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燕起初还有些忐忑,但丛甘霖挺争气,大厨是他通过朱师傅的关系挖来的,后续也把餐厅管理得很好,一连几年生意兴隆。台湾老板甚至给了他一点干股,让他从打工仔一跃成为小股东,收入一涨再涨。
丈夫在外面混得好,张茂燕与有荣焉,在单位里的脾气似乎也大了点。
房务部的领导春节没给她手下的合同工发福利,她直接去找总经理要。
工会组织女职工妇科检查,医生不拉帘子,排着队一个个宣判谁谁谁炎症谁谁谁宫颈糜烂,她直接上去开怼:怎么做医生的你?!
有人喜欢她这脾气,也有人就等着看她笑话,觉得丛甘霖那个人迟早外插花。
三十多岁的丛甘霖,钱挣的多了,仍旧是职工楼里最帅的男人,每天穿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只是头发不再吹炮台,换了更加潮流的款式,而且还开上了台湾老板配给他的桑塔纳2000。
但他们想要看到的状况一直都没出现,丛甘霖还是那个嘴甜的丈夫和父亲,从来对妻子和女儿不吝赞美,反衬得职工楼里其他老爷们儿一无是处,更加被老婆嫌鄙。
丛欣小时候,他会抱着皱巴巴的她说:“你们谁见过这么好看的小毛头?”
待她上了中学,他还是会突然开车去她学校门口接她,看着她走出来,说:“这谁家的孩子啊,怎么这么好看?”
保安只当哪来的流氓,丛欣也觉无地自容,却又有点得意,因为哪怕她对同学解释,他们也都不信这靠在车边的帅哥真就是她父亲。
2005年,上海的楼市稍稍横盘,丛甘霖更是找准时机,在老西门那里一个新建小区买下一套期房。房子三室一厅,一百二十八平米,是他们在职工楼那间小屋的十倍还多。当然,是贷了款的。但以他当时的收入,还贷毫无压力。
交完首付,办妥手续,他带着张茂燕去江亚饭店西餐厅吃了顿烛光晚餐。
微醺中,两人还在露台上跳了段交谊舞,戏称自己是“江亚饭店最浪漫的一对”。
第23章
也是在那段时间,传出来江亚饭店即将改制的消息。
至于究竟怎么改,一时间众说纷纭。
先是说集团要把江亚饭店整体出售,后来又说不可能,因为饭店所在的这栋楼是优秀历史建筑。市房屋土地资源局才刚出了个文,叫停此类转让,凡列入保护范围的,经营单位非经特批不得进行房产处分。
于是,很快又有了新说法。车队司机送总经理去集团公司办事,回来偷偷告诉其他人,他在车上听见领导打电话,说是集团高层已经在接触外资酒管公司,估计就是房子的产权不做变动,饭店委托给人家运营,以后挂国际联号的牌子。
当时说得有模有样,到了2006年,最后方案公布出来,却又有些变化。
集团决定与跨国酒管公司铂景一起设立一家合资企业,共同管理江亚饭店。而且,饭店的中文名字不变,仅在英文名中挂牌Platium View。
据说是出于一种品牌创建上的考量――“江亚饭店”这块牌子不能丢。
但也有人觉得此举纯属脱裤子放屁,国企搞豪华酒店根本搞不好,还不如集中力量发展经济型连锁。
不管怎么说,江亚饭店更换管理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职工楼里的退休老人们都在唏嘘,说时代真是变了,五十多年前从外国人手里接收过来的酒店,现在居然又要交回到外国人手里去。
在职的中青年则开始为饭碗担忧,都想知道变成合资企业之后,原本的员工会留下多少,自己的国企编制还能不能保留。
当然也有人事不关己,比如丛甘霖。
以他这样一个私营餐厅经理的眼光来看,江亚饭店也是该变一变了。
十几二十年前,还总有老人过来寻一寻老底子的回忆,各国华侨、港澳台同胞远道回来也必定会下榻在这里,以及文化届人士追忆一下过去。
但几十年躺在情怀上吃老本,总也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天。现在的江亚饭店,论花样比不过民营,论档次比不过国际联号,硬件越来越破败,理念越来越落伍,员工偷饭店的东西,导致成本高企,还习惯给客人脸色看。客人甚至无需描述,只用评价一句:就那种国企的服务态度。听的人立刻领会。
反正他早已经办了留职停薪,几年功夫就有了自己入股的店,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根本无所谓会不会下岗,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张茂燕。
但张茂燕并不这么想。
虽然她也看不惯饭店里某些人,毛巾、厕纸、客耗品,能拿的一定要拿回家,碰上有客人早退房,必定叫家里人来洗澡,全家的衣服都得带来泡在浴缸里开着热水洗。
