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开始说,朱师傅女儿嫁得好,可私底下又觉得她进了那样的人家多半是要受欺负的。从赫鲁晓夫楼到花园洋房,虽然都在上海,都是市中心,却是近在咫尺的两个世界。
但在那场喜宴的宾客当中还有一个人,对朱岩只有羡慕。
她叫张茂燕,同样24岁,职高毕业就分配进了江亚饭店,到那时为止已经工作了快六年。头三年做学徒,她跟着沈宝云,后来一直管沈宝云叫师父。
许多年之后,才有人开始忖度这称呼的不合理之处。但在当时,大家都习以为常,女徒弟也叫徒弟,女师父也叫师父,哪怕她们不是弟也不是父。
张茂燕人很聪明,勤奋能吃苦,性子又直爽,很受沈宝云的喜欢。她平常住未婚员工的集体宿舍,也去过几次职工楼看望师父,对朱岩却是久闻其名,从来未曾谋面,直到这一天才算看见本人。
九十年代的婚礼大都有种不中不西的伧俗,但在张茂燕眼中,身穿白色婚纱的朱岩完美无缺,好像一切都拥有了,而她自己恐怕永远没法变成那个样子。
只除了一件事,也许还能试一试――她也可以谈恋爱,可以结婚,在差不多的一天,穿上差不多的礼服。
而且,她早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人叫丛甘霖,也是江亚饭店的员工,在锦绣厅做跑菜的。
酒席进行到一半,他刚好端盘子进来,走过她身边,在她面前放下一听可乐,手收回去的时候抚过椅背一角,同时也抚过她的肩膀,像是无心为之,又像是故意的。他平常在餐厅跑菜,常对相熟的女顾客来这一招。但张茂燕不懂,她低头,脸都红了。
那场婚礼之后不久,两人便开始谈恋爱。敲定关系之后,张茂燕带着丛甘霖去了趟职工楼,算是让师父过目。
沈宝云当面客客气气,招待一顿好茶饭,等他们告辞要走了,才单独留下张茂燕,很郑重地问她:“你想清楚没有?”
据她了解,张茂燕家庭条件不好,丛甘霖家还要不如,母亲很早过世,父亲另娶,后来又有了孩子,他自工作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两边父母都给不了他们任何帮助。
而且,丛甘霖这个人也让她有顾虑。他长得是真帅,口才也是真好,还是单位里的文艺积极分子,常跟一班女同事跳交谊舞。当时风气尚且保守,这样一个人名声总不会太清白。
饭店里早有传闻,说他跟公关部一个女孩子谈过,两个人已经处到很深的阶段。但后来那个女公关认识了一个台湾客人,辞职跟人家走了。他是因为分手之后受了情伤,才突然接受了一直对他有意思的张茂燕。
沈宝云不怎么满意这个人,作为饭店的服务员,她觉得他很过得去,人很活络,讨客人喜欢。但她把徒弟当作女儿看待,丛甘霖不是一个适合做女婿的人选,他太活络了,也太讨人喜欢。
她开始替张茂燕寻摸其他对象,想要把丛甘霖这头黄掉,甚至打电话给朱岩,让帮忙在医院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介绍。
朱岩自然是不想管的,那个时候,她正有自己的麻烦。
她的月经迟了两周,但因为戴着节育环,总觉得不可能。直到一天,抽空去妇产科找同事做了个超声检查,才知道是真的有了。超声室里两个女同事,一个恭喜她早得贵子,一个笑她倒霉,居然戴着环也能怀上。
而她只觉得意外,脑中什么想法都没有,只看着超声仪器的显示屏。黑色背景上,模糊的白色点与线勾勒出一个小小的卵形轮廓。那是个孕囊,六周了,已经有胎心搏动。
本来是要做掉的。但也是巧,正好碰上院里有个出国访学的机会。当时政策严格,还要写承诺书,诸如遵守纪律、一定回国云云。时益恒在候选人之列,妻子怀孕竟然也可以成为他的加分项。两人商讨,把那个小小的孕囊留了下来。
