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松雪斋后,院中漆黑一片,屋内也没有光亮起,一片安寂,想必夫君已经歇下了。
云梨凝着那紧闭的房门,悄悄来到门前,弯腰将藤编枕和金疮药放在门边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翌日陆怀砚一推开房门,便看见地上用布包裹着的藤编枕,还有一小瓶金疮药。
刚打来热水的言聪看见地上的东西,嘟囔道,“这是少夫人送来的吧!”
陆怀砚淡嗯一声。
言聪捡起藤编枕来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握着金疮药,他看了看金疮药的瓶底,问,“那公子我先将这枕头和金疮药放进屋里!”
陆怀砚本不欲收下,但泛酸的脖颈让他不自觉地同意了,“嗯。”
言聪心想,这才对嘛。
接着又听言聪说道,“少夫人真是有心了,这金疮药是康乐堂药效最佳的一种金疮药,得花不少银子呢。”
陆怀砚并不在意这些,催促言聪,“勿要多嘴多舌,还不收进去。”
*
距上次两人不欢而散已有月余,期间云梨来过松雪斋许多次,连陆怀砚的面都没碰上,每回来都被言聪告知陆怀砚公事繁忙,不得打扰。
陆怀砚这段日子确实是忙,他在誉州赴任时,查出来的那些事,无一例外都牵扯到各位殿下争抢皇位一事,圣上龙颜大怒,要他一一排查清楚究竟涉及到哪几位皇子。
圣上年年迈多疑,身子也大不如从前,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安静平和的表面下实则波涛汹涌。
陆怀砚能深得圣上信任,也不过是他初入仕时,初生牛犊不怕虎,几乎将朝中势力得罪了个遍,让众人以及皇子们气得牙痒痒。
奈何他做事滴水不漏且又得圣上赏识,一时之间还真没谁动得了他。
圣上重要他,除了看中他确有真才实学外,更多的是用起来放心又省心。
圣上对诸位皇子态度不明,陆怀砚也不能轻举妄动。
*
中元节这日,陆家祠堂。
一家人祭完祖后,高大宽敞的宅门外,云梨隔着攒动的人群,偷偷且不舍地将陆怀砚看了一遍又一遍,多日不见,他看起来更沉稳了,除了婆母外,依旧对谁都是一副疏冷模样。
待人群散却后,云梨才敢来到他身边,想问问今日能否与她一起去西山拜祭拜祭父亲。
来到上京这么些年,每每都是她独自去西山拜祭父亲,父亲在世时常常念叨陆怀砚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婿,让云梨有空便带陆怀砚回枫河县看看,可两人成婚后的第一年父亲便离开人世。
这几年都是她一人去祭拜父亲,父亲在世时便为她操心,她不想父亲在九泉之下还在为她担忧。
带陆怀砚一同去拜祭父亲,也好让父亲安心,让父亲知道,她在陆府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陆怀砚背对她而站,以至于云梨来到他身后站定,他都没注意到。
心中酝酿许久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陆怀砚目光已看向远处。
“若音,这里。”陆怀砚声音清朗、不大不小,不远处的秦若音刚好能听见。
云梨抬眸望去,只见丫鬟采杏正扶着秦若音朝他走过来。
秦若音一身淡紫衣衫,衣裳是用陆怀砚那晚所送布料所制,轻薄凉爽、如烟似雾。
人群中有丫鬟窃窃私语,“若音姑娘身上这衣裳可真好看。”
“能不好看吗这布料可是圣上所赐的香云纱,一直存放在三公子的私库中,若音姑娘来了,三公子立马就送给若音姑娘,三少夫人整日穿得如此素淡,也没见三公子将这布料拿出来给三少夫人用。”
“这也不难理解,当初可是她们云家携恩图报,老夫人因为不满意这门亲事还与老爷还大闹了一场,三少夫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人多眼杂,话也杂,其实不刻意去听,很难听清这些丫鬟说的什么。
可云梨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云梨看看自己身上的这身葱倩素衣,再看看秦若音身上的淡紫衣裳,目光颓丧又黯然。
看着样子,今日怕是不能带夫君去拜祭父亲,云梨转身欲离去。
这时秦若音来到陆怀砚身边,走近看见正欲转身默默离去的云梨,道,“三少夫人,好久不见。”
陆怀砚闻言,转头看过去,目光未落在云梨脸上,而是落在云梨逐渐凸起的小腹上,陆怀砚有一瞬的恍惚,脑中想法一闪而过,那是他的孩子,竟这般大了。
两人已快有月余未见,再见面,那晚的不欢而散似乎谁都没记住,就这样默认都过去了。
视线从她小腹上移开,陆怀砚朝云梨淡声道,“你与母亲二嫂她们先回去,我与若音还有事先行一步。”
云梨唇瓣动了动,终是欲言又止。
陆怀砚一向不喜云梨温吞畏缩的性子,面露不耐,“有话便直说。”
云梨看出他的不耐,忙摇头,“我无事,夫君去忙即可。”
第9章
见陆怀砚与秦若音上了同一辆马车,期间秦若音没站稳,陆怀砚还虚扶了秦若音一把。
两人的背影无比和谐自然,若此刻站在夫君身边的是她该多好。
云梨揉揉酸涩眼角,直到马车驶远,她才收回视线。
