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这些人都在冷眼旁观他的生死。
没有任何人可以依托,又不想再落入顾纶的磨爪,顾佑远昏昏沉沉的想,就算是这样狼狈的死去,也好过回去做顾氏漂亮的提线木偶。
不做囚笼之鸟,只做孤魂野鬼,也算是幸事。
前方幽幽透着些许光亮,他知道,这是这道长廊唯一一扇窗,从那里坠下去,能砸进假山旁的池塘中,惊起池鱼,掀起水花。
血液依旧自他的指缝潺潺流出,无论如何都止不住,他吃力的伸出手,终于触到窗芯,却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闷哼一声,晃动着身体朝前倒去——
就在他失重的那一瞬。
料想中的痛意却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袭馨香的软袄、一双如细藕般吃力扶住他的手臂。
少女在漫天的猩红中惊呼一声,杏眼瞪得浑圆,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顾佑远眼睫微颤,扫过她粉雕玉琢的脸。
那是与其他人相同的恐惧、惊骇。
只一瞬,她便推开了他,跌跌撞撞的朝前跑去。
顾佑远在冲力之下坠在窗边,唇角勾起浅淡的嘲弄,缓缓阖上眼眸。
他已然习惯,厌弃、鄙夷、避之不及,从不会有人怜惜。
就像他认下这场灰色的命。
可就在昏沉的意识消散之前。
烛火的暖意带着嘈杂的脚步声骤然袭来,顾佑远还来不及掀起沉重的眼皮,却先一步听见清润而焦急的声线掠过他的耳廓:
“你快,先把他扶到我肩上,再去叫些人手过来帮忙,联系好纪医生……”
顾佑远倏地一怔。
少女身上沾染了他的血腥气,她却没有丝毫的恶,只是担忧而慌乱的取出止血布条,轻轻盖上他的伤口。
“你别怕,”她轻声说,“我来救你了。”
她的体温浸透了他的凉意,那是他梦里才会出现的,微薄暖意。
这一次,无论双手如何颤抖,她也没有再松开他。
恍惚间,顾佑远挣扎着睁开眼,一片昏暗混乱之间,只能模糊看见她系在腰带上那串摇摇坠坠的蓝色宝石。
是熟悉的璀璨、耀眼、熠熠生辉。
与那日破损的油纸伞上那枚吊坠,一模一样。
第32章 Chapter 32(新增2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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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灰暗的那一天, 我听见有人要我留下来。”
——顾佑远·「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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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仿佛陷入深不可测的海,无数只海草像是触手,一下一下将顾佑远往下拽。
他毫无意识, 甚至已然失去了生机, 任由黑暗吞噬沉浮, 直至耳边抚过一双柔嫩细长的手,有人轻缓而认真的呼唤他——
“不要沉下去。”
只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 他冰冷的身躯仿佛逢上春天,蓦地抽出枝条,腕骨青筋暴起, 挣扎着脱离桎梏, 哪怕撞上锋利的礁石,也要爬出窒息的天地。
在血液在咸涩海水中渐渐荡开的片刻,白色丝质床单被他攥出褶皱。
顾佑远倏地睁眼。
风雪虽停, 但积雪未化,堆在干枯的树枝上,窗外却已经有了空灵的鸟鸣, 一呼一吸之间都馥郁着圣海伦娜咖啡的香气。
他试图翻身,却发觉身体像是被钉在床板上, 浑身蔓延着骨头散架的钻心痛意,他张了张干涩的唇,下意识刚要开口, 耳边却骤然拂过熟悉的怒吼:
“一群废物!找个人都找不到, 竟然还惊扰了沈小姐, 马上给我收拾东西滚出去!”
顾佑远眼睑稍顿, 淡漠落在半掩的房门。
顾纶老气横秋的脸爬满怒意,对着面前抖成筛子的一排侍者指手画脚, 像是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
然而只是转瞬间,他便犹如川剧变脸,带着歉疚笑意看向身侧:“真是抱歉,沈先生,让令爱受了惊,是我们做东道主的不对,不如这样,您想去的那场拍卖会,无论看上什么,都记在我的账上,也算是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门扇隐约透着一大一小两道影子,人却被白墙挡了个干净,顾佑远看不清,只能听见一阵成熟稳重的声线:“虚礼就不必了,顾少爷平安就好。”
这样你来我往的客套场面他看过太多,了无新意,甚至有些许厌烦的蹙眉,忍着钻心的疼痛,面无表情的拔了针管,只是脚尖刚触上实木地板,门外忽的传来清润、缓慢、却能震荡人心的嗓音:
“他的伤怎么来的?”
