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愿意前来赴宴,其实只为了一个人——曾经的顾家幺子,现在的沈家二少主君,顾云熙。早在这场宴会筹办之时,他就听到了风声,据说沈二小姐想要带自家夫郎赴宴,还让李凭剔除掉了所有参与进顾家那件事的家族。
曹语霖才不管那些。曹家当然没去跟某些想趁人之危的家族沆瀣一气,但就算有,这种水平的宴会,他也是想去就去,没人敢拦。
他就是想见识见识,那位曾经不给自己脸色,只有一张脸传的神乎其神,连家族都衰败了的顾小公子,到底还能不能跟以前一样眼高于顶。还有,他到底是哪里好,才能让逸欢姐姐把他藏了三年。
是的,曹语霖单方面的,非常讨厌顾云熙。在他眼中,是顾云熙抢走了他心悦的逸欢姐姐。
一想到逸欢姐姐为了这个人,还特地去让李凭大人更改宴会名单,一股无名火就直烧心头。
这几年中,即使是他刻意去打听,也很难听到关于沈随安和顾云熙婚后感情的传言。只是有人开着玩笑说,沈家二小姐怕不是也和俗女凡娘一样肤浅,得到了顾小公子这种美人后一直金屋藏娇呢。
怎么可能!曹语霖听到这话气得都鼓起脸。明明他也不比那个顾云熙难看多少,可逸欢姐姐见到他,从来没有和寻常女子一样脸红过!逸欢姐姐才不是只看表面的人,定是这姓顾的暗中作祟,败坏了姐姐的名声!
这次让他逮到顾云熙出门,自然是想试探二人的关系。如若二人真的妻夫同心,他曹语霖敢爱敢恨,大不了哭个半月,放下对逸欢姐姐的爱恋就是。可要是他们之间有着隔阂,曹语霖自然不介意挑拨一二。
他好歹是丞相之子,喜欢一个女人,就要风光大嫁,且必须要正夫之位。就算再怎么喜欢逸欢姐姐,他也不会委屈着自己去做侧君。不过,他倒是不介意自己未来的妻主休夫。
不远处,刚刚走过拐角的几个人影出现在视线中,为首的二人身着浅青蓝色与浅黄色的长衫,后者比前者矮上一些,动作有点温吞。纵使已经对顾云熙的身形不熟悉,但之前进门时看到的李汀他可还记得清楚,他听到了,李汀是要负责去照看顾云熙的。
而且尤记得第一次跟那位顾小公子相见时,他就是穿着一身浅青蓝色、做工格外精致的衣袍,即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就能抢走落在曹语霖身上的半数视线。
见那几人已经快来到亭口,曹语霖起身迎上去,朗声道:“顾小公子,真是好久不见。”
站在高位的少年笑容张扬,眼中带着难以完全掩饰的攻击性,明明是听起来还挺正常的问候,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第8章
这一声,让孟春亭其他男眷的视线被吸引到了亭口。原本,身为丞相府次子的曹语霖就是众人暗暗关注的对象,而现在,又来了一位据说是美若谪仙的顾云熙。二人之间的氛围丝毫算不上融洽,但站在一起,一位张扬明丽,一位冷淡沉静,视觉效果十分养眼。
“曹公子,”顾云熙缓缓走至亭前,微微扬起脸,神色不见变化,一双眼瞳中似乎藏了千年不化的山雪,“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也不知这几年顾小公子是忙于照顾妻主还是别的什么,弟弟几次三番想要跟哥哥交流感情,都没能找到机会。”眼前的少年眉目带笑,话语倒是亲昵,就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按照年龄来说,曹语霖确实比顾云熙还小上一些,不过二人的关系可没到随随便便称兄道弟的地步。顾云熙认得曹语霖,但他几乎没有跟对方交流过,已经不记得这人的性格。他只当曹语霖是个好奇心重、不在乎亲疏关系的少年而已,并不把这人放在心中,对方暗藏的一点意味深长,他也不甚关心。
不如说,依顾家目前的景况,有人这样和他说话倒也很正常。虽然他还是不习惯自己家境与地位的变化……毕竟,顾云熙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正常的交流宴会了。不过,无论顾家现在如何,维持一位世家男子应有的骄傲与体面,是顾云熙需要去做的。
