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查头发,查手表,查手机,还不许讲脏话,当我们中学生啊?”
也有人说:“还要提高日清和周清的标准,只要钱给到位,天天抛光打蜡翻新都没问题,可就这点工资,还要这要那的就有点好笑了。”
时为自然没来得及问他们说的那位“strong哥”是谁,人家转头看见他,呼啦一下全散了。
只剩下奚溪,伸手碰碰他手臂,递给他一包烟。
这一天下来,她其实是对他有些改观的,这人虽然抢了她的机会,但至少让她日子好过了一点。
时为婉谢,说:“我在戒烟。”
奚溪叼着一根,说:“好巧,我也是。”
时为说:“那你……”
这是在干嘛?
奚溪这才把烟扔了,说:“习惯动作。”
许是相同的环境勾起记忆,时为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站在这里时的情景,当时听见有人说“你吃点好的吧,厨房的人乱得要死”,似乎就是奚溪的声音。
“你……是主动申请从西餐厨房调来全日制的?”时为试着攀谈。
奚溪点点头,反问:“你呢?”
时为没回答,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就这么随便一问。
尴尬中,还是奚溪提议:“加个微信吧。”
时为说:“好。”
奚溪说:“我扫您。”
结果时为找了半天没找到二维码在哪儿,最后还是换成他扫奚溪,这才加上了一个ID名字叫“嘻嘻嘻”的号。
加完微信,收起手机,他说:“那我走了。”
奚溪说:“好啊,拜拜。”
时为骑上车离开,只觉今日份的人际交往已达上限。
就这样几天下来,最淡定的还要数罗耀江。
莫亚雷调来时为,又给他启动了PIP,反而让他彻底无事一身轻,每天就坐自己办公室里刷手机,不知是在玩欢乐麻将还是看股票。
时为跟奚溪倒是可以互相分担工作,但也真的是到处救火,在一个又一个就餐高峰之间疲于奔命。
唯一的改进竟是莫亚雷带来的,他在某天厨房和餐饮部的早会上宣布――
今后每天销售部和前厅部会在系统里更新两次入住和销售的数据,而且还会加上宾客类型的分析,供厨房和餐饮部预测用餐人数和用餐高峰时间。
以及房务部那边改进了流程,承诺提升做房效率,前厅部也承诺不再超量赠送行政权益,所以之后行政酒廊“对月阁”的人流压力也会降低一些。
两项变化都对全日制厨房影响最大,好的那种影响。
时为猜这多半是丛欣努力的结果,她对他说过,会在自己职权范围内给他最大的支持,她说到做到了。
而相应的,管理层也对厨房和餐饮部提了要求,必须结合上面这些数据,以及每天闭餐之后的剩余菜品分析,做好第二天备料备餐的预测,提升自助餐和酒廊的满意度。
时为明白,这也是他的PIP。
但在厨房,你可以说这是一个统筹问题,虽然它更像是魔法,也可以说它是一个统计的问题,虽然它更像算命。
他不是没想过如何改变,只是还不知道是否应该走那条路。
工作十年,他曾经待过的都是精致餐饮一类的法餐厨房,管理全都几近严苛。
这传统一直能追溯到十九世纪,精致餐饮之父,国王的厨师,厨师的国王,古希腊掌管法餐的神,――奥古斯特・埃科菲,开始在自己的厨房实行军事化管理,从而一扫混乱,大大提升了效率。
他把厨师团队比作军队里的“旅”,叫brigade de cuisine,把厨师服变成双排扣,借鉴的也是军装的款式,而Oui chef其实就是“是,长官!”,完全跟军队里一样。
一百多年之后,绝大多数西餐厨房仍旧沿用这种管理模式,以至于时为当年做学徒的时候曾听同事吐槽,说自己当过兵,现在法国的军队根本没这么严格。
服从性训练似乎就是让学徒进入状态最简单高效的方法,所有新入行的人都要经历一些糟糕的事,同时自我洗脑,大家学手艺的时候都这样,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对你有期待所以才这么严格……就这么才能坚持下来。
而哪怕没做过厨师,很多人也能在文艺作品里看到类似的描述,比如那个著名的狗蛋,说自己年轻时因为出汗太多,当时跟的chef把他衣服剪开,让他就那么在厨房继续工作。等到他自己当上主厨,功成名就,同样满嘴脏话人身攻击,甚至还把这一点搞成了综艺效果。
就像一种遗传病,代代相传的暴力。而且也并非西餐厨房独有,在中餐厨房更多的是一种古老的师徒制,他也不是没听朱师傅说过。反正只要踏进厨房地界,便是主厨们的一言堂,什么规章制度,什么员工满意度,什么人力资源部门的约束,在他们眼中全都渺小可笑。
他很想跟丛欣谈谈这个问题。
但在那几天,除了她过来巡视餐厅,他就没见过她,两人碰面也没时间说更多的话。
他曾听别人说,她会上五点半的早班来看他们出早餐,但他到全日制厨房之后,她反而不来了,九点开完管理层早会才到自助餐厅走一圈,中午再去一次行政酒廊。
他当然知道这也正常,她管理着一家270间客房350名员工的酒店,不可能micromanage到这种地步,每天问他今天感觉怎么样?