指尖蓦地一滞,顾佑远的心神好像晃过一串蓝色宝石编织的风铃。
响起来时,如瓷盘落地,却碎裂无声。
顾纶愣过几秒,干笑着答:“可能是走路不小心,磕碰上什么东西了。”
“是么。”
少女不卑不亢的声线中,染着几分意味深长:“我好像听说,顾先生在京城成立了不少慈善基金会,向来是人人歌颂的慈父?”
话里话外的讽刺像是刀刃贴近顾纶的喉口,他心下一骇,忍不住抬眼扫过面前这个黄毛丫头微挑的眉梢。
不愧是沈陇一手带大的独女,年纪轻轻,已然有透过蛛丝马迹洞悉一切的聪明,这些迂回的言语倒与她父亲奉行的商家兵法如出一辙。
毋庸置疑,她已经掀开了乌云,望见了真正的月亮。
顾纶在这种诡异氛围下不由得擦汗暗示,可那位沈先生却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的爱女,对她这种对长辈贴脸的行为好像已然见怪不怪,甚至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
他一世英名,自然不能再这样的黄毛丫头面前落了下风,忙不迭抬眼看着当下盯着他的人群,只好硬着头皮端出一副长辈做派:
“暮帘,过奖了,一些搬不上台面的称谓罢了,只是没想到你还专门了解过。”
顾纶脸都要笑僵了,面前娇俏明媚的少女却从未在虚假的笑意中滞留过一瞬,置若罔闻的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他唇角一颤,望着沈暮帘单薄的背影晃过人潮,推开那扇无人触及洁白房门——
她的兰花香馥郁却不刺鼻,伴随着薄纱窗帘的伏动,像是为这座空旷诡谲的庄园带来一场绵长雨季。
顾佑远攥紧双拳,倏地倒回床中央,强装镇定的阖上双眸。
远远望去,少年苍白的侧颜罩在厚重的纱布之下,朦胧成梦境,看不清五官,却让人不忍惊扰。
可当沈暮帘靠近两步,便能看清晃荡在空中的输液钢针、他冒血的青色血管、床单混乱的褶皱,以及他轻颤的眼皮。
一点一滴,都是他假寐的呈堂证供。
她了然于心,却并未揭穿,只是走至床沿,抬手为他关下那盏扰人清梦的落地灯。
周遭刹那间暗了下来,原本空旷的房间忽的逼仄起来,失去了视线,嗅觉便比平日要灵敏。在沈暮帘看不见的另一面,顾佑远藏在床单下的指尖缓缓剐蹭着雕花的床沿,心脏仿佛失去引力,悄无声息落入她的沸腾。
就在缄默中最难捱的那一瞬。
独属于少女的馨香却倏地停在他的咫尺之间。
顾佑远蓦地僵硬,能从窸窣的动静中感到她俯首在他身边,缓缓伸出手,轻微的、毫不冒犯的,将蚕丝被掀开一点缝隙。
少年白皙骨感的手掌暴露在空气中,还来不及蜷缩,便被她小心翼翼的握住。
仿佛是易碎的瓷器。
他的指尖僵在她濡湿而泛凉的手心,一串圆珠趁他失神,自指节一滚而上,最终滞在他凸起的腕骨。
坚硬的每一颗,都沾染着她微薄的体温。
“你出事的时候,一直在握着这串沉香,”沈暮帘望着他模糊的面容,“我想,这是你重要的物件,于是在你昏迷之间,冒昧替你留存。”
她轻巧站起身:“在我走之前,总是要将它物归原主的。”
声线清扬而恬淡,好像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只是过眼云烟,不过她的举手之劳,根本不值一提。
顾佑远的眉心,却凛然在她这份恩情之中。
那位德高望重的沈先生此次前来京市是有要务在身。短短几日,沈家大小姐便跟随父亲辗转多处,什么陈家罗府都逛过,光‘顾氏’就不知见过多少户。
她这样的金枝玉叶,本就不该为哪座山停留。
顾佑远很清楚。
他不过是她沿途遇上的一位不平凡,却又籍籍无名的过客。
她不会记得他多久。
远山又一声鸟鸣震荡,顾佑远从深沉的情绪中脱解,恍然睁眼时,只能望见门框上一片绛红的衣角,仿佛是捉摸不定的归雁,很快消失不见。
他艰难的撑起身,木讷的望着门窗,几乎是用尽血气,忍着痛意,微微张开了嘴。
可即便他努力到眩晕喘息,也不能从薄唇之中,吐出半个音节。
下唇被他咬出血珠。
像是无力嘶吼的病兽。
–
肆虐的冬终于临近尾声,顾佑远在最后的下雪天,爱上一株名为Black Rosevil的玫瑰。
他为自己建造一座小巧的花房,离庭院不远,能晒到冬日暖阳,喜欢在里面待一整个下午,盯着沉默的一片土壤,比阴天还要闷。
