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贵含糊的嗯了一声,继续和面。他和面专用一个很大的瓷盆,常平总觉得这个盆更适合放在店门口种一点碗莲。当然常贵是不肯的。
二十多年的做面生涯,常贵已经能凭眼力衡量出水和面粉的最佳比例。他用力的在瓷盆里把面团揉至光滑,揉出筋性,这样做出的面口感才会好。陈艳荣帮他把面馆的桌椅都擦拭一遍,没再说什么,就回了自己家,自己的儿子谈的女朋友意外怀了孕,已经在准备结婚的事情了,儿子希望她能去帮忙照顾孕妇,看着常贵一个人孤零零的样子,她想等着常平回来自己再走。
和好的面要分好剂子,再处理一下,醒发一晚,这是晚上的最后一道工序了。常贵洗干净手,回到自己屋。床头的靠背是木制的,带了一点斜度,这是二十多年前流行的款式,现在市面上已经很少见了。床头里面是空心的,常贵把床挪开一点,拆下床头的木板,从里面拿出一个皮制封面的本子。
从封皮的磨损程度来看,这个本子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这算是常贵的日记本,已经写了大半本了,本子的侧面别着一根钢笔,这个笔也用了很多年了。这个本子的年龄比常平还要大很多。
写完后,常贵把本子放回了原位,合上床头的木板,又把床推回去了。又把床腿移动过程中带出来的灰尘擦干净。他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那个秘密,怕是要瞒不住了。
温骁赫从南州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如果不是因为儿子带回去的姑娘,他这辈子或许都不会来南州。南州和全国无数小城市一样,没有什么景色和特产闻名全国,如果不是在地图上刻意找这个地方,是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温骁赫在西北生活的大半辈子,刚到南州就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是湿哒哒的。他觉得自己的右腿有些酸痛,或许就是因为空气里的湿气太重了。他拦了辆出租车,穿过繁华的主城区,直接到了南州的老城区,这里还保留了很多南方特色的旧房子,这是西北不曾有过的风景。
面馆这个时间客人不算多,温骁赫进门后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对着收银台的常贵喊了一声,“大碗面,汤宽!”
常贵应和一声,抬起头对上了温骁赫凌厉的眼神,目光交融了几秒钟,常贵就进了后厨忙乎起煮面了。温骁赫打量起这间面馆,店面不大,只摆了几张桌,收拾的却很干净。每个桌上都放着醋壶、辣椒油、还有一小筐生蒜瓣。
温骁赫拿起辣椒油闻了闻,菜籽油充分的激发了辣椒的香气,闻着就觉得过瘾。不过一会儿,常贵端了一碗面上来,温骁赫撒了点辣椒油,搅匀后,先用筷子夹起一箸,尝了一下。
“老板,你这个面做的不错嘛。”温骁赫说完后开始大口大口的吃面。
常贵笑了笑,瘦削的脸上皱纹都拧到一起,“我这从西北学的手艺。”
“那你是西北人?”温骁赫听着常贵的口音,没有南州特有的腔调。
“是咧。你是从西北来的?”
温骁赫吃完最后一口面,“夏都过来的。”
夏都,常贵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地名。温骁赫没再多说什么,付了钱便走了。常贵看着他远走的背影,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在两个人目光交融的几秒钟里,温骁赫已经很肯定他见过常贵,即使岁月流逝了二十载,当年的青年都到了如今知天命的年纪。他的身量没变,还是精瘦的样子,那双不大的眼睛,流出了的那种眼神,依然没变。即使温骁赫当年只见过他一次。
常贵也觉得来人面熟,他的记忆力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在这方面他是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只是常平刚到夏都去,他就从夏都来。或许他们已经见过了吧。
第二天温骁赫还是在同样的时间来面馆,要了同样的面。这个时间段里客人少,有些话是时候要问清楚了。
面吃完了,温骁赫坐到了常贵的对面,常贵的目光不自觉的又看向了他的双腿。温骁赫知道常贵的疑惑,坐下后,他挽起右腿的裤脚,常贵看的清楚,被挽起的裤脚下,是一个假肢。
“当年我这条腿中了两枪,又耽误了时间,没保住。”温骁赫平静的说出这句话,就像在和老朋友聊别人的事一样平静。“我记得膝盖这枪是李玉太打的。”
“你见到常平了吧。”常贵也没有拐弯抹角。
“见了,她和她母亲长得很像。”
常贵没有说话,他低着头在想着什么。
温骁赫没有理会他,自顾的说道,“二十六年前,我和老穆一起出任务,那次我们损失很大,我丢了腿,老穆丢了命。那次行动被人泄露了, 李玉太作为新崛起的毒王,他的势力大,又猖狂,所以他伏击了我们。老穆牺牲的第二天,他家发生了煤气爆炸,丹宁死在自己家里,我们一直以为孩子也丧命在那次的事故里了。没想到她还活着。”说到激动处,温骁赫的声音有些哽咽。
二十六年前那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他失去了并肩作战的同学、战友,自己因为受了重伤,调离了缉毒大队,而组织上为了他家人的安危,安排他们去了夏都,而温骁赫即使装上假肢,看起来和常人无异,他再也不能从事一线工作了,只能做些内勤工作。
“那场行动,我们和李玉太打了照面,我记得你,当时你就在他身后。没想到最后却是你把常平养大,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是该先恨你还是要先谢谢你。”温骁赫百感交集。
沉默许久的常贵,终于开口了,“杀了穆警官之后,李玉太让我干掉他的老婆,想给你们警察一点教训。我闯进穆警官家的时候,他老婆已经受了伤,奄奄一息了。她怀里还有个小婴儿,她求我给她孩子一条活路,那孩子被她喂了点安眠药,睡得很安稳,也不哭闹。”
“所以,你就带走了孩子,炸了他们家?”
