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雪的碰撞,是一片纯澈的黑与白,瓦砖已经被雪遮盖得看不见,屋旁枝头被雪压得最低的那棵树,是房东太太亲手栽下的。
不是顾氏旗下的什么酒店,也不是他的庄园。
是七喜巷。
无形之中,她的心里有块巨石快速坠下。
“顾先生,”沈暮帘转头,深吸一口气,认真的看着他,“谢谢你帮我。”
打开车门,她起身下车,刚准备转身离去,车内却传来男人轻缓应声。
“我没有帮。”
雪花自她耳畔擦过,从打开的车门飘进,慢慢融化在顾佑远滚烫的体温。
摩挲银戒的动作停下,他缓缓阖上眼:“这本该属于你。”
那是她的美梦,也是她的冠冕。
沈暮帘片刻失神。
有一霎,心口竟涌出了零零星星的雀跃。
白眼欺辱受得多了,她都快忘记了,这是本该属于她的。
她徐徐扬起嘴角。
这是沈暮帘这些日子,为数不多,发自内心的笑意。
“谢谢。”
他垂眸,没再看她一眼。
直到车门合上,直到倔强的背影愈走愈远,远到几乎看不清,他才如梦初醒般抬头,盯着皑皑大雪中飘摇的黑点。
坐在副驾驶的吴特助几次察言观色,最终还是憋不住,纠结开口:“顾先生……”
“说。”
“对于今夜的事,家主让您给他一个交代,”吴特助咬着牙说下去,“回去见他,是家主对您下的最后通牒。”
忽视意料之中的沉默,吴特助试探的问:“需要现在回去吗?”
“不用。”
他筹谋的这场戏已经让沈氏的一些人竖起汗毛,保不齐会再找她麻烦。
其他人在他不放心。
他要亲自守着她。
车内阅读灯缓缓亮起,顾佑远拨出了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房东太太一句毕恭毕敬的顾先生。
雪中的背影已经被风霜掩埋,他回过头,单手敲出一支烟:
“她淋了雪,辛苦您熬些姜茶。”
火机腾出火焰,映在他的瞳孔,仿佛将脑海中笑靥如花的她蒙上不真实的噪点。
就算是万罪千罚,重山阻隔,也宁愿只身一人撞过。
他只要她幸福就好了。
-
回到熟悉的卧室,暮帘匆匆洗漱后便睡下了。
梦里是那场无疾而终的家宴、破碎的落地窗、血迹斑斑的走廊,各种扭曲的时空杂糅在一起,拉着她坠入无限的恐慌。
唯一清晰的,是父亲在滚滚浓烟中朝她大喊的那句:
“阿暮!快跑!”
一片刺目的光袭来,沈暮帘蓦地惊醒,大口喘息。
第一时间拿起手机,发现睡了不过四个小时。
与时间一同醒目的,是那几条来自波士顿的短信——
【阿暮!生日快乐!今年还是很忙,回国无望了,代我向伯父问好。】
看到这条信息,她才缓缓想起。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过生日了。
记忆好像永远停滞在父亲为她办的那场轰动坞港的成人礼。
一身白色绸缎长裙,一条满是欢呼祝贺的小道,她扬着笑踩着红毯,一步步走向她的十八岁。
她嗔怪父亲花钱如流水,办得太过夸张。
父亲为她戴上项链,笑说:“明年还会有更盛大的。”
他没能等到第二年。
抬起颤抖的指尖,沈暮帘平复好情绪,快速回复。
【谢谢你,芝芝】
【我一切都好,勿念。】
芝芝是她自小的玩伴,感情深厚,十七岁出国留学,暮帘不想让她担心,暂时决定将这些遭遇隐瞒。
凌晨四点,她已经失眠,起身拖出皮箱,开始整理衣物。
既然做出了选择,七喜巷就不能再久留了。
她的东西其实很少,仔细叠叠,也就只占半个箱子,屋里放着的,大多是洋房收养的女孩们送的手作装饰。
一切都太过突然,甚至不知道怎么告别。
她正想得出神,房间的虚掩木门便被轻轻推开,随着吱呀声探进两颗机灵脑袋。
“姐姐,我们睡不着。”
“暮帘姐姐!外面好厚的雪!堆雪人!”
下意识把皮箱藏入床底,她笑了笑,把两个小孩裹得严严实实,领着她们走出大门。
雪刚停不久,沈暮帘坐在房东太太扫净的石阶上,看着她们撒欢。
天色隐现出深海的蓝,她百无聊赖的望着路灯,却看见路灯下有个高大身影,隔着石阶小路,与她相望。
竟然是顾佑远。
他穿着昨晚那件大衣,还是那副严肃深沉的模样,只是肩上还积着一些未化的雪,不知在这站了多久。
沈暮帘倏地站起,踏着雪地靴小跑到他面前:“顾先生,你没回去?”