他希望其他人在看待他时,仍然像看待三四年前的自己时一样。顾云熙打心底里觉得,旁人应该是仰望他,应该将他放在高位,即便顾家未能恢复到之前的模样,他也不允许自己轻易低头。
“之前在调养身体而已,目前已无大碍,”顾云熙自然不会说出因为家族受难所以不被允许出门的事实,他微微蹙眉,表现出不喜这个话题的模样,“……只是曹公子,像这样站在亭口清谈,怕是有失礼仪。”
“还是云熙哥哥考虑的周全,”曹语霖笑意更甚,装作丝毫看不出顾云熙希望中断对话的意思,拉着人的手把他往自己刚刚坐的位置带去,“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传闻中的顾家幺子,还烦请哥哥能够陪弟弟多叙一会儿,好让弟弟讨教一下。”
小孩子心性,礼仪修养不够,但起码态度不错。顾云熙在心中简单评判,默不作声地被曹语霖带到了中间位置,李汀紧随在他们身后,坐到了顾云熙身旁。
正常来说,顾云熙一个家道中落的公子,是决计不可能坐上主位的。一般主位要么是主人家的男子,要么是曹语霖这种家族地位高的,但既然是被曹语霖亲自带过去,那就没人会多说话。
周围投来的关注让顾云熙稍稍找回了几分曾经熟悉的感觉。他的背挺的很直,可以看出修养很好,而且身上的衣服用料都是上好的,连脖颈处的领子都有着别出心裁的设计,衬得顾云熙更为出尘。起码今天他花费在外表上的功夫没有白费,光看身姿与容颜,顾云熙的的确确是压过了其他人。
身旁的男侍给三位都斟了茶,上了几份糕点。顾云熙没有将目光投向糕点,只是拿起茶盏,用袖子遮住半张脸,稍微抿了几口便放下,浅尝辄止。
“云熙哥哥还真是讲究,”曹语霖拿了半块糕点送入口中,“果然礼仪也是气质的一部分,像我就从来做不到那般完美,就算是宫里的宴会,也是偶尔会贪吃一点的。”
“身为男子,自然该讲究些规矩,在人前不能失了形象。”对面人声音沉静。
“云熙哥哥说得对,”曹语霖笑道,“我曾听闻不仅仅是礼仪方面,云熙哥哥对音律与诗文也颇有见解,可否给弟弟指点一二?”
“自然。”顾云熙稍软了神色,他乐于在旁人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能。
“二位公子如果需要乐器,可以告知红豆。”李汀示意了一下那边的李府男侍。
曹语霖挑眉,果真让人准备了两把古琴。他自己不擅古琴,最爱的乐器其实是笛子,但顾云熙擅长就足够了。反正这些铺垫也不过是为了引出他真正想问的问题而已。曹语霖确实是个直爽泼辣的性格,但为了达成某些目的,也需要进行一些迂回。
于是他假模假样地弹了几下,直言希望顾云熙做个示范。顾小公子倒也是毫不客气,甚至忘记了礼貌地推脱一下再接受。这让曹语霖意识到,顾云熙确实是很久没能出来了,但大概,他并非自愿。
琴音响起,有如阵阵流水荡起的波纹,细腻婉转,却又暗藏哀怨。即使是不喜欢顾云熙的他也该承认,这个青年弹琴的时候是好看的。人好看,琴音也好听,是视觉跟听觉的双重享受。
一曲毕,亭内的其他人也坦然进行夸赞,曹语霖更是颇为殷勤地给人鼓了掌,趁着顾云熙不做言语,表情已经足够放松的时候,满脸笑意地说出一句话:
“顾小公子还真是才色双全,若非这样,恐怕也不会得了沈二小姐那般的好妻主了。”
刚刚还略微扬起嘴角,似乎是很满足的顾云熙,神情骤然冷了下来。
“……好妻主?”他重复的这三个字,都带有几分难以被察觉的嘲讽。
曹语霖注意到对方的神色,眸光微动。
*
再怎么说,孟春亭也是男子交流的地方,即使李凭是主人家,但女人踏足那里总归是不好的。说是带沈随安来那边走走,其实只是在有灌木遮挡的一侧听听墙角而已。虽然表面对这种“小人行为”很不耻,但沈随安倒也并非多么古板的家伙,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跟着李凭一起过去了。
在之前的小型宴会,沈随安基本都是把顾云熙放在身边随时看顾,那种时候,顾云熙往往会一直沉默不语,即使说话也说不了几句,回去还会有几天时间不愿意她。这次是顾云熙一个人去应对其他家的公子,她也的确好奇,自家夫郎会做出什么反应。
