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的话,上次在Eira其实已经说过一遍。丛欣其实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彭聪倩从来不是这么消极的人。但自从她来了江亚饭店,彭聪倩似乎一直想要说服她离开,仿佛这里是什么是非之地。又或者更形象地说,一块两军开战之前的阵地,警告无关人等远离。
“那你呢?你也不做事吗?”她笑着反问。
彭聪倩并未正面回答,只道:“Marcom已经亡了,现在所谓branding不过就那么回事,客人的忠诚度与其说是对酒店的,不如说是对OTA平台的,我们大概就只有压网络舆情的时候存在感最强了。”
丛欣反过来提醒:“别忘了还有那些大活动呢?”
彭聪倩看看她,倒是也笑了,但那笑声又有点像叹气,说:“行吧,那我就到时候再来看看你,是不是还站在悬崖上呢。”
那几句话说完,彭聪倩告辞走了,拒了丛欣一起吃饭的邀请。
丛欣看着她离开,又回到宴会厅。陆鑫荣的采访已经录完,这时候轮到孙苹。
虽然彭聪倩把这支宣传片说得一文不值,但镜头前的孙苹正极其认真地回答着每个问题,一听就知道经过准备。丛欣甚至能够想象,她在宿舍里对着小镜子反复练习的情景。
陆鑫荣也挺高兴,看到丛欣,小跑几步过来打招呼,对她的态度已经跟她刚到江亚的时候完全不同。房务部是不直接产生利润的成本中心,几个部门之间层层推诿的最底层,她先把他从这链条里救了出来,帮他解决问题,又替他担着责任,他不可能看不到她给他的好处。
丛欣也是趁着这机会叫上他,去她办公室里聊几句。
两人进屋,关了门坐下,她拿出一份简历递到他面前,最上面贴着一张两寸照片,画中人笑得自信又和煦,是邱岭。
陆鑫荣有些意外,看向丛欣。
丛欣没等他发问,直接说:“我想跟你讨论一下私人管家的人选。”
房务部正在招聘私人管家,丛欣对这件事似乎一直很重视,旁听了全部面试,应聘的人当中就包括邱岭。
说是讨论,简历都已经摆到台面上,陆鑫荣懂这意思,但还是有些为难,说:“她这个资历可能放在客房中心更合适吧……”
丛欣要在他这儿安插一个人,他当然是没问题的,职级、薪水都好商量。凡事有来有往,才真能成自己人。他唯一的顾虑,可能就是两份工作之间的跨度太大了。
“私人管家虽然隶属房务部,但招聘要求和工作内容都更接近前厅部的大堂经理,”他给丛欣解释,“要提前做服务计划,联系接送机,帮客人办入住退房,全程个性化服务,后续还要维护宾客关系,等于一个人要负责跟前厅、礼宾、餐饮、安保、工程的所有协调工作,综合素质和应变能力的要求都是比较高的。”
换句话说,他觉得邱岭不行。
私人管家的那几场面试,他跟丛欣都参加了。毫无疑问,邱岭在年纪、学历、形象上和其他候选人是有差距的。恰如他前面所说,私人管家确实可以算房务部里的异类,招聘要求更接近前厅,本科以上学历,形象良好,英语流利。尤其女管家,几乎都是年轻美女。
而邱岭清扫员出身,通过自考才慢慢拿到大专、本科学历,此后一直在客房中心工作,说英语总带点口音,外形也太过朴实了。她现在的职位是客房中心的副经理,而且已经很久没往上动过,哪怕是在客房中心,似乎也升到头了。
“你还记得她面试上举的那个例子吗?”丛欣问陆鑫荣。
陆鑫荣点头,他确实记得。
当时问到相关经验,邱岭说的是她在静安铂景工作的时候接待过的一个客人。当时的静铂没有专门的私人管家,偶尔遇到有这方面要求的贵宾,酒店会从前厅或者礼宾抽调人手给客人做butler。
而那一次来了个中年女客人,对起初酒店安排的两个butler都不满意,反倒是看中了替她打扫房间的清扫员。因为只有这个清扫员,不必她说就记住了她盥洗台上每一件护肤品摆放的位置,每天打扫之后都会给复原。
邱岭就这样有了第一次做私人管家的经历,开始每天替她洗熨衣服,安排餐食、交通,早上进房间把她叫醒,晚上开夜床之后帮她打针。
那回客人住了一周多,走的时候给了她每天两千的小费,凑整总共两万块钱,是她当时一次挣到最大的一笔钱。
邱岭在面试上说:“拿到钱当然很高兴,但也不光是因为钱。私人管家这份工作让我看到了比清扫员更广阔的一些东西,就是一种机会吧。所以我后来一直都很想转去一些更能直接面对客人的岗位,我也觉得自己的性格非常适合从事服务于人的工作。”
以及后来,也是这个客人,每到上海必定会住静安铂景,并且点名要她担任私人管家,哪怕在铂景换牌瀚岳之后仍旧保持了这个习惯。
“我那时候在银川瀚岳的房务部工作,”丛欣把另一些细节告诉陆鑫荣,“那位客人到银川出差,邱岭推荐她选择瀚岳入住,并且在她到达之前,打电话过来跟我们交待了所有需要注意的细节。那是2015年,当时很多酒店还没有专门的私人管家,她也完全没受过相关的培训,但她已经可以做到这个水准了。”
陆鑫荣说:“这只是个例,你不能否认她的素质还是有欠缺的。”
丛欣并不想告诉他,这个个例就是馨棉的老板葛惠。
她只是念出简历上更早的一些条目:“房务部客房中心连续几年的优秀员工,行业大比武获奖记录,你觉得眼熟吗?”