双手抄进大衣口袋,顾佑远没什么情绪:“路过,把东西给你。”
东西?
是这半年落在他家的结婚证?还是他买了些讨人欢心的珠宝?亦或是他制定了什么约法三章?
正疑惑着,顾佑远已经接过吴特助手中的东西,朝她递了个精巧的木盒。
他的手很好看,指节修长,青筋微凸不失力量感,沈暮帘留意过,食指那圈银戒锢得很紧,侧面好像刻着一串英文,位置太隐秘,不靠近根本看不清。
她伸手接过木盒。
想了千万种可能。
打开时,心脏还是不可抑制的漏了一拍。
映入眼帘的,是礼堂生锈的钥匙、沈氏的自愿转让协议、一身红丝绒长裙、还有一串被修复好的珍珠项链。
而木盒正中间,静静躺着一块玉石。
它辉煌时,曾象征着沈氏在坞港的地位。
这么多年,都存在于她的梦魇中。
是父亲的印章。
攥在棱角边缘的指尖微微泛白,沈暮帘眼睫微颤,缓缓抬起头。
她看见顾佑远手中捧着一束黑色玫瑰。
Black Rosevil。
与六年前那场生日宴上,她抱在怀里的那束一模一样。
一切都好像时光回溯,定格在深暮帘最幸福的那一刻。
她的天空飘满了羽毛,虚幻、旖旎、不真实。
Black Rosevil的花语——
你是恶魔,且为我所有。
四肢有些发麻,她不可思议的望着顾佑远。
雪又开始洋洋洒洒下了起来。
顾佑远缓缓垂眸,看着雪花坠在她脸颊。
随后抬手,轻轻将玫瑰交到她手上。
“生日快乐。”他说。
第7章 Chapter 7
木盒好似有千钧重,沈暮帘摩挲着锁扣镶嵌的绿松石,将它郑重合上。
心思便在轻巧的撞击声中,凝在液化的霜露里。
“外面太冷了,”沈暮帘抿唇笑笑,坦荡望着他的眼,“我熬了粥,顾先生要不要去里面坐会儿?”
雪虐风饕,素净小脸埋在米色围巾里,长睫扑扇藏着湿漉漉的笑意,他潮湿的爱河,起源于她眼中韶光淑气的光景。
一呼一吸对他有种近乎肆虐的吸引,像是要他丢盔卸甲才甘心。
顾佑远低低垂下眸,应了声好。
厨房门前放着两株绿植,像是还没开.苞的水仙,餐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一锅粥,布局不大,但很温馨。
沈暮帘为他盛了一碗,在他身旁坐下。
隔着一臂的距离,能嗅到顾佑远身上残存的淡淡烟草香。
冷冽清隽的香气,仿佛已经有了温度,蜿蜒而上,烫到她心底的某一隅。
她还是想不清,他为何对她这样不一般。
人这一生这么多路程,总该有个目的。
当初她同意与他缔结婚约,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借他臂膀跃上她的山巅。
那他呢?
他是为了什么?
海蟹的鲜溢满小厅,顾佑远平日里惜字如金,用餐更是缄默,沈暮帘借着昏黄微弱的落地灯,只能看清他清隽如雕刻的侧脸,以及吞咽时轻轻滚动的喉结。
好像虚幻的梦,一触就散。
“自那个雨夜与顾先生初见后,”她垂眸带笑,“我第一次觉得顾先生不是坏人。”
顾佑远目光沉冷,隐没在暗处的脸庞覆上一层料峭春寒。
他侧头与她相视,眸间燃着飘忽不定的烛火。
像是深海挟裹,莫名让沈暮帘无法喘息。
“不是初见。”
“什么?”
雪花擦过玻璃,清细微碎裂声在沉默之下格外清晰。
顾佑远深深看着她的眉眼,缓缓垂下眼睫:“我见过你,不只一面。”
耳边风雪杂音猎猎作响,他沉缓的嗓音却清晰无比,犹如滚烫熔岩,在她心中倏地刻下烙印。
沈暮帘不由得怔忡。
没由头的,她突然想起那年在巴塞罗那的海边看日出,有个人对她说。
人与人相遇的概率是六十亿分之一。
缘分就如朝露般浅薄,月落星沉间,擦肩而过的人就有各自的千万条路要走。
沈暮帘遇见了太多人。
唯独顾佑远,在她心里,籍籍无名,一干二净。
她讷讷回头,有些心虚的避开话题:“……可能当时过于年少,没什么印象,顾先生为了这点情分帮我做的,我万分感激,日后一定还你。”
这种低顺低语气,就像是施恩者与受恩者的理性关系。
顾佑远指尖一顿,忽觉万分冰冷。
她始终这样,事事都要与他扯算清楚,仿佛永远要将他拒之门外。
吊灯忽明忽暗,他长指推着面前的碗碟:“不用。”
“你从未亏欠。”
窗外雪意浓烈,炉灶上响起咕噜煮茶声。
顾佑远就在这转瞬的暖意中,静静望着她。
“是我需要你。”
犹如失落行星,在满目疮痍的宇宙错失轨迹。
沈暮帘呼吸一窒,蓦地抬眸撞进他的双眼。
无处可避的炙热,恳切而克制,俯首称臣般轻缓的嗓音暗哑绕在她耳畔:
“是我,需要你。”
一字一句,是烧不尽的春辰。
每一声压制颤意的尾音,都敲在她僵硬的脊背。
他说,他需要她。
是哪种需要?