可这些人、这个地方真要是散了,她也是真不舍得。
过去看见“以酒店为家”的口号只觉可笑,总觉得是领导拍脑袋想出来骗基层员工加班还不给钱的鬼话。这时候想起来,却不得不承认江亚饭店曾经像家一样庇护过她,让她一工作就有宿舍住,不做饭有食堂吃,结婚有房子,生了孩子有产假,带孩子有师父相帮,还有幼儿班上。
最重要的是,江亚饭店给她一份工作,她未必喜欢,却很擅长。以及一份收入,并不多,却足够她在这个城市安身立命。每每想到所有这一切即将终结,总让她有种惶恐又迷茫的感觉。
房务部不少同事跟她也差不了多少,那一阵闲下来总在讨论这些事。
有人已经在看外面的招聘启事,说现在招人的大都是外资,各种规矩都不一样。我们这种过去,哪怕有几十年国营饭店的经验,也不可能给主管职位,只能重新从基层清扫员做起,身体吃不消了。
也有人说:“你们就别嫌辛苦了,人家一看你们是国营饭店出来的就不能要你们,一个个的脾气那么大,太难管了。”
大家都是玩笑的语气,却也忧心忡忡。张茂燕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倒是有同事安慰她,说听人家讲,劳动部去年才出了个文,禁止夫妻俩双下岗,以她家的情况,总归是丛甘霖买断工龄走人,她是安全的。
张茂燕听了,总算稍稍安心,直到后来在地下室走廊上的布告栏里看到第一批下岗职工的名单,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那一天,她躲在工作间里想了很久,不确定这是因为自己的年纪比别人大,还是因为合同工更便宜,又或者是几次三番跑去总经办拍桌子的行为,使得她早早预定了领导手中黑名单上的一席之地。她发呆,颤抖,气到胃痛,但终究没去总经办问个为什么。自己命运攸关的事,她反倒没那个勇气了。
一直等到下班回家,她忐忑地把消息告诉丛甘霖。
丛甘霖听完却笑了,说:“我还当多少大的事情呢,房务部这么辛苦,一天到晚没闲下来的时候,还要值夜班,你真想做到退休啊?”
张茂燕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他讲得有道理,但她不做房以后做什么呢?
丛甘霖继续给她布置任务,说:“以后你啊,就在家照顾好欣欣,她马上就要中考了。还有我们那套新房子,交房之后就要开始弄装修的事情,你有的忙了。他们要你下岗不是正好吗,拿一笔买断工龄的钞票,提早退休。”
就是这几句话开解了她,她也确实如他所说开启了主妇的新生活,白天逛街买菜做家务,晚上陪丛欣散步谈心做功课。起初尚有些不习惯,缓过劲儿来才觉得自己过去也真是有点死心眼了,不用上班的日子其实也挺幸福的。
次年七月,中考放榜,丛欣被附近一所区重点高中录取。
成绩不算很优秀,那间学校还出了名的佛系――地处市中心,校园总共没多大地方,当然是不用住校的,每天下午四点半放学,没有晚自习,历年学生的高考成绩也只是平平。
但丛欣对自己和学校都很满意,张茂燕和丛甘霖也只管高兴,还给她办了场升学宴。
那是在丛甘霖工作的餐厅,他开了个最大的包厢,摆了三桌酒席。
一桌坐的是江亚饭店的同事,其中当然包括沈宝云和朱明常。
丛欣也通过外婆邀请了时为,但他没有来。外婆跟她说,为为刚好不在上海,不能来吃这顿饭了。
丛欣没问他去了哪里,也许又找了哪位名师补课,或者参加什么高级的夏令营。既然人家不愿意来,她又何必追究原因。回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在职工楼出现过了。
另外两桌坐的都是张茂燕和丛甘霖各自的父母亲戚,彼此久未往来,这回请吃饭,与其说是联络感情,更像是扬眉吐气。
丈夫事业有成,女儿学业顺利,新房也已经到手,马上要开始装修,实在是中年人完美的人生。大家都在夸丛甘霖步子踏得准,张茂燕有福气。酒席上的菜也点得格外大方,那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席散之后,他们带着沈宝云和朱明常一同回去。
取车时,刚好在地下车库遇到那位台湾老板。老板很给丛甘霖面子,在家人面前对他赞口不绝,拍着他肩膀说,年后要在徐家汇开一家新店,还要跟他合作。
那番话台湾腔挺重,旁边跟着的夫人倒是讲一口上海话,见到丛欣,便对丛甘霖说:“这小姑娘长得好看,像你。”
张茂燕一向不大问他店里的事,直到这时候看着面熟,才想起来这位老板娘也曾是他们的同事,似乎是十好几年前公关部才刚成立的时候工作过一段时间,但因为待得不久,很多人只闻其名,没见过本尊。
张茂燕跟人家也不熟,只相互点头笑笑,就道别走了。
直到回了家,才问丛甘霖:“怎么没听你提过?”
