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先委婉地道歉,试探楚怜的态度。
“是的,我这些天将庭院和房间稍微打扫了些,看院外的灵蔬水灵,就摘了些回来,做了些试试味道如何。打扰到你修炼了吗?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楚怜斜眼睨他,心想这人说话做事真是委婉,或许是目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缘故。
楚怜懒得同窃生虚与委蛇,你来我往。
她直接问窃生,“做了这么多,有我的份吗?”
窃生听她这样回答,便知楚怜并没有动怒,或许只是习惯这样说话。
“本来就是要做给你吃的,我还想着,等会儿该怎么把你从入定状态中叫醒呢?”
窃生笑着说,半张脸在升腾的雾气中显得如梦似幻,温柔极了。
他另取了一双碗筷,先夹了一块红烧鸡的鸡翅中切段,递给楚怜,让她先尝尝味道,若有不合适,他好再添些味道。
“让我试毒吗?死之前也能带走你哦。”
楚怜呛声,冷峻寡淡的面容配上如此病态的神情,显得很不可爱。
窃生却不恼怒,他知道楚怜的警惕,也能理解她。
窃生不说话,默默夹了一块带骨头鸡胸肉放到自己的碗里,先咬一口。
滑软弹牙,不咸不淡,鸡油恰到好处,融在浓汤汁中,不油腻,也不寡淡,还是他记忆里的味道。
“我觉得还挺好吃的,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窃生吃完,笑着同楚怜说话,又弯腰继续盛饭菜。
楚怜的戾气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她冷哼一声,没再说些有的没的。
她夹起温热的鸡翅段,送入口中。
几乎是入口的那一刻,她的味觉,甚至整个人,从身到心,都被口中的鸡翅征服了。
鸡翅上的鸡皮和油脂比较多,本就不容易做得难吃,即使是难吃到影响招生的披云派食堂中的红烧鸡翅,也尚能入口。
但这么好吃的鸡翅真不多见,楚怜辟谷前没吃过,只在大酒楼外面闻过类似的浓香;她辟谷后,就更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鸡翅了,毕竟整个披云派都找不出一个既爱吃又会做饭的。
鸡皮香软弹滑,轻轻一咬,便骨肉分离,半点不带含糊的,鸡肉中间也是入味弹牙的。更难得的是,整个鸡翅都是一个咸淡,并没有出现鸡皮太闲,鸡肉没味的情况――她小师姐给她做烤鸡的时候,就总是会这样,有时甚至还会烤得表皮焦黑,里面却半生不熟。
楚怜的眼睛微微亮起,漆黑到有些发木的瞳仁有两点亮光,如同两颗闪亮的星子,令人心生欢喜,难以拒绝。
窃生一见,便知她喜欢,却仍旧明知故问道,“怎么样?你喜欢吗?”
楚怜恋恋不舍地把鸡肉吞咽入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故作平静道,“尚可,我已辟谷四年有余。”
窃生眉眼弯弯,抑制住自己想要笑出声的动作。
他察觉到楚怜委婉话语背后的意思,点头道,“虽然已经辟谷,但灵谷灵肉中亦有灵力,有益修行,吃一些也无妨。若你觉得尚可,日后一日三餐,我都做予你吃。”
楚怜冷淡地瞥一眼窃生,指尖捻动,心道,别说,这人还挺贴心,又会照顾人,虽然受伤丑了点。
楚怜面上没有答话,却帮着窃生将盛好的饭菜端到厅堂的楠竹桌子上。她吃饭时,姿态优雅,速度极快,一个人就吃完了三分之二的菜。
酒足饭饱后,楚怜眼瞅着桌子上的一片狼藉,又看了看窃生碗中尚有一半的白米饭,竟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捏着怜不得的剑穗,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地解释,“抱歉,辟谷之前饭量就有些大。”
“无妨,我已经半饱了,你吃了许多苦,太瘦弱了,确实应该多吃点。”
窃生眼含笑意,楚怜居然从他眼中看到一抹……慈祥与怜爱?
楚怜正疑惑,就听窃生又道,“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下次我多做一些菜,少闷点儿米饭。”
这么温柔体贴,又会做饭……
不,很不。
楚怜忽略心脏比平时稍快的悦动,动用她的大脑,思考窃生到底意欲何为。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世上有无缘无故的恶,却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所有人的善意都有原因。
即使是带她出苦海,入道门的师父,最初也是被她绝无仅有的天赋所惊艳;最后她温柔包容的同门,亦是因为她身上的披云派弟子服,而不是因为她是楚怜本身。
楚怜并不为此遗憾或心生芥蒂,在她朴素的善恶观里,这是正常的,也是最安全的。
因为只有知晓原因,才能坦然地接受他人的善意,才无需忐忑不安,担心面前君子皮下的恶鬼何时突然露出丑陋的爪牙。
楚怜摩挲怜不得的红色剑穗,眼神晦暗不明。
她是救了窃生一命不假,但观其为人及天赋,并不是那种苦海中沉沦,十分缺爱之人,也不是那种会因为她的举手之劳(于她而言),就将她当做救赎的人。
那他为什么她这么好呢?