第21章
一早醒来,丛欣发现了奇迹。
那几天工作渐渐步入正轨,她也开始缩短自己在酒店的时间,每天七点半到店,闹钟便定在六点四十,听到铃响,伸手按掉摸过来,这才勉强睁眼。
照例先看几大OTA平台,有没有新的差评,近期远期的价格铺排,而后去微信刷群消息,最后扫一眼朋友圈。
夏季的天亮得格外早,沈宝云和朱明常也一向习惯早起,这时候应该已经吃完早饭,一起出门散步,再逛个菜场,买好当天要吃的菜一起回家去。这一天也不例外。几分钟之前,沈宝云刚发了一张小区附近公园里盛开的荷花。紧接着便是朱明常发的另一张,是她站在池塘边拿着手机给荷花拍照的背影,阳光穿透她头顶香樟树的叶冠,斑驳照到她身上。
两张照片一上一下挨着,文字一模一样:又一年夏天,荷花开了。
丛欣看得笑出来,然后眼见着下方出现小小的爱心以及张茂燕的微信ID,她也赶紧跟着给二老点上赞。
继续往下翻,在一连串转发的行业新闻、微商广告的后面,她看到了小灰人发的朋友圈。
小灰人发了朋友圈???
虽然她这段时间多少有些看熟了那个由字母和一串随机数字组成的ID,此刻却仍旧怀疑是不是搞错了,退到两人的聊天记录那里,点时为的头像进他个人页面,这才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灰人真的发了一条朋友圈!!!
那是一张照片,发布时间是六个小时之前。
特写画面,镜头对准一只白瓷平盘,中间铺节瓜和胡萝卜做的配菜,上面似乎是鱼肉卷,淋了酱汁,旁边有对半剖开的小粒青柠装饰。
典型精致法餐的摆盘,但又没精致到繁琐造作的地步,配色也很自然。是她喜欢的风格,又是刚睡醒还没吃早饭,生生把自己看饿了。可放大图片琢磨了半天,也许因为用剞刀法切过,变了纹理和形态,愣没认出来是什么鱼。
照片上面的配文也只有数字:015/365。
她想了想,忽然领会到其中含义――他们说好的一年之期已经过去两周多。这还给她倒计时上了,哼哼。
当下便截了图,给小灰人发过去,直接问:这是?】
而后也不等他的回复,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起来洗漱,换衣服,出门去上班。
那边果然隔了两个多小时才回:R&D。】
丛欣当时已经到了江亚饭店,刚开完那一天的管理层早会,正在自己办公室里对着电脑码字写邮件,汇总各部门的数据,把营业日报和管理小结给杰森陈发过去。
收到信息,她看了眼时间,估计时为这时候也才刚忙完早餐,有功夫拿出手机。
要做新菜单?】她问。
这次那边倒是马上回了:全日制厨房估计也用不上。】
丛欣看着这句话,顿时觉得怪对不住他的,想到他发出那条朋友圈的时间,又问:你闭餐之后留下做的?】
那边又回:对,在职工食堂。】
丛欣再一次觉得怪对不住他的,打了几个字,又一个个地删了,换一种说法再打,再删。
时为那时正站在全日制厨房外面,员工通道尽头的一扇窗边。眼看着屏幕上方显示的状态在“对方正在输入……”和“包租婆怎么没水了”之间来回切换,变了几变,才终于收到一条:你今晚还去吗?】
窗外是江亚饭店副楼的楼顶,非宾客能看到的部分,绝不宜人,给整座建筑供冷供暖的中央空调外机正发出连续恒定的噪声。他却对着手机无声微笑,打字回过去。
小灰人:干嘛?】
包租婆:我去找你。】
小灰人:OK。】
包租婆:还有,别忘了给外公外婆点赞。】
小灰人:已点。】
……
随后的一天一如既往,丛欣巡视各处,抽查客房和公共区域的卫生状况、各部门的操作流程,几个餐厅、酒廊、大堂吧也都走过一遍,只是没看见时为。
下午跟销售部开会,看暑期的预定、节日促销和接下来的重要接待任务,又跟GSM过宾客意见分析报告。
谷烨这边日常恒定地产出新状况,跟她汇报新差评。
有客人在小红书上发了篇笔记,说自己到上海旅游,早早预定了入住江亚饭店,并且期待已久,终于入住之后才发现盛名之下也不过就是个草台班子。他到餐厅用餐,先后来了三波服务员跟他确认预定信息,同样的问题问了三遍,他也回答了三遍,等到坐下,茶水不催永远不来,点菜对菜单稍有疑问,几个服务员一个都答不上来,都说要去问经理。
笔记明确提了江亚饭店的名字,而且图文并茂,下面评论不少,是被市场传讯部负责运营酒店官方账号的同事发现的。虽然后续已经通过道歉、送礼物的常规操作说服对方删帖,谷烨还是特别提出来报到她这里。
每有客诉必要究其原因,丛欣知道自己这块牌子也算是做出来了。
不光汇报,谷烨还跟她唠了半天这背后的原因,说:“现在一线员工有多难招你也知道,放眼望出去都是刚开始上班的实习生,而且没怎么培训就赶鸭子上架了,经理下面直接带实习生,哪还有什么服务质量?”