邱岭,其实就是一个努力了更多年的孙苹。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员工流失率的问题吗?”她问。
陆鑫荣点头,确实没想到她会在这件事上有这样的考量。
恰如孙苹曾经问她,那是过去,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
她就是想把这条通道打开,让房务部清扫员看到另一种可能,哪怕是现在。
第26章
七月初,时为进入全日制厨房工作已将近一个月。
奚溪逐渐结束看戏模式,罗耀江也开始干一些活。时为不知道是奚溪跟罗厨说了什么,还是罗厨自己觉得给他看的颜色给得差不多了,三人开始按照他排的值班表轮班,全日制厨房在突然更换主厨之后终于重新上了正轨。
回想过去的一个月,每天鸡叫来半夜走,事事亲为,除了让时为有种重回学徒时期的错觉,也让他把此地的问题梳理了一遍。
公平地说,罗厨有些部分做得还是不错的,该有的SOP都有,厨房的储存、卫生制度也很完善。
但有些部分也确实拉垮。比如菜品的质量一直上不去,种类两年没做更新,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几乎没做。因为原本每季就都有时令菜,罗耀江把四季菜品排列组合,比如夏天的黄瓜和秋天的南瓜换一换,春天的菠菜和冬天的白菜换一换,或者一个菜稍微改个配料,蒜蓉变蚝油,就算是完成更新了。
这背后当然也有客观原因――
厨房人员缩编,新员工流动频繁,造成绝大多数基层厨师的技术不行,出不了高品质的菜品。
但也正是因为基层技术不行,造成协作不流畅,整体效率低下。厨房每天的运营都处在一种四处救火、捉襟见肘的状态,管理人员既没时间也不太愿意去做培训和新菜品的研发。
而不做培训和研发,基层的技术提不上去,出餐的种类和品质也就永远是那副鬼样子。
……
这就是个层层叠套的问题。
当然,罗厨也不是没干过出餐时间来不及或者量不够,就全部拿便宜大碗的炒饭炒面炒粉充数,被客人拍了照发社交媒体上,让大家猜是哪儿的夜市路边摊,结果闭餐之后剩下的太多,又拿去员工食堂充第二场数的缺德事。
也是因为这个,全日制厨房不光收到过宾客投诉,还被酒店其他部门的同事投诉过,说在员工食堂吃饭就像吃牢饭,因为难吃而且不要钱。
从这个角度上说,罗耀江被启动PIP也是真不冤。
针对这些问题,时为做了一些调整,改了菜品的搭配,理顺不合理的流程,使得出品的质与量暂时达到一个过得去的标准。但他也知道这只是临时打的补丁,想要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还是得通过培训和研发。
他先盘了盘自己职权范围内能动的钱。全日制厨房并不是没有培训和研发的预算,虽然比中餐和西餐厅都要低不少,但还是有的,而且上半年基本没用过。
做过预算的人都知道,某个项目的经费要是头一年不用,第二年只会跌不会涨,甚至干脆没有了。
他不清楚全日制厨房过去的做法,而这个问题又可能直接揭了罗厨的短,便先去问了奚溪:“这两个项目下面的经费之前都是怎么用的?”
奚溪很干脆地回答:“一般都是年底聚餐吃掉了。”
“吃掉了?”时为重复,又问,“那报销写什么理由?”
奚溪说:“市场调研。”
时为服了,点点头,倒也不是不行。
不管怎么说,预算暂时是够的。除此之外,还有人的问题。
时为想做系统化员工培训,还想开始研发新菜单,但也知道这两件事靠他一个人绝对做不成。
首先,得有足够的人愿意教。
于是便再一次触到了他在搞人际关系方面的绝对短板,怎么让奚溪和罗耀江跟着他一起干?
他起初想用榜样的力量,每天备餐的时候四处巡视,发现问题就记下来,等到餐间空闲的时候就抓几个人过来教。
奚溪走来走去还会来看一眼,听上几句,似乎有所触动。罗耀江仍旧无动于衷,甚至私下跟他打趣,说你教他们干嘛呢?三个月就走了。
其次,还得有人愿意学,甚至光愿意也不够,得学得会。
这就又得说到那个在他到任第一天打翻整盆食物的毛小恒了。
某天备餐,有道菜是千层面,时为之前已经教过,配料也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只需按顺序一层层铺好进烤箱即可。因为是很简单的工作,他安排了实习生毛小恒来做。
毛小恒低着头说:“我没记住……”
时为说:“那行,我再说一遍,刷一层橄榄油,酱、奶酪碎、肉、面片,重复五次……”
他做完示范问:“记住了吗?”