处处揣测她的心思,不着痕迹地体贴她,甚至带病也要尽己所能,打扫庭院,洗手做饭。
她不过他做的饭菜微微流露出一丁点儿兴趣,窃生便竭尽所能,要将一切捧到她面前,任她选取。
便是她最好的大师姐,也不曾如此细心贴心。
楚怜暂时想不明白,眉头微皱,生硬地打断窃生的话。
“不必,下次我会注意。一日三餐有些过了,会影响我修炼,两三日吃一回足矣。”
窃生略有些失望,不过还是好脾气地点头,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到托盘上。
“好,那便按你说得来。我平时也不修炼,自己会随便付点东西补充灵力,打发时间,你若感兴趣,随时都可以来添一副碗筷。”
窃生态度温和,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楚怜吃人嘴短,暂时也不好意思再出口伤人。
她按住窃生的动作,自己端着碗筷,走到院中浅口井旁边,用木桶提水上来洗碗。
洗完以后楚怜才想起来,自己和丹田损坏的窃生不同,她用个清洁术清洁碗筷轻轻松松的,又方便又快捷,还干净,她干嘛要自己洗啊?
平白无故显得她像个愚蠢的窝瓜,还弄得一手油污。
窃生推着轮椅,跟在楚怜身后,也停在浅口井旁。
此时见楚怜面色不佳,窃生便温声道,“厨房中有香皂角,你且等着,我去为你取一点来。”
楚怜抬头,面色不善。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别总猜我在想什么,我不需要你讨好,讨好也没用。我想救你便救你,想杀你便杀你,并不会因为你的举动而有所不同。”
楚怜话说得不留情面。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窃生也有些微受伤,他呆怔一会儿,才又回复平时温和的模样。
窃生平静回答,“我知道。你不会因我而改变,我也没有这种想法。”
“窃生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报答您的救命之恩,您如何想,窃生来说很重要,也不那么重要。”
楚怜看他一眼,神光内敛,没再说话,端着碗筷和推轮椅的窃生一同走进厨房。
按照窃生的提示,楚怜将碗筷摆放回原位,而后站在窃生的轮椅后面没说话,也没转身就走。
窃生微笑,又是那种温柔的、包容的、怜爱的笑容,仿佛楚怜拿怜不得在他心脏上捅上一剑都无所谓。
窃生伸手,从放木盆的架子上取了一颗香皂角,轻轻地牵起楚怜的手,将浅绿色的香皂角放在楚怜掌心,又带着她的手,放入木盆中,舀了一瓢清水慢慢浇上去。
冰凉的清水浇在楚怜滚烫的掌心,就像雪水浇在铸剑炉中,激起噼里啪啦一片响声,甚至炸出火星子来。
窃生捏着香皂角,轻轻揉搓楚怜的手。
如此近观,他才发现这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这个毁灭鲛皇珠幻境十数次的剑修,纤细娇小的手上,不仅生了常年握剑的老茧,还新伤叠旧伤,伤痕累累。
这世上从没有纯粹的、无需努力就能得到一切的天才。
窃生叹口气,手上动作更加轻柔,带出细腻的泡沫来。
他又舀了一瓢清水,为楚怜冲去手上泡沫。
“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观你年龄并不很小,为什么说我不知道比你大多少岁啊?”
窃生松开楚怜的手,就着她洗过的水,将手简单冲洗一二。
“我的神魂受伤了,记忆力不太好,但我会永远记得你为我起的名字的。”
楚怜收回手,在袖中握拳。
她目光锋利且冷淡,像是一把专门用来杀人的凶剑。
她回答道,声音也冷硬如铁。
“楚怜,楚楚可怜的楚怜,自千年之后的天玄大陆而来,自然比你小太多。”
“还有,你这副样子最好装久一点,不然,我可不会一剑杀了你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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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名字对世间万物而言,都有着特殊的意义,自一个物体或生灵被命名之后,无如意外,这个代表他的存在的名字将会伴随他一生。
于人类而言,名字更多时候是在孩子出生时,由父母所起,寄托了父母对孩子的期望和祝福。
楚怜之所以会用“怜”字为名,正是因为她娇弱痴情的凡人母亲希望丈夫能多多怜惜她们母女,莫要太过薄情寡性。
但是,没有用。
楚怜的父亲楚昊是个受伤后误入凡间的修士,楚怜的母亲沈萍萍是一个落后村落里的医女。他们俩的故事无比俗套又现实,但时到如今,仍在世上的各个角落里,换个男女主上演。
楚昊受伤后,不幸落入修仙界和人界的夹缝中,被沈萍萍所救。虽然楚昊相貌平平(以修仙界的标准来说),又只有练气期的修为,在修仙界算不上什么人物,但在灵气稀少的凡间,却显得鹤立鸡群,格外突出。