他们在马车上会聊些什么呢若音姑娘看上去如此知书达礼,夫君想必和若音姑娘有许多共同的话说吧。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夫君和若音姑娘乘坐同一辆马车的,她觉得自己很卑劣,竟然会嫉妒若音姑娘。
可她知道,她的意愿与否又哪能左右夫君的决定呢。
树上的的雀儿落到地砖上,一边啁啾一边在小水坑里喝起水来。
云梨敛起心绪,回头一看,方才宅门口还人来人往,此刻早以散得一干二净,婆母二嫂或是以为她会与夫君同乘马车,也没等她,早就走了。
此刻只剩下两个锁门善后的小丫鬟,云梨见她们过来,朝二人温婉一笑想问问有什么地方能雇到马车。
岂料二人什么也没说,面露嫌弃地绕过她快步离去。
很快,敞阔的宅门外只剩下她一人。
陆家祠堂离城内有些远,坐马车回去大概都要小半个时辰,更别提走回去了。
云梨无奈只得向附近农户雇了一辆骡车,那户人家正好要进城给米铺送米。
骡车与马车相比,除了有些颠簸外其余的倒没什么,只是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她总觉得那赶骡车的状汉不怀好意。
因为那赶车的壮汉总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目光在她脸上与身前游移。
云梨迫不得已只能侧身坐着,双手紧紧握着木板车的边缘,不再与那壮汉对视,壮汉生得五大三粗,粗壮的胳膊快抵得上她的小腿。
那壮汉见她避开他的目光,又开始与她搭话,“小娘子怎地还害羞不肯看我了,进城去是要做些什么啊不如咱们寻个地方歇歇,晚些进城也不迟。”
壮汉的话让云梨又怒又羞,怕惹怒壮汉,云梨什么也不敢做,双手死死扣住木板车边缘,心也快跳到嗓子眼。
云梨故作镇静道,“我夫君就在前面不远处接我,还劳烦你快些。”
说完那壮汉才消停下来,不耐烦道,“知道了,催什么催。”
云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一直默默祈祷着快些到城门口的好。
待到了城门口,云梨付铜板时,那壮汉竟趁她不备握住她细白的手腕,四周人来人往,云梨却不敢大声呼救,若别人知道陆府的三少夫人竟当街被男子轻薄,她不敢想象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后果。
云梨用尽全力一拽,从壮汉手里挣脱,而后迫不及待跳下骡车进了城。
进城后,劫后余生般,云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双腿发软,后背的薄汗快要将衣裳浸湿,手腕处也火辣辣的疼,眸中泪意被她竭力憋回。
方才她真的好害怕,怕那壮汉执意带她走,好在上天对她还算垂怜。
*
另一边的马车上,言聪驾车四平八稳,马车内部也铺有轻柔软毯,坐在里面的人不会有任何颠簸之感。
马车内,一方小冰鉴正散着丝丝凉气,一点也不闷热。
陆怀砚与秦若音相对而坐,两人中间的檀木小案上摆着白釉瓷棋盘,棋盘上显然是一盘残局。
秦若音凝着面前清雅无双的男子,笑靥如花,“这可是我在《韬略残编》里选的最难的残局,还融入了我自己的一些思路,你真能破局!”
陆怀正襟危坐,没说话,堪堪扫过一眼棋局,沉思片刻,便手执墨玉棋子一颗颗落下去,气定又神闲,没有一丝一毫的踌躇不决。
很快,残局被破。
陆怀砚浅评,“若这是原本的残局,说不定还须费些心神,可融入你的想法后,也就没什么难度。”
秦若音面容抽动几分,她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陆怀砚对她刮目相看几分,哪知陆怀砚出言竟如此直白。
秦若音话音一转,“是我不自量力了,竟想难住你。”
“今日是中元节,这是我。
第1回来上京,听说上京中元节这日晚上的街市很是热闹,还会有人放河灯,我还未看过什么河灯,慕风也没机会看。”
说最后一句话时,秦若音眼中满是对严慕风的怀念和不舍,还有些许遗憾。
想到严慕风,陆怀砚将棋子一一归拢收入棋奁中,如实道,“既如此,拜祭完慕风后,今晚便代慕风去看看。”
秦若音感动掩面,“慕风能有你这个好兄弟,也算是三生有幸,否则,我一个有了身子死了丈夫的寡妇,真不知要怎么才能活下去。”
陆怀砚出声宽慰,“你放心,我既答应慕风照顾好你和肚中孩子,便不会食言,待孩子平安生下,日后即便你想改嫁,想必慕风在底下也会支持。”
秦若音忧叹一声,“死了丈夫还带着一个孩子,谁又会看得上我呢就算有人愿意娶我,真心待我,但又能保证他会真心待我和慕风的孩子吗。”
闻言,陆怀砚蹙了蹙眉,似在沉思。
*
猫肆里,经过刚才那么一遭,云梨紧紧抱着小花,真切感受到小花身上传来的柔和暖意后,心里的恐惧和恶寒才被彻底驱走。
云梨点着小花的鼻子,“小花,你真好,我都不怕了。”
小花不明所以地喵喵叫了两声,仰起小小的脑袋去蹭她的下巴,似在安慰。
见天色不早,她还要去西山祭拜父亲,云梨不舍地放下小花,临走前云梨又给了些店家铜板,让他多看着些。
云梨雇了辆最便宜的马车向西山驶去,都说便宜没好货,马没问题,可行至一半,这马车车轱辘开始不受控地左右摇晃,眼看有要散架的趋势,云梨忙叫住车夫。
“老伯,您先停一下,这车轱辘怎会晃悠得如此厉害!”