顾纶像是变了个人,开始不再逼迫顾佑远涉商论道,甚至请来无数名医,对外宣称不惜花重金,也要治好他的顽疾。
可中医,西医,哪怕是针灸也试过,却丝毫不起效,哪怕是妥帖为顾佑远煎的药,前一秒还能在他面前冒着热气,下一秒便会全数被他倒进书房的绿植里。
顾纶为此暴跳如雷,恨不得再次‘教导’,奈何沈陇还留在京城,经过上次的事件,要想把人春风拂面的送走,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
名医换了一个又一个,顾佑远却愈发缄默阴郁,所有人别无他法,几近放弃。
唯有陆知念整日飘飘然,甚至轻蔑做作的停在顾佑远面前,抬手抚过爱子的脸颊:
“聪明又怎样,还不是个哑巴。西廷,你要争气,你该有的东西,可切记不能让给别人。”
尖酸刻薄之下,顾佑远依旧蜗居在花房,双手心无旁骛抚.弄的,只有温室中稀疏的玫瑰。
直到一个不可多得的艳阳天。
花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顾佑远顺着声响望去,看见一位穿着驼色大衣的青年男人,下巴胡茬清晰,极有辨识度的一张脸。
他认得他。
坞港名望正盛的医学天才。
沈小姐口中的“纪医生”。
千金难买他问诊,却唯独愿意任命于沈氏,究竟是谁请他来的,已然不言而喻。
脑海中忽地闪过少女擦过床沿的衣角,馥郁兰花香仿佛还萦绕在他鼻尖。
抗拒的动作缓缓滞下,顾佑远垂下眸,最后将枯萎的花瓣埋进土壤,擦去指间污泥,缓缓起身。
于是那些女佣惊奇发现,脾气古怪的顾少爷竟破天荒的敞开大门,第一次自主的、乖张的,接受诊疗。
纪医生正襟危坐在真皮沙发上,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拧眉:“您的失声已经十分严重。”
“您应该知道,这是心理性失声,再这样不管不顾下去,可能会危及到您的听力。”
无论他说得多严重,面前的少年始终无波无澜,眸光如一滩死水,仿佛这场降于他身上的灾祸,是他与生俱来需要赎清的罪孽。
纪医生的眉心越蹙越深,直言不讳:
“您应该试着打开心结。”
他的话音像是破空子弹,倏地穿过顾佑远清明的灵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的唇色渐渐苍白,手心围紧装满滚烫茶液的杯沿,已然失去五感知觉。
意识仿佛越过时空,回到两年前苍凉的夏天。
那时的他活在顾纶掌心之中,美名其曰说是要磨一磨他的心性,于是力排众议,将他囚禁在诡谲阴森的哥特式庄园。
顾纶的手段太多,甚至切断了庄园所有光源,即便装横再奢靡,也只是一处荒漠。
他沾沾自喜的以为,只要折断顾佑远高飞的翅膀,就能让他臣服。
可没有人想到,少年一身傲骨,竟然宁愿在漆黑的夜晚自二楼窗台一跃而下 ,也不愿涉足腌臜之地。
侍者没能追上他,尖锐的呼喊谩骂灌满顾佑远的双耳,身上擦伤太多,痛得仿佛脚踝的筋骨都要断裂,可他一步也不敢停。
他还有在乎的人,在一处低矮的平房,等他回家。
炙热的风呼啸而过,脚下的土地仿佛都是滚烫的,他不要命的奔逃,感受肺泡即将炸裂的极限,直到甩开追兵,钻进老街,喘着粗气停在一扇陈旧的保险门前。
他如释重负的垂下头,眉梢染上这些时日为数不多的活色,手刚扶上门框,熏天的腐臭却顺着门扇的吱呀声蔓延而出,黑暗之中,顾佑远却好像捕捉到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
桌上株天鹅绒早已被晒得枯黄,结着蜘网,无力的耷拉在窗台。
而他的母亲,正扭曲而僵硬的躺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
洗得发白的连衣裙碎得不成片,身上沾满了口鼻吐出的污秽物,无数蚂蚁攀爬上去,啃噬着她的身体。
女人失焦的双眼始终紧盯着门缝。
像是知道他会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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