反正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孟春亭也算不上什么多么私下的场合,要是有别人听不得的悄悄话,顾云熙也应该知道跟人小声说,不至于被他们听见。沈随安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
在踏足孟春亭那一片地界之前,李凭与沈随安就先听到了琴音。
“也不知道是哪家公子在抚琴呢,”李凭颇为稀奇,语气也随之放轻,“这琴弹的可真不错啊。”
“的确,”沈随安也懂点乐器,“有些水平的。”
她跟随李凭,踏到深处的草地中,站在灌木丛间。二人所在的位置,似乎就在那位弹琴的人身后,不出太久,一曲结束,亭子里也响起了不少赞叹声。
沈随安听到有人在说,“顾小公子果真是才子啊”,她怔在原地。
这琴是顾云熙弹的——但他从未在沈随安面前弹过,或者说,沈随安知道他会弹琴,也会偶尔练习,只是顾云熙在见到她后总会停下动作。一对妻夫居然陌生到这种地步。
忽略掉李凭疑惑的视线,沈随安回了神。恰巧,在离她们足够近的地方,有人正在同顾云熙交谈。沈随安认得这个声音,是早在十三四岁就乐意追着她跑的丞相府次子,曹语霖。
“……好妻主?”顾云熙轻声念出这个词汇。
“不是吗?”曹语霖像是没听出对方语气中暗含的戏谑与讽刺,“沈二小姐在娶夫之前,可是被称作明月之才的。”
“她文可以舞文弄墨,画作甚至被圣上拿去当做外交礼,武则会骑马射箭,当时不少武娘都在骑射上输给了她呢。”
“更何况,沈二小姐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温和……”
“呵。”一声冷笑打断了曹语霖的侃侃而谈。
“那些个公子想嫁给沈二小姐,嫁就是了,与我何干?”顾云熙声音像是淬了冰一般,“我又没拦着她纳侍君。”
“这桩婚事,对于别人来说或许难得,但对于我来说却不是。”
“我并不愿意与她成亲。”
“若非家中有变……”顾云熙声音低了点,像是不想提关于自己家族的话题,“我定然是不会嫁到沈府来的。”
沈随安心底有些发冷。
她知道顾云熙对这桩婚事有怨言,但没想到,一直到今天,他还是没能真正释怀,宁愿选择在这么多男眷面前直接说出不愿嫁与她这回事,也不想被安上自愿出嫁的名头。
这三年来,沈随安自认为对待顾云熙是问心无愧的。她纵他,宠他,护着他,也接受他那些小伎俩与小动作,从不会让夫郎难堪。
即使当时不愿意,这么久过去,顾云熙也该记得她一点好才对的。曹语霖在顾云熙身边盘问着什么,语气很夸张,其他男眷也在窃窃私语,却听不清楚在说着什么。沈随安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挪动,就连李凭过来想带她走,她都没能离开。
而在旁人的声音止住后,让沈随安彻底寒了心的,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而已。
“她待我……”顾云熙停顿了一下,缓缓开口,语气平缓,没有半分感情,“并不算好。”
第9章
顾云熙低垂下眼眸,掩饰着不耐烦的神情。身旁那个曹语霖还真是聒噪,一口一个“沈二小姐”,每一句都在向着那个女人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姓曹的才是沈随安的正夫。
可那些公子喜欢沈随安,关他何事?他可是还记得今早沈随安的那些话——她明明已经发现了是他做的一切,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真正来质问,只是温声询问,要不要随她去看那个病秧子。或许连沈随安自己都注意不到,她根本就没期待过顾云熙会答应。
他对沈随安这副表面波澜不惊无可奈何,又处处都透露出失望的样子讨厌极了。或许沈随安稍微硬气一点,他还能觉得对方有点女人的样子。
而且这人明明看出了他在不高兴,却一句都没有来哄他,对别人说话就带着笑意,和他一句都不想多说。
不就只是一条狗而已吗?