对时益恒来说,这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理性选择。但对朱岩却远不止于此,而她当时不懂。在被叫了许多年天才之后,她终于还是走进了一无所知的领域。
第18章
回到张茂燕这边,始终没能出现一个人与丛甘霖匹敌,他们只谈了几个月的恋爱,便各自回家要了户口本,去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
两人当时都住单位宿舍,四人一间的上下铺,工资没有几个钱,又都是最普通的市井人家出身,父母和几个兄弟姐妹挤着住一间小屋,根本没多余的房子给他们住。于是闲下来就去劳资科、工会、甚至总经理办公室蹲着,让组织上帮他们解决实际问题。
但总经理也没办法。当时的上海已不断有外资酒店开出来,黄河路、吴江路上各种档次的民营饭店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反倒是江亚饭店这样的老国营日子越来越难过,定位尴尬,高不成低不就的。企业效益不好,自然也没钱盖新的福利房分给年轻职工。
总经理被他们缠得头疼,兜兜转转,又想到老职工楼。凡做领导的都是转移矛盾的高手,他对张茂燕说:“要不你去找你师父想想办法,她家两间房,现在就住着他们老两口。”
这件事,张茂燕踟蹰许久,但终于还是去了。
当时的她已经怀孕,饭店发的制服衬衣没按规定束进裤子里,而是放在外面,遮掩改大了的裤腰。她就这么坐在沈宝云对面,对师父说她家里的事情。
她父母就一间房,生了三个孩子。她是大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从小睡一块铺板,一头搭在大弟弟床上,另一头搭在二弟弟床上。幸好在饭店工作有宿舍住,父亲送她来的那天,替她打了被头包袱,连同那块铺板。她笑说,家里早已经没有自己放铺板的地方。
那话说得跟开玩笑似的,却引得沈宝云落泪,是因为心疼徒弟,也是因为想到几十年之前,每到饭店发工资的日子,父母之中定会有一个人从市郊坐车过来,等在门口把她绝大部分的工资拿走,那些钱后来都被用来给她的几个弟弟在乡下盖房子了。
她几乎立刻答应把朱岩过去住的那间房分给他们。
直到事情定下来,才想到问朱岩的意见。
朱明常在电话里对女儿解释:“这再怎么说也是单位的房子,年轻职工有困难,我们不能空占着。”
朱岩并不意外,知道他是党员、饭店里的老师傅、职工楼的大家长,她只是问:“那我回去住哪里呢?”
“你回来也有地方住的?”沈宝云保证,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你已经很久没回来过了。
算了吧,朱岩想,同样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张茂燕和丛甘霖搬进了职工楼,四楼最西面的那一间,门牌号码原是406,那之后分了两个户口本,上面写的地址分别是406-1和406-2。
沈宝云和朱明常住十八平米的一个大间,张茂燕家住十二平米的小间,房间一南一北,方方正正,有窗,煤卫两家合用,在当时的上海市中心也可以算是挺过得去的居住条件。
*
时益恒是在孩子的预产期之前出国的。
朱岩在母亲的照顾下分娩,直到做完月子才意识到这件事靠她一个人根本行不通。她本以为婴儿无非就是吃吃睡睡,结果得到的却是一个总在因为惊跳、胀气、厌奶或者其他神秘不可知的原因放声大哭的非理性生物。生育真的就是场大乐透。
她要上班、学习、考试,根本没时间带这么一个高需求的孩子。她那个住在衡山路花园洋房里的婆婆不大愿意管,只说可以出钱请个保姆。但实践之后,这个方案同样不可行。朱岩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保姆,甚至开始发现自己根本不喜欢这个小孩。他的一点点动静,都会让她分心,有时近乎崩溃。最终还是沈宝云心疼女儿和外孙,把才刚两个月的时为抱去了职工楼。
