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怜说这话时,阳光正好,院中清风穿堂而过,莲花微动,桂花飘落。
窃生的心,恰如此刻,温暖、明亮、清香。
那心跳声,是名为心动的葬钟,他知道,但他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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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窃生最开始是东海深处的鲛人王族,因向往人世繁华而劈尾上岸,可惜他做人没几年,四时神宫就着了迷一样,要炼鲛皇珠,还非说是受命于天,遵神明启示。
窃生的族人虽然怨他天赋卓绝,不走修炼正途,但并没有在屠杀中供出他,所以等窃生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四时神宫已将东海鲛人的王族尽数屠杀,取其血肉精华炼制鲛皇珠。
因为少了一鲛人献祭,四时神宫就通过大天衍术寻找逃脱的鲛人王族,发现窃生劈尾化人,拜于青虹宗门下。四时神宫先是冲青虹宗施压,青虹宗不同意交出真传弟子,四时神宫便派七主教屠了青虹宗全宗,不留一个活口,好以儆效尤,彰显神宫神威。
无数同门怨他浪费天赋,未曾好好修行,可这些声音都在漫长的时光中慢慢消失,都不敌他无尽的自我厌弃。
他曾无数次在夜里惊醒,残破的神魂飘荡在鲛皇珠幻境里,问自己为何只喜欢那些无用之物?
音乐、烹饪、手工……
统统都是无用之物,他也是无用之人,灾祸降临时,身边的人一个都护不住。
他一直这样想,在时光流逝中,沉默着腐烂。
鱼生百年,人生五年,再加上近千年的境灵生涯,窃生无数次死去又重生,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楚怜这样的人,也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没关系的,世上没有全然的无用之物。
术业有专攻,你很厉害……
窃生垂下眸子,用竹签扎了一块面果子吃,甜爽沙糯,确实很好吃,楚怜没有骗人。
她没必要骗他。
他们二人之中,楚怜更强大,更冷漠,更具优势,她有无可匹敌的天赋,有斩钉截铁的意志力,有光明灿烂的前路。
她,不需要哄他。
窃生咽下面果子,细微的灵力在喉间流转,他单手抓住自己的大腿,忽然有一展歌喉的冲动。
“其实,我的本职是一名乐修。”
窃生忽然道,声音好听得不得了,像一尾鱼或一条蛇,从微凉潮湿的海水中窜出头,灵活得游进楚怜耳朵里。
楚怜放下手中竹签,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耳朵,她从耳骨摸到耳垂,心中的悸动稍稍平息。
“看得出来,你的弟子服是文道一边的,”楚怜脚尖点地,让秋千停下来。
她想起来上一次伴她入眠的舒缓的、余韵悠长的乐声,耳朵又奇异地泛起痒意。
“上一次的乐声是你的灵器吗?给我听睡着了。”
楚怜回头望向窃生,过分漆黑的眸子显得她认真到有点呆。
她向文弱可欺的窃生,解释自己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乐声很好听,听得我很安心,所以才能睡着。”
窃生闻言,眉眼弯弯,面上像是被春风吹过的梨花树,一瞬间繁花开遍,美丽,繁盛,却又带着别样的、温柔的疏朗。
独特的、少见的气质。
楚怜垂下脑袋,就着窃生的竹签,咬了他递过来的面果子,“当然,这面果子也还可以。”
“你还想听吗?埙声舒缓平和,朴拙抱素,独为天籁,但其实,我唱歌比吹大鱼埙还要好听一些。”
窃生心中忐忑,即使他故作平静,咬字断句还是和平常有所不同。
楚怜皱眉,将果盘端过来,放在自己腿上,直接对窃生说,“好听?那就唱呗,问我做什么?我何时管过你?”
窃生手中没了遮挡物,他便又把手扣在轮椅扶手上,手指抠木头。
他目光如水,黏附在楚怜身上,浅棕色的瞳孔里只能映照出楚怜一人的模样。
窃生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一字一句地问道,“楚怜,你想听我唱歌吗?”
鲛人的歌喉从不轻易施展,这样主动地问异性想不想听他唱歌,对窃生来说,已是近乎求偶的举动。
自他有意识以来,这是第一次,穿过千年时光,穿过生死几遭,近乎卑微地献媚邀歌。
他几乎将自己的心思□□地铺在楚怜面前,求她怜惜。
但楚怜不懂,她只是歪着脑袋,靠在秋千的粗绳上,漫不经心道,“想听,你唱吧。”
一双点漆瞳,黑白分明,坦坦荡荡。
窃生分明知道楚怜不知道他此举的深意,却还是心生悸动,启喉高歌。
一首远古的异国歌谣。
楚怜一个字也听不懂,她靠在靠在秋千的粗绳上,眼里满是窃生柔和舒展的君子面,她唇角翘起,不自觉开始微笑。
她只觉得窃生的歌声有一种奇妙的美感,清澈得近乎悲戚,纯净得如同稚子。
窃生的歌声在空气中传导振动时,她的心里仿佛也凭空生出一根琴弦,跟着窃生的调子振颤不已。
凄清有力,婉转动听。
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得最动听的歌声、最悦耳的音乐。
只可惜她粗俗疏漏,无法与之和音,反而在海水一般起伏的歌声中,感到安全温暖,困意迭生。
楚怜想,竟然真的控制不住,倒头睡了过去。
楚怜身躯一歪,斜着往下倒,窃生的歌声一顿,忙伸手接住楚怜。
我的歌声、乐声就这般乏味无趣吗?怎么又听睡着了?