丛甘霖立刻就明白这是在说谁,回:“我以为你不认识她的。”
张茂燕想想也是,没再问了。
*
2007年九月,丛欣升入高中。天气凉快下来之后,张茂燕开始忙新房的装修。
丛欣放了学也经常跑去工地,看着那里做完水电,刷上大白,又铺了地板,一点点变成个家的样子。
次年年初,硬装全部结束。她拉着母亲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跑来跑去,憧憬今后在这里生活的情景。
过完春节,又开始进家具软装。等全部弄好,还得散味道,张茂燕仍旧每天过去一趟,开窗关窗,计划是等丛欣放暑假,一家人就搬去新房居住。
真到了这一步,丛欣反而有些舍不得职工楼了,总推说学习忙,没时间收拾她那一大堆衣服、书、CD和玩具。张茂燕其实也差不多,并不催她,很珍惜地过着在小屋里的每个日子。
当时,最后一批下岗名单已经公布出来,中外合资的酒管公司也成立了,江亚饭店发了歇业通告,马上就要关店,开始全面修缮的工程。
职工楼里的邻居细数身边的同事,餐饮部、客房部几乎全军覆没,下岗下了个干净。老江亚员工里还能留下的只有年轻且不可取代的人,比如朱师傅退休前带过的一个小徒弟,当时还不到35岁,技术也很过硬。
其他人看见他调侃,说:“小罗你名字起得好啊,耀江,耀江,替我们这些被淘汰的老家伙荣耀江亚饭店。”
小罗则带着一种幸存者的愧疚与庆幸,尴尬回应:“我努力,我努力……”
至此,江亚饭店的改制基本完成,像是结束了一个时代。
*
也是在这个时候,沈宝云来找张茂燕商量,问她搬走之后,是否可以把406-2的小屋借给他们使用。
张茂燕当然是答应的,她本就有这样的打算。
职工楼里确实有人搬家之后私下把房子转租出去,但她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当年是师父好心,让她得以在这里结婚生女,过了幸福的十六年。待她离开之后,这房子肯定也是留给师父用的。
而且,当时此地拆迁已经确定,户口都冻结了,过去私下转租的人也都陆续在把房子收回来。
沈宝云却又解释了几句,说:“为为过段时间可能要回来住,他人大了,睡不下那张小床。 ”
这消息让张茂燕意外。过去这些年,时为起初只在春节跟着母亲来拜年,从不过夜,后来就连过年也不来了。
在她的印象中,这个自己曾经抱过无数次的小孩已渐渐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估计很快就会出国,去那种普通人连门都摸不到的学校,拥有闪闪发光的人生。她确信丛欣以后也能过得很好,但相形之下暗淡了许多。这念头总让她有一丝惆怅,小时候都是一样的孩子,一年年长起来,越来越不一样。
但现在沈宝云告诉她,时为要回来了,而且听意思还是长住。
第24章
沈宝云对张茂燕说,朱岩这段时间在外地工作,为了孩子的事情请了假飞回来,在她面前哭了。
张茂燕更加意外,这么天才的一个人,竟也会像普通女人一样,因为孩子的事束手无策。
转眼又觉得悲伤,这么天才的一个人,竟也会遇上这样的事。
那天晚上,她跟丛甘霖商量了提早搬家,把房子腾出来收拾收拾,而后又对丛欣说:“你暑假要是有空,多跟为为一起玩玩,聊聊天,帮助帮助他。”
丛甘霖在旁边听着,觉得不合适,插嘴说:“你让欣欣一个女孩子帮助他,别帮出什么事情来。”
张茂燕回:“你怎么什么都往那方面想?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而且师父和朱师傅也都在呢。”
丛欣听得一头雾水,问:“时为到底出什么事了?干嘛要我帮助他?”
张茂燕静了静,压低声音,不带主语地回答:“说是已经有段时间不上学了。”
丛欣问:“沉迷游戏还是失恋了?”
张茂燕看看她,反问:“你怎么那么懂呢?”
丛欣说:“这岁数的男生不就那点事嘛。”
张茂燕笑出来,有时候觉得她很天真,有时候又觉得她很懂,而且也搞不清究竟哪一种状态是真的,哪一种又是装的,最后只是压低声音给她解释:“他离家出走过一次,得找人看着他点。”
丛欣意外。她只在新闻里听过这种事,什么小学生揣着几十块钱跑出去,等钱花完没饭吃了,再让警察叔叔打电话叫家长来领。
但张茂燕说的却是另一个版本:“他妈妈出差了,车停在地下车库,他直接给开走了,一直开到昆山那里才被警察拦下来……”
“小孩还挺牛逼。”丛甘霖评价。
张茂燕白他一眼,示意他在女儿面前别乱说话。
丛欣却已经想到别的问题,说:“他爸爸那边怎么会同意让他住过来?他们不是看不上外公外婆吗?”
她觉得很是讽刺,需要的时候找上来,不需要了就挑三拣四,现在又到了需要的时候,居然还能再找上来。
张茂燕其实也有同感,叹了口气说:“他自己说愿意在外婆家住,外公外婆能不管他吗?没人陪着,万一再跑了,路上出点事……”
丛欣没话了,莫说外公外婆,她也做不到。
她能够接受他们友谊淡去,他渐渐消失在她的生活里,但前提是他们两个人都各自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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