觉得她斤斤计较,丢了陆府的脸面。
云梨只得挑了个离陆怀砚最近的位置坐下。
可谁知她甫一坐下,那女子又蓦地一下站起来,恍然大悟般,满脸愧意对云梨道,“哎,是若音不懂规矩,坐了三少夫人的位置,我这就起来。”
秦若音边说着就要离座。
桌上众人神色各异,各自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等着陆怀砚开口。
云梨唇瓣张了张,正欲说话,陆怀砚淡声道,“不过是寻常家宴,坐哪有何分别,若音你安心坐下便是。”
见陆怀砚这样说,云梨心中闷涩得厉害,她朝秦若音勉强露出一个笑,“夫君说的是,若音姑娘不必拘束。”
食不言,寝不语,一时间桌上只有碗筷相碰的声音。
“螃蟹性寒,你且尝尝这紫参野鸡汤。”陆怀砚视线无意划过秦若音尖尖的腰腹,顺手将桌上的螃蟹和野鸡汤换了个位置。
秦若音朝他偏头笑笑,“多谢。”
钱氏抬眸看了一眼上首婆母姚氏,姚氏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摆在云梨面前的也是一大盘螃蟹,其他的菜大都偏辣口,云梨肠胃弱,吃不得,但还是夹了些,若被旁人看见她只吃饭不吃菜,不知道明日又会传出些什么闲话来。
她也怀有身孕,可夫君的关心与体贴只对若音姑娘。
陆怀砚对秦若音的关心,让她心里升起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云梨吃得心不在焉,嘴里的饭菜味同嚼蜡。她目光时不时飘向陆怀砚,他握勺时长袖滑落,露出一截骨感分明的手腕。
在云梨眼中,陆怀砚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完美。
兀地,她看见陆怀砚握勺的手有那么一瞬顿了一下,云梨抬眸觑他的脸色,见他浓眉微拧后又若无其事地舒展开。
夫君是身子不适吗。
见他这样,云梨心中的酸涩不安散去,只余下满满的担忧。
用完膳后,陆怀砚问道,“母亲,院子可让人收拾好了!”
姚氏笑道,“早就让梨丫头着人给你收拾好了,栖霞院冬暖夏凉,连日赶路想必也累了,你和若音快去歇着吧。”
姚氏这话说得太过理所当然,更加印证了云梨之前的猜想,她们早就知道夫君今日会带人回府。
云梨紧咬泛白的唇瓣,心像是被人狠狠扯了一把,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她派人细心打扫的栖霞院,不过是给夫君和另一个女子准备的,夫君这是要纳那女子为妾吗。
云梨用力眨眨滚烫双眸,肩膀深深塌陷,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敢开口询问为什么要瞒着她。
陆怀砚淡声解释,“母亲,我与若音并非您想的那般,苗妈妈,你带若音去栖霞院,我回晚翠院歇息。”
陆怀砚话音一落,方才还觉着天塌了的云梨此刻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他的话像是一粒定心丸,让她心中高悬的大石缓缓落下。
按夫君的意思,也就是说若音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与夫君无关,他也不会纳若音姑娘为妾。
云梨有些羞愧,夫君是渊清玉e的君子,行事有章程,定不会等对方有了身子后才提及纳妾收房这事,而会提前向府里人知会,她不该这么想他。
她不敢想象,要是若音姑娘腹中的孩子真是夫君的,她该怎么办。
好在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云梨缓缓松开紧咬唇瓣的贝齿。
殊不知,她的百转心思,皆被一旁的秦若音看在眼里。
秦若音笑语嫣然道,“且慢,天色尚早,若音带了些见面礼,还望各位笑纳。”
“采杏,快去。”
不多时,采杏后面跟着几名小厮走进厅内,每人手里捧着的东西都不一样。
云梨好奇抬眸,飞速看过一眼,有簪子、布匹、胭脂……每样看上去都价值不菲。
那些东西如此华贵明艳,她可能卖半年的绣品才能攒出买半匹布的银子来,云梨目光黯然地凝着地面。
“你这孩子,大老远的还带这么多东西来。”姚氏笑说。
秦若音道,“不妨事,听怀砚说您常年修佛,我特地四处托人寻来这《无相书》和《南藏经》,还望您喜欢。”
姚氏翻开一页看了看,笑得嘴都合不拢,“喜欢,喜欢,这两本原是孤本,要寻来可不容易呀。”
“您喜欢就好……”
嫁进陆府这么多年,婆母从来没在她面前这么笑过,大多时候冷淡着一张脸,若想得婆母一笑比登天还难。
可若音姑娘,轻易便能哄得婆母开怀大笑,她没那个能力去寻孤本,也买不起那些胭脂布匹。
后面秦若音对二嫂说了些什么,她已没心思去听。
陆怀砚动动疼痛的肩膀,来到云梨跟前低敛长睫,“随我回去。”
云梨早就想走了,见他主动央她,耷拉的眉眼一弯,“好,我陪夫君回去。”
她眉眼本就出挑,此刻笑起来更添几分灵动,陆怀砚多看了一眼。
而后陆怀砚道,“母亲,我先和云梨回院里,你们也早些歇息。”
秦若音听他要走,指甲拂了拂手里的手帕,“可我还有东西要送三少夫人,不如三少夫人先留下,怀砚你先回去。”
陆怀砚垂眸看向身侧的女子,才发现云梨如此娇小,还不到他肩膀。
云梨抬眸看向他时,他已移开视线。
见他一直站着没动,云梨猜测他应当是在等她一起走,这给了她拒绝秦若音的底气。
云梨揪揪身侧的衣袖,“多谢若音姑娘,明日我来栖霞院寻你可好!”
秦若音指甲刮过手帕,脸上的笑依旧完美无缺,“自然可以。”
*
出了正厅,两人一前一后往晚翠院走去,来往的丫鬟小厮碰到二人,恭敬行礼,可云梨知道,只有夫君在时他们才会这般,若单独遇上她,怕是都不会正眼看她。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说话,在路过一条小径时,云梨踩到沿阶草,脚底打滑,慌乱无措之际,陆怀砚及时伸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耳畔传来他低沉清冷的声音,“当心。”
幸亏他拉住了她,她才没有摔倒。
夏日衣衫薄,云梨感受到男子掌心传来的滚烫热意,她脸色一烫,从陆怀砚手中收回手腕,嗫嚅道,“多谢夫君。”
2/6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