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忽然裂开嘴笑,眼睛弯起来,像两枚黑黑的挂着发亮露珠的月亮,扑住了她,长瘦的手臂摁住她被窝里暖和的身体。
“起开!”志明火:“我牙没刷!”
吉祥挨了一巴掌,揉着发红的脸颊,在洗手间外听她洗脸刷牙的水声。
忽然吉祥的表情定住,听到外面传来东西打翻的声音。
他回头看洗手间里老婆的身影,怔了怔。
嘭嚓!
什么重物坠到地上,发出结实一声闷响。
志明揉着眼睛出来,在饭桌下出现一只灰白的大肥猫,嘴里嚼着半截煎蛋黄,猫脸沾着汤汁,踩着翻倒的面碗,正炸起来跟满面怒容的吉祥对峙。
志明看到饭桌后面打开的门,这只肥壮的品种宠物猫肯定是从外面闻着食物气味溜进来,对别人的食物颇为贪吃。
吉祥在某一方面极端的倔强忍死理,比如他认定的星期六和星期天三餐是和老婆在一起,就会固执得像机器一向全力执行,被志明打了巴掌也要揪她起来吃面。
可能也因为吉祥在工厂拧螺丝时,经常忘记吃饭而坏掉了肠胃,所以觉得志明不应该重复一样的疾病。
去他母亲和继父家里初次和家长见面时候,志明的继父把她单独叫出去,十分和气的说,吉祥发起脾气时,会变得很危险。
“多危险?”
“他高中辍学因为拿刀捅伤了同学,吉祥往死里下手。”高壮得像堵墙而一脸憨厚的北方人继父说:“吉祥在学校住宿受欺负也不跟我们说。他长相全随兰花,一直像个秀气小姑娘,一帮小瘪犊子欺负他招了一个女孩子喜欢。”
志明眉毛挑起。
除了我这个被社会磋磨出来的精神病,谁还瞎眼了看中那个神经病?
而且见到吉祥的时候,他像一只垃圾堆里瘦骨嶙峋毛发打结的灰狗子,有今天的人模狗样还是她收拾出来的。
继父忧心忡忡:“你平时得小心注意,他一发脾气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小伙子没有坏心,但是没分寸。”
志明嘀咕,合着我是做善事帮人间收了李吉祥?
但志明最意外的是李吉祥的生母李兰花,她没有想到穷困潦倒的李吉祥,生母竟然是位在另一座城市开了几家花店的老板。李兰花在当地常年有自己的熟人生意,声音响亮、能说会做又有成熟风韵,出手也大方实在。
吉祥异父同母的妹妹正在上初中,小姑娘胖胖高高,穿着蓝白的校服,像她北方人的父亲,妹妹在饭桌上嘟嘟嚷嚷说想跟朋友一样去出国读书,吉祥继父劝说女儿先把学习成绩提升作为保证,大学再去出国......
这个热闹而三观正的家庭非常正常。
李兰花在饭桌上跟志明讲起儿子,满脸的愧疚,“吉祥其实是很老实的孩子,我那时候很年轻,经历的不幸太多,拖累了这个孩子。他现在也带了女孩子回来结婚了.......我想不到有这一天。黄小姐既然要找他过日子,以后多担待忍耐。”李兰花说着说着哭了,“怪我有他的时候太怕没钱了,成天在外面做生意,一年跟他也见不到几次......”
壮汉继父拉住吉祥的母亲,气愤地声音震响,“兰花,你是被坏人害了骗了,谁还怪你!”
志明眨了一下眼睛,看单薄而沉默、浓罩在阴霾中的苍白吉祥。
他在这个健壮和睦而蒸蒸日上的家庭里,像个错误插入的劣等品。
也许,还代表着某种罪恶。
她忽然觉得好笑,这种格格不入的状态,我懂。
这不和我一样?