她独身这些年,戒备成了一堵高墙,已经信不过什么白马王子的故事。
心里下意识印出的几句话,还是有关人与人之间难言的利益。
是男人对女人的需要,还是于他而言,她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利用价值?
沈暮帘一次次提醒自己,不要掉入温柔的网。
可是她总觉得。
眼睛不会骗人。
他深邃的双眼之间,正下着一场以她为名的暴风雨。
雨丝狂啸,几乎要渗透她的骨骼。
火光明灭,水炉呜咽着沸腾。
铃声响起的瞬间,旖旎暧昧尽数褪去。
顾佑远早已在顷刻间恢复了淡漠深冷的模样,接起电话起身回避。
吴特助进来取他落下的大衣,嗅到鲜香脚下稍顿:“这是蟹膏粥?”
“……是的,”沈暮帘还未拔出思绪,轻轻问了句,“怎么了?”
吴特助看着眼前见底的碗碟,笑着摇头:“倒是没什么,就是觉得奇怪。”
“顾先生往日总觉得虾蟹腥膻,一口不愿意多吃。”
拿起瓷勺的动作稍稍滞下。
她下意识向门外望去。
星星点点的雪花扑簌而下,落在门柱上结成银霜。
白絮之间,夹在男人指尖的猩红十分醒目。
吐出的烟雾飘扬飞散,裹在他冷厉的棱角,像是蒙上一层潮湿的雾。
下一秒,犹如宿命牵引,他狭起长眸,抬眼看向洋房那间小小的落地窗。
视线交错,只是一瞬间。
她再望过去时。
窗外空茫一片,寂静无声。
顾佑远早在皑皑白雪中消失不见。
-
BW会展中心由顾氏出资建立,拥有坞港东部繁华区最先进的传声设备,科技感射灯布满平台,大厦的不规则设计更让人啧啧称奇。
发布会能定在这里,必定与顾氏沾点关系,场内工作人员纷纷长了个心眼,团团围着沈暮帘。
“好衬你呀,沈小姐,裙子是谁挑的?眼光真好。”
“这是英国那家‘Casset’手作工坊的裁制,这件我在上周公布的杂志里没有看到,是私人订制吧。”
“沈小姐连发质都这么漂亮,真让人羡慕。”
……
宽敞的化妆间,来来往往的人,连绵不断的夸赞,沈暮帘坐在化妆间的高椅上缓声应付,心思却不断飘远,浮在上空。
自那天清晨之后,她就没再见过顾佑远。
晚间接她来现场的,还是同一辆雷克萨斯,同一位躬腰问好的司机,可在她身侧,那个独属于男人阖眼休憩的位置,始终都在空荡。
往日,每每她遇到什么事,他总是会在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像是最牢固的盾,无论何时都会让她心安。
而现在,他突然消失。
沈暮帘竟有些不习惯。
身旁嘈杂无比,她睨着手中取暖的热水袋,缓缓拧起了眉。
这些天发生的一切过于突然,让她都快忘了。
与顾佑远之间,本就是各取所需,相互适从的一场戏。
她本不应该沉浸在梦里,依赖任何人。
接过现场助理递的青柠茶,沈暮帘垂眸看着杯中腾起的热气,起身准备去往现场。
门把却在此时发出轻微声响。
沈暮帘目光稍稍凝滞。
尽管一遍遍敲响警钟。
可心脏还是不由得被风吹草动牵引着吊起。
会是他吗?
他会来吗?
回应她的,却是随着大门敞开传来的一声嗤笑——
“我还以为你会有多风光呢,没想到顾先生根本没在呀?”
陆崎踩着高跟鞋走进来,还是那副花枝招展的打扮,带着轻蔑的笑上下打量,颐指气使的对旁人说:“去,给我搬张凳子来。”
她就这样熟络的坐在沈暮帘身旁,双腿交叠,抬眼间满是轻视:“也是,顾先生还有一堆繁忙事务要处理,哪有时间陪你开什么发布会?”
她挑着眉欣赏新做的指甲,阴阳怪气的说:“这种时候啊,也就只有我对你不离不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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