那时,张茂燕和从甘霖也已经住进了406-2,门上贴着红色喜字,房里摆满两人拼拼凑凑置办的家具,尽力让那间小屋看上去有家的样子。
但闲话总归是有的。有人说丛甘霖精明,娶了张茂燕,不光房子到手,还等于搭上了朱师傅这个关系。那几年,到处都在开餐馆和酒店,朱师傅工作几十年带出来的徒弟遍布上海各处,其中不乏做到厨师长,甚至自己开店做老板的。他以后要是跳槽,或者下海做生意,样样便利。
而且,妻子还是张茂燕,江亚饭店房务部的清洁组长,出了名勤俭持家样样能干的贤惠女人,与她结婚,定能过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享福生活。
这些猜测或者调侃,张茂燕不是没听见过。但她还是觉得从甘霖很好,虽然他不怎么会做家务,也没有多少钱,但他每天都在,而且无论对她,还是对未出生的孩子,都有说不完的赞美的话。
她知道这还是在跟朱岩做比较,自己似乎终于有了一点比朱岩更好的地方。
由此,她对才刚几个月的时为也挺照顾的,有空就去帮师父看一会儿,抱着出门散散步,唱儿歌给他,也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听。
几个月之后,丛欣出生了。
差不多也是那个时候,时益恒在美国完成了一年的访学,却没有如期回国,而是经那边的亲戚介绍,进了一家著名医药企业工作。
此举算是违反纪律,他需要退回津贴,补上全部费用,再加违约金。朱岩跟他同单位,多少也会受些影响。但时益恒觉得值得,国内这点赔偿,跟他在美国药企的薪水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就这样,原本说好的一年,变成了两年,三年,四年……时为在职工楼度过了婴儿期,又上了江亚饭店的幼儿班。
绝大多数时候,朱岩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生过一个小孩,偶尔才来看他一次,带他回去住一个周末。但这就是极限了,她发现自己仍旧不喜欢这个小孩,甚至已经暗暗承认,自己在生育这件事上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只是在当时,这个错误显得无足轻重,她终归可以把他放在父母这里,当作他不存在。
邻居之间又有人开始议论,掰着指头算日子,说朱师傅家的女婿几年没回来了,这个年纪的男人血气方刚,哪可能在外面没有人,猜想朱岩多半是要被甩了,最后感叹赫鲁晓夫楼里走出去的女孩的命运果然还是没有出乎他们的意料,从天才少女变成一个生过孩子的离婚女人。
张茂燕最讨厌听到此类闲话,每次有人跟她打听朱岩到底有没有去过美国探亲?时为的爸爸有没有给孩子汇钱、寄东西?她都会直接回:“关你屁事啊。”
不光是为了朱岩,也是为她自己,曾经同样是这些人断言丛甘霖是为了她的存款、照顾、朱师傅家的房子和关系才跟她结的婚。而婚后的这几年,她偏就是要把日子过到最好,打他们所有人的脸。
虽然已为人夫人父,她的丈夫丛甘霖仍旧是江亚饭店最帅的小伙子,有时间和闲心给自己吹个炮台,打上发蜡,每天穿熨烫的笔挺的衬衣西服。他在锦绣厅的工作也很顺遂,很快升了领班,又升副经理,只是不知他的人才口才占了几分,关系又占几分,毕竟当时江亚饭店的厨师长是朱明常的大徒弟。
以及她的女儿丛欣,也是职工楼最好看的孩子,穿整洁漂亮的衣服,头发梳得干干净净,讲话口齿伶俐,礼貌又有条理。
张茂燕看着她,总会暗暗希冀,她将来会成为朱岩那样的人。但是当然,仅到那一场婚礼为止。
虽然她讨厌那些议论,但在内心深处,同样对朱岩的婚姻抱着悲观的态度。