怪不得咱俩走到一块去,都是精神病啊。
李兰花似乎想起过去的事情,哭着被现任丈夫搂去阳台,低语一阵。
吉祥的同母妹妹大口大口的吃菜喝饮料,和亲爸爸一样生龙活虎的,能看得人充满食欲并对生命充满希望。
垂着眼皮看碗吉祥就好像一个冷白的干瘪幽灵,从消逝寒冷的破旧老宅飘进了人间这处精致丰实的灯火人烟。
志明不合时宜的打破吉祥的状态,嚼着饭给自己舀了好几勺肉菜满溢的汤,“挺好吃的啊,叔叔手艺挺好。”
啃肘子的吉祥妹妹开朗的开口,“这还好吃呢?我老家爷奶大姨做得还好吃。”
志明逗高高圆圆的妹妹:“你急着去国外上学,可就吃不上这些好吃的了。”
妹妹握着油亮的骨头:“我喜欢吃汉堡!”
志明面容扭曲,厌恶的说:“我工作第二年,点外卖吃汉堡就吃到吐了......”
志明的袖子忽然一紧,吉祥伸手拉住了她,力量极大,紧紧攥住志明袖子上的布。
恳求似的,想往自己的方向拉扯。
好像她会被另一个健康成长的妹妹吸引走。
吉祥无声而幼稚的为自己地争斗,像只翻垃圾吃的小瘦狗子。
看他那副在黑发下睁大地泛着湿光的大牛眼睛。
这只尾随人类吃垃圾求收养的小瘦狗子还淋着雨。
志明就说:“饭都冷了,好歹吃几口。”
吉祥拿起筷子,夹了两口青绿耷拉的上海青。
志明接下来就问妹妹期末考试考多少分,对小女孩的成绩关心了几个来回之后,妹妹端碗下桌,跑去客厅看电视,萌生的亲近与友好迅速瓦解。
志明心里恶意的笑,轻拍吉祥硌手的瘦背。
傻瓜,让小孩的快乐消失非常简单。
李兰花擦着泪和继父回到餐桌,对吉祥说:“你跟你爸爸说要结婚的事,还是我跟他讲?”
李兰花提起吉祥的生父时,继父脸色带怒。
吉祥的异父妹妹在客厅满不在乎的说:“妈妈别去讲,哥哥他爸一定会讹你,又闹咱们家。”
“你爸爸我怕那个王八蛋?”继父攥拳撸袖,被激起了大火:“我拉上几个朋友跟他谈!”
志明收回放在吉祥背上的手,无声观望。
吉祥低头,“我跟爸爸说。”
这是他在母亲新家里唯一开口讲的话。
李兰花送了他们好多高价的花草,详细讲了怎么养,志明自己都一团糟,哪有心情养那玩意儿,娇贵的高级花卉和富贵竹只美丽了开始几天,逐渐枯萎烂黄,变成要扫的枯叶和倒马桶的臭水溶渣。
吉祥自己养的,也就是地摊上十块钱买的两盆绿萝。
当时夜市老板要收摊,志明激烈讨价还价到老板翻脸,俩人提着绿萝放到在死去高级花卉的盆子里栽上。
志明想,吉祥母亲开了好几家花店,家里装修看着也得有几十万,但凡他辍了学跟自己母亲说一声找事做,在花店里干活也是可以的,他妈妈又不是不想关心他,可是吉祥就是跑到外地的工厂里拧螺丝,搞到自己后来肠胃失禁营养不良,瘦得一把骨头。
吉祥和他的异父妹妹在两个世界,也不说话交流,应该是吉祥单方面的拒绝和封闭。
他和他那位让继父把要揍人写在脸上的生父,好像黯淡的退出了母亲和睦的新家。
继父跟志明打过预防针,露出的手臂血管和肌肉鼓胀着火气,告诉她如果有一天吉祥他亲爸爸上门来找他们小夫妻,不用讲孝心给多大脸,那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吉祥好像自动退出了母亲的再婚家庭,无声无息的去了自己找到的角落,用荒凉而无情的落叶团了一个自己的窝。
他的家人一直表现的非常直接,让志明认真考虑要不要和吉祥搭伙过日子。
志明想,我可找不到喜欢我的人了。
你们以为我是什么好人物?