毛小恒重重点头。
时为说:“那你来做一遍。”
毛小恒上手做,还是错的,竟然就是记不住这个简单的顺序。
时为叹气,心头火起,当时的感觉类似于网上那种父母辅导孩子学习的场景。
问:5加7等于12,记住了吗?
答:记住了。
问:5加7等于几?
答:11。
他站那儿叉腰叹气,在心里回放了无数次丛欣对他说的那句话:记得外公是怎么教你的吗?记得外公是怎么教你的吗?记得外公是怎么教你的吗?才勉强压下火来,去办公室找来几色报事贴,把几种配料全部写下来,按照顺序贴在备餐台前面的墙上,让毛小恒看一条,做一步,再看一条,再做一步,这才算完。
至此竟也有点理解了罗耀江的糊弄,毕竟牺牲个人的休息时间去做一件很可能无用的工作,确实不是大多数人愿意的。
但他还是想继续自己的计划,也想跟丛欣谈谈他的计划。
他发微信给包租婆:今晚试菜,来不来?】
包租婆很快回复:还是闭餐之后?】
小灰人:我今天早班,等员工食堂晚餐结束之后吧,大概八点。】
丛欣在那边看着手机频幕,略感安慰,知道他终于开始正常的早晚班轮班,自己也不用总是愧疚,觉得把他坑惨了,当即便又发了消息,给他提要求。
包租婆:准备三份可以吗?谢谢。】
小灰人缓缓发来一个问号:?】
包租婆:不包括你哈,三份。】
隔了会儿不见他回复,又跟上一句解释:你让餐饮部记一下餐费支出,我自己付费。】
时为站在厨房外面的走廊里看着这句话自我怀疑,我是这个意思吗?
小灰人:试菜本来就有预算的,你们吃完给我填问卷就可以了。】
包租婆:赞!】
小灰人:OK。】
于是,当天晚上八点,丛欣带着两个人,来到位于地下室的员工食堂。
她给时为介绍,说:“这个是邱岭,我们新来的私人管家,今天第一天上班。还有谷烨,你见过的。”
然后反过来介绍他:“时为,我们全日制厨房的主厨。”
里外隔着一条出餐台,邱岭朝他微笑,摆手打招呼。谷烨却已经探身过来,朝他伸出手,热情地说:“时厨,我谷烨啊,这里的GSM。”
时为看看这只手,心里想,怎么还要握,上次不是握过了么?
“我没洗手。”他找了个理由,转身去水池那里打开水龙头。
谷烨还在他身后说:“咱们加个微信吧,上次没来得及……”
时为只管自己低头洗,又找了个理由:“我手机不在身上。”
丛欣在旁边插嘴,说:“没事,我把他推给你,你等会儿再加他。”
时为回头看她,她正点着手机,完成操作,一抬眼刚好笑对着他。
她照旧穿着万年不变的浅灰色制服,但双眸亮晶晶的,那么清澈,忽然让他想起她高中时的样子。
那时候她已经升入高二,而他在开学几个月之后才办下来借读的手续,交了费用,签了协议,坐进一间完全陌生的教室,周围一个人都不认得,只除了她。当时的她也是像现在这样,不容他拒绝地把他带进她热热闹闹的人际交往里。
擦干手,时为给他们上了头盘。
他原本是准备趁这个时候跟丛欣介绍一下今晚的菜单的,头盘、主菜加甜点的三道式,由此便可以引出他的计划来。
但谷烨才刚在那张圆桌边坐定,已然开腔聊上了,倾身向丛欣说:“丛总,我上次就已经问过你了,什么时候给我们前厅也加点工资啊?”
丛欣在膝上铺好餐巾,直接拒绝商谈:“今天说好就是同学聚会的,你怎么还跟我要钱?”
谷烨却没作罢,说:“你不能只管房务部啊,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难?”
丛欣不妨一听,问:“有多难?”
“看过前厅部的招聘启事吗?”谷烨说,“Be charming,approachable,confident,showing respect,几乎每个岗位的JD里都有这么一条。但现实到手四千块,be charming?开什么玩笑?这句话在中文版的工作说明里干脆就不翻译了,大概是HR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吧?”
丛欣和邱岭都笑起来,他更起了劲,继续吐槽:“再看看刚刚公布的几家国际联号酒管公司的年报,里面有各位CEO去年的薪酬,希尔顿5680万,凯悦5640万,万豪5550万,还都是美元!”
“真的,”谷烨痛心疾首,说,“上头若是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但他们明明拿我当牛马,还要求我这个牛马be charming,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19/59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