窃生心中苦涩。
就像楚怜不懂窃生歌曲中的深意,窃生也不知道,对于在放逐之地长大的楚怜来说,能在外人面前安眠是多么罕见和困难的一件事。
窃生怕楚怜受惊再醒过来。
他抱着楚怜,以法术驱动轮椅走向主卧。他口中歌声不停,神情温柔悲悯,又饱含柔情,将一首求偶的歌曲,唱了一遍又一遍。
有窃生的歌声做伴,楚怜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比上次摇椅上的小憩还舒服。
等她一觉睡醒,已是次日五更天。
天降破晓,正是她平常练剑的时辰。
楚怜手摸到怜不得剑柄上,还没睁开眼,就感知到屋中除了她还有旁人。
她偏头侧首,往窗边书桌处看去,果然见窃生俯身,趴在书桌上,看样子还在睡。
楚怜收回握剑的手,她闭上眼睛,整个人缩在被窝里,两只手伸上来,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耳朵的软骨轮廓。
指尖触碰到耳尖时,似乎还能听到窃生奇妙美丽的歌声。
这便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的好歌声吗?
楚怜回味昨日耳侧的歌声,竟破天荒地不想起来练剑,怕惊扰了梦中的窃生。
楚怜唾弃自己鬼迷心窍,而后冷脸拿剑,轻手轻脚地下床穿鞋。
“楚怜?你醒了?”
窃生一直记挂着楚怜,昨日又唱了一晚的求偶曲,睡得不太安稳。楚怜甫一动作,他便乍然惊醒,抬头对楚怜温柔微笑。
楚怜穿鞋的动作停顿,她拽着怜不得的剑穗,说,“无妨,我起来练剑,你继续睡。”
“我不怎么困,你早饭想吃什么?鲜鱼粥怎么样?”
窃生摇头,推动轮椅走到床边,弯腰拾起楚怜穿到一半的鞋,自然而然地托起楚怜的脚,动作轻柔地为她穿鞋。
不知怎的,或许是昨夜听了他一整晚歌声的缘故,楚怜看到窃生的动作,心中总有些不对劲。
窃生微凉的手掌隔着棉袜触碰到她发烫的脚心时,这种不对劲就越发明显,仿佛是有人拿着细小的鸟类羽毛,在她心底挠她痒痒。
楚怜抑制住自己的异常,面上愈发沉着冷静。
“就鲜鱼粥吧,我去练剑。”
鞋穿好以后,楚怜拿起剑从床上跳下来,大步往厅堂走。
“对了,你的歌声很好听,比你的埙声好听,你说得对。”
走到竹帘处时,楚怜忽然回头,对垂头静默的窃生说,“我会睡着,不是因为你的歌声不好听,而是因为它很好听,像温柔的海水一样起伏。”
她目光坚定,言之凿凿,不容反驳。
“我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觉了,谢谢你,希望还有机会能再听到你唱歌。”
楚怜说完,提剑快步走了出门,去往联排房屋前面的空地练剑。
楚怜说话,一点没有夸大。自她被沈萍萍送给小鬼做食物,意外杀了第一只小鬼后,她就莫名其妙入了恶道,此后独自在放逐之地生活了七年。
放逐之地没有白天和黑夜,永远是一片暗淡的灰色,里面最多的就是恶鬼和魔族,永远不缺斗争、厮杀、鲜血和死亡,楚怜一个小孩在里面生活,没有可以托付后背的同伴,自然不能安稳睡觉。
后来,她被披云派掌门去除恶骨,带到披云派修道后,为了尽快赶上师兄师姐的修为,她日夜不分的修炼,以入定代替睡眠,五年来也没睡过一次安稳觉。
说起来还挺讽刺,她二十年来睡得最好的一次竟然是在鲛皇珠幻境里,在一个杀了她数十次的幻境里,在一个陌生人身旁。
楚怜出剑,踢腿,转身,回旋,怜不得与主人心意相通,灵光爆涨,挥动间带出一道流光,灵气汇成漩涡,卷起绿叶无数。
楚怜踮脚起跳,怜不得脱手,刺向身前巨树。
“轰!”