赶车的是个上了岁数的老伯,面相朴实,他停下马车,尴尬地向云梨解释,“平日都好好的,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姑娘要不先下来等等,我先看看这车轱辘是怎么一回事!”
云梨提步下了马车站到树荫下等,如今已是午时,日头正烈,额上的汗止不住地往外冒,没有带小扇,云梨只能用手帕不停地揩汗。
直到手帕都快被汗水吸满,老伯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烈日当空,赶车的老伯弓腰驼背查看着车轱辘,后背也晕出一团汗水。
云梨心有不忍,“老伯,您先过来歇歇,我们站在这里等等,看有没有路过的马车,让车夫帮忙看看。”
老伯叹了口气哎了一声,“姑娘好心人呐。”
*
陆怀砚与秦若音拜祭完严慕风后,便往回赶。
行至一半,微风撩起车帘,不经意的一瞥,陆怀砚眼神微滞。
那是,云梨。
云梨早就看见陆怀砚的马车驶来,陆怀砚的马车她只看过一眼便牢牢记在心中,典雅质且质朴,与他这个人相得益彰,而且车夫还是言聪。
此刻的她大汗淋漓、衣衫不洁,太过狼狈,云梨不想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所以在看见陆怀砚马车驶来的一刹那,忙转过身以背相对。
第10章
“停车。”陆怀砚兀地出声。
马车停下,秦若音边掀车帘边往外探头,好奇道,“怎么……”
“了”字还未说完,在看到树荫下云梨背过去的身影后,秦若音脸上的浅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怀砚朝秦若音道,“我下去看看,日头烈,先让言聪送你回府。”
说完,不待秦若音说什么,陆怀砚已下了马车,吩咐言聪,“你先送若音回府。”
言聪问,“那公子你待会儿要如何回府!”
陆怀砚目光落在路边的老伯和马车上。
言聪也随之看过去,问,“咦那不是少夫人吗,少夫人在这里做什么!”
陆怀砚瞥他一眼,言聪默默住嘴。
秦若音往云梨的方向看了一眼,手里的手帕越绞越紧,声音放大,刚好能让云梨听见,“既如此,那今晚可别忘了说好的一起放河灯。”
云梨听见后,心里又开始隐隐泛疼,放河灯么。
这么些年,夫君从未与她一起放过河灯,每岁中元节,她也曾明里暗里央过陆怀砚一起去放河灯,无一例外,陆怀砚都以公务繁忙拒绝了。
云梨想,他待若音姑娘,总是不同的。
胡思乱想间,陆怀砚已缓步向她走来。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云梨的心也随着那脚步声一起一伏。
此刻她无比希望陆怀砚就此转身离开,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看,她太过狼狈。
“云梨,你在此处做什么,不是让你和母亲二嫂她们一起回府”陆怀砚语气疏淡而疑惑。
不知为何,云梨轻而易举便辨出他话语里的不悦,他定是觉得她一点也不省心、一点也不会听话,只会给他添麻烦吧,云梨暗暗地想。
云梨没解释原因,而是转过身,低头小声道,“我买了些香烛纸钱,今日中元节,想去西山拜祭父亲,才雇了这老伯随我跑这一趟,但这车轱辘不知怎么回事,行了一半便左摇右晃起来……”
听她说是去祭拜云父,陆怀砚一怔,本欲问她为何不叫他一起,但又想起方才在祠堂里云梨的欲言又止,便没再问出口。
见她额角的鬓发因天太热而汗湿,陆怀砚心里难得升起一抹愧疚,叹了口气,对云梨和老伯道,“我去看看。”
云梨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陆怀砚来到马车旁半蹲下去,伸手查看着车轱辘,日光洒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剔透如玉。
相较于他清雅无双的脸,云梨更喜欢他这双手,清癯却有力,不像他的脸那么完美。床笫间,指腹抚弄她肌肤时,会有淡淡的粗粝感,更让云梨有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他是凡人而非仙人。
很快,陆怀砚得出结论,“马车跑太久了,轮毂有些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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