单纯的少女很快爱上了她的病人,并天真地以为他们互相倾慕。沈萍萍与楚昊暗渡陈仓,为其奉献所有,以至未婚先孕,被赶出村落。
沈萍萍给他们的孩子取名为楚怜,意为盼君多加怜惜。
她以为楚昊会像情浓时的许诺一样,永远爱她。她甚至做好了两人一起流浪的准备。
但楚昊一个修士流落凡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名利唾手可得,美人环绕身侧。
凡间的一切,只要他想,就能拥有,一个区区的村女,又岂能牵绊住他的脚步?更何况,他还想借人皇之力再回到修仙界,追求长生不老之道呢。
所以,楚昊毫无负担地抛下沈萍萍和楚怜,去往京城,顺利成为当朝国师,借举世之力修造出登仙塔,成功进阶,步入筑基期,并飞升回修仙界。
而凡间的沈萍萍却痴情病态得发了疯,一心只想追逐她的昊郎,知道恶鬼魔族喜食修士的血肉,甚至不惜将她六岁的小女儿送予恶鬼魔族做口粮,只为求得修炼之法。
……
与娇弱动听的名字不同,被迫在恶鬼纠缠的烈狱中长大的楚怜,从来都像、也只能像一把冷硬锋利的凶剑,随时预备着暴起杀人。
所有,她注定不可能像她母亲一样,满心满眼地盼君怜惜,这从她拿起树枝做剑,哭着杀了第一只小鬼后,就开始了。
天生剑心,半灵之体的她,生命中,从此只有剑道无穷,天道莽莽。
她不会,也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困住。
楚怜的手放在怜不得的剑柄上,她眸光内敛,面容冷淡。
灵剑忽而出鞘半寸,满室杀机暴涨。
“楚怜吗?真是好听的名字。”
“已识乾坤大,仍怜草木青。在强者眼中,万物皆可怜可爱,不是吗?”
窃生笑道,即使他不知道楚怜的过往,也下意识选择先重新解读楚怜关于名字的说法,又巧妙地化解楚怜病态的恐吓发言。
“我知道你于剑术一道极有天赋,再可怕的敌人,也不过一剑之敌。若是被欺骗了,怕是不能单纯用剑来消气。而且,这世上有一些人所表露出的习性,可能真是因为他本性如此,也说不定。”
楚怜嗤笑一声,笑眼前男人巧言令色,太会言语。
但她还是将怜不得收回剑鞘,抬步走了出去。
她走到院子里,在窃生用浮空木边角料做的摇椅上躺下,两手交叉,背在头后,单眼皮半阖着,躲避天上过分明亮的太阳。
浮空木密度极小,适合用来做一些小物件,如果做得巧妙,甚至可以直接在空中漂浮而不掉。
楚怜摇晃着长平的摇椅,渐渐感觉有一种飘摇轻盈的感觉。她眼中是万里无云的晴空,耳边是悠闲惬意的虫鸣鸟叫,身侧是温柔贤惠,正在浇花的饭搭子。
这般安然的田园生活,简直如梦中一般。
又有谁能想到此峰之外,方圆百里之内,这个宗门刚经历了屠宗之祸,血水和仇恨简直能将这片土地浸透。
更何况生活在其中的人类呢?
楚怜嘴角带笑,就听窃生放下木瓢,转动轮椅,朝她这边又走近了一些。
“你想说什么?”楚怜先发制人。
她躺在摇椅上,动也不动,又继续说,“窃生,你想借我报仇吗?向四时神宫?光靠我可不行,我区区一个金丹期的小修士,莫说帮你报灭门之仇,就连在四时神宫的追击下护住你都不可能。”
窃生摇头,心知楚怜看不见,他擦干手上水珠,温声道。
“我知道。我没有这般的痴心妄想。”
“哦。”楚怜明显不信。
窃生哑然失笑,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楚怜可以在幻境中好好生活下来,短期内不要再寻死或是再试图毁灭幻境,而他会努力回想起来关闭幻境的办法,送她离开这里。
可是这些,暂时都不能对楚怜说。
她的警惕性和防备心太重,如同斗兽场中厮杀出来的野兽,虽然被人领回去,好好教养和关怀了一段时间,暂时遮掩了她身上的兽性。但幻境中的反复死亡的经历,又将她藏起来的凶性激发,且比从前更胜一筹。
她不会信我毫无恶意。
窃生叹口气,故作纠结的模样,半晌才又问楚怜。
“楚道友,你说你自千年之后的天玄大陆而来,此为何意?难道说,我此时的时空已经是千年之前了吗?”
“是啊,”楚怜抽回交叉的双手,做掌横于眼前,遮住刺眼的阳光,她又觉得这样不舒服,于是坐了起来,准备换成趴着的姿势。
“我历史不太好,不知道你们青虹宗有什么来头,又怎么以至于灭宗。但四时神宫名头在外,我多少还是听过一点的。”
窃生眉头微蹙,一贯温和如清风朗月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遗憾和难过,但是很奇怪,并不见怨恨。
楚怜不解,就听窃生用一种近乎于悲叹的声音问。
“千年以后,青虹宗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吗?而四时神宫却依旧长存于世?那他们还是这般的庞然大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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