李兰花每年送一对红绳生肖手链给他们小夫妻,志明手腕上只会捆橡皮筋,其他东西纯属干活碍事,但是吉祥会规规矩矩把红绳手链套在手腕,到洗澡的时候也不摘,除非夫妻两人气血上涌时在浴室里冲动乱来,志明受不了在少儿不宜中看见一个可爱的大眼睛鎏金小动物沾着水闪闪发光的看着,硬逼吉祥把手链拿出去,但完事后他又会捆回手上,和母亲的手链长到了一起,在干活时被压出深深淤肿的红印也不会取下来。
沉默而别扭。
十分的自卑。
结婚快第四年的今天,志明看到他面对弄乱和老婆早餐的陌生猫,脸上的表情开始生气凶狠,似乎可以窥到吉祥少年时失控伤人的模样。
他阴沉地抄着扫把,胖猫弓起身体,尖利的爪钩凸出来。
志明拦住吉祥:“打个狗屁,它会抓伤你!”
吉祥眼皮抬起,“老婆。”
她担心我。
志明皱眉想,狂犬疫苗成百上千,多贵啊!
志明拍照摄像,猫叼着蛋黄跳下桌子。
“就一顿面,找它主人赔。”她转手把照片视频转发业主群,“你不要碰它,动物应激伤了人,更麻烦。”
这时候一连串消息从屏幕蹦跶出来,刷了志明的手机屏。
乔晏晏:‘黄姐!副组长又催我了!新文档什么意思?十八条需求都要办?我问他他说他后面才接手,现在得找你。’
乔晏晏:‘黄姐,咱们出来吃个饭,行不行?’
志明烦。
‘后面接手’?那个狗屁副组长就是来捡现成的!而且项目尾声的时候,老娘也把乔晏晏这个新人带成熟手了!
真他大爷的恶心,这群单位王八蛋算计利用我到骨子里。
她不回。
实习小姑娘的消息又叮叮叮地蹦出来,可怜动物头的表情包乱飞。
乔晏晏:黄姐,我跟郑盈泰聊过了,也想跟你聊聊,今天约个饭好不好?
志明不耐的回复:双休不工作,周一看。
什么狗屁需求文档,那个脓包又爱占人便宜的副组长老早让人恶心透了。
他跟阴险的组长沆瀣一气,不停的给她下陷阱安排吃力不讨好的杂活累活,让她有苦说不出,还把她孤立起来,被全单位轻视排斥。
因为志明没有背景,最好欺负。
老娘活着真是倒了血霉了,在这群吸血鬼当中讨饭吃。
志明见到工作消息,脸瞬时就漫上一层阴霾,火大的翻找塑料储物箱,把缩成一团的胖猫扣在里面。
结果手机响,实习小姑娘直接打电话了。
去你大爷的!
她怒火中烧,正要张嘴骂,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哭声。
乔晏晏呜呜咽咽,情绪崩溃。
“事情好多啊!黄姐,我很怕做错,只能问你......”
第7章 结婚3年9个月的下午
乔晏晏在电话那头着急的哭了,志明怔了怔,好像从前被老员工推来的工作、甩来的锅和埋下的坑压垮的时候。
乔晏晏的第二句话彻底让志明放下甩手休息的打算。
“我奶奶过世两个星期了,副组长把他的活推给我干,我跟副组长说干不了,他还是催我干完。”小姑娘哽咽抽泣:“我感觉很不对劲,黄姐,这个办公室是什么情况啊.......”