“不,是我接过来那个孩子后,她忍着伤痛爬到厨房,开了燃气灶,等我走后,过了一会儿听到了爆炸声。她怕李玉太发现这个孩子,索性把家里都炸了,让所有人以为她们母女俩都已经死了。”
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常贵第一次提及当年的事情,这个秘密一直压在常贵的心头,越发的让人喘不过气。
“老穆肯定想不到,是个毒贩子救了他的女儿,还给养大成人。常平能上大学,当了老师,说明你养的不错。可如果你当初把孩子交给李玉太,你不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了吗?”温骁赫不懂常贵的动机。
其实常贵自己也不懂,他苦笑着说,“我办完事没再回去,李玉太怕我没有跟着一起炸死,反而被警方控制住了,他开始派人四处找我。我本来是想把常平送到福利院的,可他们盯的太紧,我又担心孩子被他们找到后没了命,东躲西藏,后来到古朗住了两年。这两年里我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虽然穷,但是我很知足。说出来你们或许都理解不了,我和常平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很喜欢这种有家人的生活。”
“是常平,让我的人生变得有血有肉。古朗待了两年还是不太安全。我就带着她到了南州,躲在这南方的小城里,本来以为能像正常人一样,悠闲的过完这一辈子....”常贵停顿了一下,“不过有这二十六年我也知足了。”
温骁赫没再深问下去,他干过好几年的缉毒警,他知道每个毒贩子身后的小喽啰大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悲惨故事,他并不关心常贵的故事。缉毒警和毒贩就是天敌,即使他已经退隐了二十多年,即使这个追诉期或许都过了,他对常贵的感谢还是敌不过对贩毒人员的厌恶。
“我会带着常平和家人相认的,我们都会好好待她,这点你放心。我希望你能去自首,你对李玉太团伙知道的事都交代出来,也能告慰老穆夫妇俩的在天之灵。”温骁赫说完这句话离开了面馆,离开了南州。
第26章 初到秦州
温沉联系了在警校时候的同学,想寻找二十六年前的凶杀案,不过暂时还没有找到夫妻俩都被害的凶杀案。西北很大,常平也没有具体的案发地的线索,两个人已经做好了大海捞针的准备了。
恰好,温骁赫离开南州前给温沉发了短信,告诉他带着常平去秦州。短信字数很少,没有讲来龙去脉,想必是温父那里有了些线索。
温沉带着常平到了秦州。秦州是夏都的邻市,开车两个小时的距离。收到短信后不久,温沉就带着常平出发了,常平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空气中有一种奔赴考场前的凝重感。
温沉很小时候是在秦州生活的,那时候还是住在平房。温沉到现在还能记得小时候和一条街上的小孩子们一起追逐打闹的场景。离家不远处有个小卖铺,他们家卖的花生糖是温沉小时候的最爱。
只不过后来因为温骁赫工作调动的原因,全家人搬去了夏都。再也没买到过记忆里那个好吃的花生糖。儿时的玩伴都渐渐模糊了长相,忘记了姓名,搬去夏都后温父似乎再没提及过在秦州的日子。
秦州这里温沉有一个相熟的同学。范恒秋,三十岁左右,和温沉都是西北警官学院一届毕业的。他在秦州也是做缉毒警的,平时工作上和温沉联系也比较多,听到温沉要过来,他显得很高兴。又赶上中午的饭点,范恒秋带着温沉和常平到离公安局不远的家常菜馆,点了几盘饺子,几个凉菜。
温沉开门见山,“想找你帮个忙。”
“查那个二十六前的凶杀案吗?”范恒秋也听说了温沉在四处找这个案子的消息。
“嗯,问了好多刑警同学,都没什么进展。”
“我前几天也问过刑警那边,二十六前的凶杀案特别少,也没有受害人姓穆。你怎么想起来找这种陈年旧案了?”范恒秋疑问道。
温沉看了常平一眼,得到了常平肯定的眼神后,简单的把事情讲了一遍。
“你要这么说,我想起来了,二十多年前是有夫妻俩相继被害了,其中男的姓穆。你应该也知道,就是穆青舟警官被毒贩杀害一案啊。前几天那个毒贩子李玉太不是落网了嘛。”
范恒秋说的话,一字一句的进到了温沉和常平的耳朵里。温沉是知道这件事儿的,穆青舟是温父警校同窗,缉毒队的好搭档。在温沉脑海中最久远的记忆里,还有这位叔叔模糊的身影,他还依稀记得穆叔叔经常到自己家里吃饭,还会给自己买玩具。
当年的事情发生后,温父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来全家搬到夏都,温父和温母就像达成默契一样,谁也没有再提过穆青舟这个人。多年以后,当这个名字再次被提及时,尘封的往事也逐渐清晰起来了。
范恒秋还告诉温沉,今年局里新进了一批大学生,其中有一个是穆青州的外甥,给分到了刑警队,但是最近正申请要调到禁毒大队。穆青舟的事情,他或许是最清楚的。