她无法为朱岩做些什么,只能也帮着带时为,每到休息天,便跟丛甘霖一起领着两个孩子出去玩,都是那些老人不懂的玩意儿,文化宫溜旱冰,大光明看电影,人民公园坐游艺机。
时隔多年,时为仍旧记得那种底下四个轮子的旱冰鞋,初学者滑的时候一定要把手背到身后,但丛欣却每次都试图像大人那样跟他牵手滑行,结果往往是两人一起摔个大屁墩。
还有那种五彩棚顶下悬挂的飞椅,看别人坐似乎没什么,当真转起来越飞越高,也会越来越害怕。他总是紧抓住两边锁链,却看见坐在前面的丛欣大大张开双臂,两只手掌和每根手指都在用力,仿佛真的在飞行。
以及1998年,他们在大光明电影院看的那场《泰坦尼克号》。当时的电影院还是那种两层楼、几百个位子的大厅,片子前面没有加龙标,里面的裸露镜头也还没被剪掉。
两人看着李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特温斯莱特在巨大的银幕上亲吻,在车里做爱,一个小声问:“他们在干嘛?”另一个小声回答:“他们在亲亲呀”。张茂燕赶紧捂住他俩的眼睛,丛欣还想看,说:“妈妈你干嘛,我看不见了呀!”前后座传来窃笑,以及不耐烦的咳嗽声。
时为想,对于丛欣来说,那或许只是一段有些好笑的童年回忆,对他来说,却是快乐童年的结束。因为那之后不久,他就离开了职工楼,回到父母身边生活。
第19章 深夜食堂
依照之前的安排,陆鑫荣很快把布草流程改进的提案做了出来。
丛欣再附上馨棉的调价协议,一并发给杰森陈请求批复。
那封信是跟着总经办秘书发的管理例会会议记录发出去的,同时抄送了那天与会的所有人,其中当然也包括业主代表赵敏宜。
不出丛欣意料,杰森陈总是要拖一拖的。
还是赵敏宜先回信表了态,确认业主方面对此没有异议。陈总那边才做出批复,准予实行。
赵敏宜又跟了一封信,感谢了丛欣、陆鑫荣和房务部同事,并把这个提案转递给了郑徽,认为该做法值得在瀚雅旗下的酒店推广。
杰森陈便也随了一封,同样感谢丛欣、陆鑫荣以及房务部的同事们。
丛欣看着这一来一去,只觉讽刺。
过去总说国企效率低下,官僚作风严重。但在PV和瀚雅之间,两边的反应似乎对调了一下。
究其原因,倒也不奇怪。
江亚饭店是国有资产,瀚雅既是一半的管理方,也扮演着业主的角色,对其盈亏负责。
而PV,只做管理。
现行的酒管协议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签订的,当时国际联号的运营水平在酒店行业内有着近乎绝对的优势,瀚雅又在江亚饭店保留原名的这个问题上非常坚持,只同意在英文名中挂牌PV,其余条款自然只能适当让步。关于业绩的约定几乎是没有的,也就是说无论江亚饭店是赚是亏,PV每年管理费照收,外籍高管的薪水福利照样跟中国员工两个世界。
人性使然,只要结果无关自己的利益,效率低下和官僚作风迟早都会出现。
但不管怎么说,收到业代和总经理的表扬信,陆鑫荣自然十分高兴。
丛欣趁着这劲儿还没过去,到房务部办公室找他谈话。
陆鑫荣很有信心地跟她保证:“关于方案执行,您放心,整个流程我已经带着客房中心的经理跟供应商走过几遍了,每个节点时间都仔细算过,交接也很顺畅。”
丛欣却还有别的顾虑,问:“那清扫员有什么反馈吗?”
基层员工跟他叫板这事,陆鑫荣之前一直捂着,这时候也是自信了,说:“前段时间确实有些声音,觉得钱少,工作还总超时。但这计件奖金一出来,大家自然就没意见了。而且,我也跟她们说过,只要每个人都能按照新流程做,不光收入增加,工作超时的问题也能解决,大家都挺积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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