丛欣确实知道。她之前待过的几家酒店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很多一线员工都是酒管专业没毕业的学生,还是被学校压着毕业证逼来的,三个月实习期一满就要换一批。甚至可以按照应届生毕业时间总结出一种规律,你2月到7月走进一家酒店,遇到的服务人员以中瑞那样的本科生为主,8月到次年1月则大多是各地旅游学院出来的大专生。
说到最后,谷烨笑问:“前厅小朋友听说你给房屋部清扫员加工资了,都在问什么时候轮到他们?”
丛欣自然听出言下之意,这问题显然不光前厅小朋友想问,谷烨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她不禁又想起孙苹,其实每个人要的东西都差不多,钱,和机会,钱关于现在,机会关于未来。
并不是没有计划,结果未定,她也不想草草画饼。
结束跟GSM的面谈,丛欣又去人力资源部参加一个重要岗位的面试。
然后奉杰森陈之命,上一个PV集团管理系统风险控制新规的视频培训。那个会各地都有酒店派代表参加,考虑到时差,时间定的有些尴尬。过程也着实冗长,其实只不过念了一遍几十页密密麻麻的PPT。她挂在线上,关了摄像头和麦克风,打电话点了份三明治充作晚餐。
散会之后,又去工程部和保安部转了一圈,最后到前厅,看中班和夜班接待员完成交接,这才搭员工电梯去地下层。
员工食堂是没有夜班的,中班师傅把夜宵做好摆在保温餐台上就下班走了,供其他部门值大夜的员工自助取食。她走进去的时候,那里只有时为一个人。
他正站在操作台前,一手单柄汁锅,一手拿勺,俯身给盘子里的食物淋上酱汁。灯在他身上投下光影,让那幅画面带上一种静谧的氛围。
她走过去,在吧台边的高凳上坐下,脱掉制服外套挂到一旁,双臂交叠看着他。
他其实也听到声音了,但没回头,也没动地方,只是继续手上的动作。
反正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已经结束,她不急。一直等到全部完成,他把餐盘放到她面前,以及一块折叠好的餐巾,餐刀与餐叉。
她解开餐巾,对折放在腿上,而后拿起刀叉,吃一口,再吃一口,仿佛真是板前料理的仪式感。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熟悉,是为这装模作样。
“好吃吗?”他问。
她点头,陶醉道:“这些年没浪费。”
他低头,似乎笑了,看不出是谦虚还是不屑。
她也终于把那个问题问出来:“这是什么鱼?”
他背身去收拾操作台,回答:“鲫鱼。”
“鲫鱼?”她意外,“法餐里没鲫鱼吧?法国人淡水鱼只吃鳟鱼不是吗?”
他说:“我管法餐里有什么。”
她又找理由:“可是鲫鱼便宜,不上档次啊。”
他说:“那换成白松露雪蟹配俄罗斯鲟鱼子酱放海藻油好不好,拼食材谁不会?”
她继续挑刺,说:“但刺多也是问题,客人卡喉咙里,说不定又是一宗投诉纠纷。”
他已经洗完手,仔细擦干,回到她面前,看着她说:“朱师傅怎么做鲫鱼的你忘记啦?”
她没有。
他们小时候那个年代,普通人家餐桌上出现最多的鱼大概就是鲫鱼了。朱师傅经常买上两条,去了鱼骨,片成鱼片烧汤为他们吃。一般人都嫌鲫鱼刺多,且多得乱七八糟,但在朱师傅手中不过几刀而已。
两人几乎同时意识到,他想到用鲫鱼做菜似乎也是有原因的。
隔了会儿,她才问:“全日制厨房还可以吗?”
他说:“配置不错,该有的都有。”
她略无语,强调:“是问你感觉怎么样?”然后又补上一句,“你别跟我说还行。”
他笑,低头呼出一口气,实话实说:“设备真的可以,就是人不大行。”
“怎么了?”她又问,其实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估计跟谷烨说的差不多,那些被扣着毕业证才来做三个月的实习生,常年招人,却又总是留不住。
“教不会,也不想学。”他果然回答。
“是不是你太凶,把人吓懵了啊?”她玩笑。
他反问:“我很吓人吗?”
她继续吃着盘中食物,说:“我知道你什么样,别人不知道啊,不爱说话还总是磨刀真的很吓人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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