赵岩不过二十出头,脸庞上还有未褪去的稚嫩,他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常平见到他脑子就闪现出一个词,“异域风情”。面对赵岩,常平是有些紧张的,这种心情像极了高考后查成绩的自己,既期待又忐忑。
“你们为什么想问我舅舅的事?”赵岩面对生面孔还是有些警惕性的。
常平把事情又跟他讲了一遍。
“我听我妈说过,我舅妈当时才生完孩子不久,我舅遇害之后,她也跟着遇害了,房子爆炸了,所有东西都炸没了,那个孩子大概也丧生了。”赵岩的母亲穆青云非常不希望他当警察,但是赵岩还是背着母亲填了警校的志愿。
眼见赵岩大学毕业了,穆青云拗不过儿子,只能再三叮嘱他,当刑警、网警、户籍警都可以,就是不能干缉毒警。只不过这个儿子在舅舅的故事影响下,心底的愿望就是当缉毒警。
赵岩看着眼前的女孩,瘦高个的身形挺像穆青云的,他猜不到如果穆青云知道自己的侄女还活着该是什么样的反应,可常平要找的穆家人是其他人家的话,一场空欢喜会不会更让人难受。
“我回家先问问我妈,如果她想见你,明天我们再联系。”常平和赵岩交换了联系方式,便各怀心事的离开了。
常平和温沉要留在秦州住一天,等赵岩那边的消息。常平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的速度是平时的1.5倍,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紧张感在支配着她,导致她无心做任何事,脑子里不停的在梳理这几天所有的消息,预测着事情发展的各种可能。
温沉给温母打了电话,又问了问穆青州当年的事情。常平在酒店房间里的沙发上坐着,用手机在网上搜索当年的蛛丝马迹。
温骁赫从南州回到夏都,他随身的物品很少,只带了一个包。他到家后卸掉了假肢,这次走得时间比较久,截肢处摩擦的有些难受。温母用热水拧了毛巾给他。
“能确定那是老穆的孩子吗?”温母忍不住还是问出来了。
“八九不离十吧。”
“温沉带着她去秦州了。”
“嗯,我让他去的。”看着温母不解的目光,温骁赫接着说道,“有些事情还得让他们自己查出来比较好。我即便告诉他们了,温沉也得带她去查证一遍,更何况这件事儿还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呢。”
“我看儿子对这姑娘挺上心呢。”温母一边按摩着温骁赫的半条腿一边说道。
温骁赫叹了口气,“大概就是天意吧。以前总跟老穆开玩笑,说要做儿女亲家,没想到温沉出趟差就真遇上这姑娘了。常平啊这些年过得也挺清苦,那个常贵开个小面馆还得拉扯个孩子,日子想想就难。”
“你没报警把那常贵抓起来?”
“怎么报?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证据了。不过我已经劝他去自首了。看在常平的份儿上,他没准真能去呢。”
赵岩的电话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打过来的,他发了个地址,让常平过来。穆青云有很严重的神经衰弱,这件事儿赵岩憋在心里一个晚上,特意在早上才对穆青云说出来。他知道,如果当天回家就告诉她,穆青云这一宿是睡不着了。
常平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有些发愣,温沉催她赶快收拾一下,从酒店前台退了房,按照赵岩给的地址导航过去。不到九点,常平就到了赵岩说的小区,他正在单元门口等着他们。
赵岩带着常平二人上楼,顺便又嘱咐他们几句,“我妈心脏不好,一会儿有什么话慢慢说,千万别让她太激动。我舅舅的事给她的刺激挺大的。”
常平想象了一晚上穆青云的样子,她或许和陈姨一样微微发福,目光和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或许和温沉的妈妈一样,豪迈热情;再不济像程锐的妈妈那样,高高在上,不好相与。
赵岩的爸爸是外科医生,一早就去了医院上班。此时穆青云正站在家门徘徊。随着脚步声近,赵岩带着他们到了自己家这一层。
穆青云身量偏瘦,和常平差不多高,能想象到,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高个子苗条的姑娘。她留着短发,带着金丝框近视镜,看起来像极了大学里教授,知性、和善。她也是名医生,两个医生的家庭异常整洁,屋子里隐约能闻到淡淡的来苏水的味道。
常平看着穆青云,穆青云也看着常平,赵岩看着母亲的眼里隐约有泪光浮现,“快进屋,别在门口站着。”穆青云也回了过神,招呼着常平和温沉坐到沙发上,茶几上摆着的水果都是穆青云一早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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