志明冷笑。
你是个聪明人,算反应快的,一个月就在职场发现组长那批狗屎吸血鬼。
她沉着脸说:“没什么急的,他们发的日期都会提早几天。”
吉祥不再看猫,注视穿衣收拾书包的志明。
“老婆。”
他拉住志明,“我们没吃饭。”
她说:“我加班去外面。家门的门牌被过年福字挡住,你把画个猫样子贴在家门口,让猫主找来方便。”
她关上家门进电梯,看到吉祥沉默不语的脸,感觉好像把一个孩子单独丢在家里。
志明想,把李吉祥逼到去杀人,这个社会就是不缺把人往死里欺负的狗b王八蛋。
自己在抑郁症最重的时候,每天都想拿刀冲进单位,把组长和副组长那群耍诈欺负人的黑心王八蛋砍了。
大家同归于尽。
她当时每天都在想。
她懂得李吉祥拿刀要捅死霸凌他的同学的愤怒。
那是欺负人啊!
忍下去就得把自己气死了。
这个狗日的社会,黑暗又恶心。
她来到花费很贵的咖啡店,路上吐槽乔晏晏这实习员工工资才几千,还爱喝这种不便宜的咖啡。
一个粉上衣白裙子的女孩子在笔记本前抽鼻子擦眼泪。
乔晏晏旁边坐着她男友,搂着乔晏晏应该是在安慰打气。
背电脑包的志明过去,两双眼睛一齐看她。
“黄姐。”
志明对她男友说:“你就别叫我黄姐了,我叫黄志明。”
乔晏晏抽抽噎噎,“志明,你看副组长给我发的消息,他发了这么多要求,又不教我,就是催我尽快完成,我什么都不熟悉,根本都不敢动。”
志明冷笑:“他直接复制文档文字发给你,一个是他其实也不清楚,跟你讲会讲错,最后就会追责到他身上。另一个是他表示发给你需求走过程序了,你做不好是你的问题。”
还能把锅推给职位最低的我,说我没有好好教新人。
乔晏晏的男朋友说:“黄姐,我觉得晏晏的这个部门不太对劲。”
乔晏晏温温柔柔的递过来一杯热乎乎的咖啡:“志明,这是给你的咖啡,你早上吃了没?”
志明面容扭曲,“看到咖啡就想起加班。”
晦气!
她买了咖啡店最便宜但也依然很贵的面包,当早餐随便塞进肚子里。
她防备的问:“你不是问过郑盈泰,他怎么说?”
乔晏晏说:“郑盈泰建议我找你。”
敏感麻烦有隐患的事,都他大爷的推给我!
男朋友亲亲乔晏晏的脸,先走了。
志明看出乔晏晏觉得自己无助要人陪的,男友走了,现在陪她的就是自己。
真是麻烦。
乔晏晏小声说:“郑盈泰告诉我,这个项目符合年初出的一个政策,中了个什么奖,所以副组长接到手里了,组长就改了你在的项目组的安排,最后一个月副组长来收尾。”
“所以这个项目变成他的了?”
志明顿时回过味儿来,怒火中烧。
志明更加恶心的是这种消息竟然是从实习员工那里知道,组长、副组长压根就没有告诉她,完全都是让她面对早已经板上钉钉的猝不及防和无可选择。
原来合起来算计我让我打白工啊,我又是踏脚石,这群臭王八蛋次次得逞得很得意啊!
她臭着一张脸,乔晏晏擦掉剩下的眼泪,“郑盈泰还说你就是这样情绪直露,带到工作里不适合。他这么说,我更觉得你可靠能信,这一个月相处下来,我听着组长和副组长那里热热闹闹,逢人有笑,可是他们讲的话对我的工作都没什么用,每次跟你一起干才能解决实际问题,你还总是加班,整个办公室里,只有你到处跑......”
志明冷哼一声。
我为什么要到处跑?
因为各个部门的人都爬高踩低的刁难我,一件相同的事,郑盈泰、组长他们说几句话,其他人笑容满面和和谐谐的顺利执行了,到我这里申请调动资源和配合支援什么都申请不到,还会面对繁琐的程序和冷漠不应的态度,还有些势利眼的人故意耗我的时间精力,把我当个风筝似的放来放去,让我办事来回空跑,尽去走些无意义的程序。老娘能办下一件事情得艰难咽下多少臭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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