不就只是那个蠢货病秧子又生了一次病而已吗?
沈随安这个软脾气,凭什么把火撒到他身上呢?凭什么对他不满?
顾云熙不觉得自己有错。是沈随安未经允许把狗带回来的,既然他也算沈家二小姐的正夫,自然有处置那东西的权利。是沈涵自己笨,才会撑着病弱的身子去找条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的狗。要是他聪明一些,也不至于生病。
所以,当曹语霖说出“沈二小姐应该会对自己的夫郎很好吧”的时候,顾云熙呼出一口气,打断了他的话。
“她待我……”今早的烦闷一时间战胜了智,原本绝对不该在这种场合说出的话语,他却说了出来,“并不算好。”
“至少称不上是好妻主,只是会做点表面功夫罢了。”
周围一瞬间变得极为安静。
察觉到自己的失言,顾云熙咬了咬嘴唇,噤了声。在旁人面前说自己妻主的坏话可是大忌,但凡是个女子,都无法忍受自家夫郎出门在外连点脸面也不给留。可越是忍耐,他就越是羞恼。明明他说的是事实,可听到这话的男眷,绝对会给他安上个“为夫不贤”的罪名。
青年别过头,回绝了一些人探究的视线,也算是拒绝了曹语霖的追问。要不是这次出行不容易,他早就拂袖而去了——可一想到回了沈府还要见沈随安,他就更加不舒服。
“云熙哥哥,”李汀轻声开口,“我也学过琴,刚才那首曲子的指法我有些没看懂,可以教教我吗?”
“嗯。”见李汀主动揭过这件事,顾云熙浅浅松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忘记关于沈随安的一切。
而一旁的曹语霖一声不吭,坐得离顾云熙远了点,表情也没了刚刚的热络,反而看起来有些找不到乐子,显得多无聊一样。
*
酒杯起起落落。
李凭跟刚刚才来到这儿的孟青桓看着闷声灌酒的沈随安,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三人是多年友人,但能让沈随安的情绪出现如此大的波动,甚至放纵自己酗酒,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毕竟沈随安一向克制,她只喜欢稍微喝一点酒的微醺感觉,在那种情绪下,不管是写字还是作画,都会别有一番韵味。
可如果喝多,就只会觉得恶心了。
她现在就是把自己往恶心了喝。
脑袋昏昏沉沉的,回忆破碎,一幕一幕冲到眼前,又立刻消散。她确实对顾云熙缺少了些情爱,但这不代表毫无感情,不代表毫无期待。
但那些感情跟期待,被她的夫郎用两句话,砸了个稀巴烂。
不少人羡慕沈随安可以娶到顾家幺子,总说得了这等美人肯定不亏,还反复劝她找夫郎就该找漂亮的,脾气不好多管教管教总会听话。但沈随安总是想着,为什么事事都要靠“管教”?她似乎也有点天真,天真地认为沟通可以有用,天真地认为几年的付出可以将顾云熙那颗心捂化一点,捂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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