巨树到底,前方数百里的树木皆被剑气波及,躯干枝条倒落了半山。
鼻尖嗅到饭香,楚怜不待窃生来叫,便召回怜不得,主动往回走。
窃生眉眼带笑,心情很好,他做得鲜鱼粥也极其鲜美,甚至还削了薄如蝉翼的鱼片,在陶瓷碗上铺成了莲花状。
楚怜原本不喜欢吃鱼,嫌挑刺吐刺麻烦,但窃生将小银鱼的刺都剔得干干净净,她一根刺也没吃到,只吃到鱼片鲜嫩,喝到鱼粥鲜美。
满足地吃完早饭,楚怜用清洁术帮窃生清洗锅碗勺筷。
放碗时,楚怜瞥到窃生开始长皮的小腿,冷不防,道。
“窃生,你的伤快养好了是吧?我们快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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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窃生闻言,也低头看自己腿上的伤口。原先被四时神宫主教剜去的血肉|具已长出,软组织和神经血管覆盖在雪白的腿骨上,使他的双腿又有了形状。
第一层淡粉色的皮肤已经长出,无时无刻不发痒发疼,常常令他堪于忍受。
窃生知道,这是康复过程中必须经历的痛苦,等腿上皮肤完全长好,他就可以尝试下地复健了。
但窃生不想让伤口长好,因为他不想让楚怜离开错美峰。
错美峰的幻境是窃生以自己的记忆片段为蓝本制作的,他对此处幻境并没有把握。
他的记忆破碎、模糊不清,构造出的幻境有许多纰漏之处,与楚怜之前经历的、从她自己内心深处提取记忆所形成的精密幻境不能相提并论,也就只有他从前生活过的错美峰还比较真实、能唬人。
一旦离开错美峰,都不用走出青虹宗地界,到更远的地方去,光是到青虹宗其他地方去,楚怜就很容易发现异常。
以楚怜的偏激程度,若是察觉到他的目的,她十之八九会直接自毁或毁灭这个幻境,再重开寻找解法。
要是可以多留一段时间就好了,我已经在努力回想解开幻境的方法了。
窃生在心中叹气,目光失落晦暗。
其实,楚怜是意外落入鲛皇珠幻境的,她一个人飞进了禁空区,摔落到鲛皇珠的藏身处附近,莫名其妙的就触发了幻境。
一开始窃生都没有注意到鲛皇珠幻境又开启了,因为在楚怜之前,鲛皇珠幻境已经近百年没有开启过了,就连身为境灵,附身在鲛皇珠上的窃生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楚怜触发幻境后,鲛皇珠识别到有入侵者,就自动幻化出楚怜心中最恐惧的事情,生成幻境,让楚怜在幻境中亲眼看着她的师兄师姐惨死,她却无力保护。
这刺|激得楚怜发了疯,一剑捅破了幻境天空。
按理说,幻境破碎后,境中修士要么魂体消亡,要么脱离幻境,但楚怜不一样,她的神魂异常坚韧凝实,硬生生拖着幻境又重开了。
幻境破碎再重组,窃生身为境灵,也跟着幻境死去又重生,他那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鲛皇珠幻境已经重启了,但接着他就被疯魔的楚怜拉着一块重生了几十次,毫无喘息之机。
窃生担心再这么下去,不仅楚怜会在鲛皇珠幻境中精神崩溃,就连身为境灵的他也会魂飞魄散,身死道消。于是,尽管还带着一身伤,窃生还是把楚怜拉到自己的幻境中来,让她暂时从永无休止的噩梦中清醒。
他是真的希望,楚怜可以在和他幻境中好好生活,短期内不要再寻死或是再试图毁灭幻境,而他也会努力回想起来关闭幻境的办法,送她离开这里。
现在,在这希望之外,他又生出别的私心。
窃生渴望楚怜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久到楚怜能发现他的心思,接受他的心意。
窃生眉眼温柔,他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而后抬头对毫无所觉的楚怜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都要两个月了,再有半个月,腿上的新皮就该全长好了。”
“长皮的时候又痒又疼,”楚怜说,帮窃生抓好喂灵兽的粮谷菜叶,端在手上,“你注意不要沾水,也别去挠它,新长出来的皮肤很薄,很脆弱,像纸张,一摸就破。”
楚怜很少会关心窃生,更不必说言谈中这么有经验的样子。
难道她也曾被剜肉放血,忍受血肉皮肤重新生长的痛楚吗?
可她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修士,应该才刚出师门来历练才是啊。
窃生疑惑侧眸,他又想到楚怜脚上的疤痕,心里有些难受,便推着轮椅,慢吞吞往灵兽们的新屋舍走。
楚怜端着木盆,跟在窃生身后,见他疑惑,却懒得解释自己的过往经历――那没必要,就连在披云派,也只有她师父一人知道详情,师兄师姐们都以为她是个误入放逐之地,被师父救下来的天才小可怜而已。
两人快到圈养灵兽的屋舍时,因为刚提醒过窃生要注意腿上的伤,楚怜觉得在让他露着个腿喂鸡喂鸭有点奇怪。
她抿唇走到窃生前面。
因为是头一遭要主动提出照顾别人,楚怜的神态很别扭,很僵硬,她按住木盆边缘的手甚至绷出青筋来。
“你,”楚怜皱眉道,第一个字说出口后,之后的话就顺利多了。
“窃生,你留在篱笆外面,我进去喂食,接下来几日都让我来,你少做这些容易发痒的活。”
说完,楚怜也不等窃生反应,便自顾自推开篱笆,走进篱笆和半人高的石墙之间。
她站在走道上,面无表情地从木盆里抓东西,将四个隔间都撒一遍食物,一个小隔间固定撒三把粮谷,两把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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