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耀江看看时为,心里大概在想:年轻人不可貌相嘛,比我辣手多了,花起研发经费来一点都不心疼。
他只提醒一句:“这么大额的餐饮发票可不好报。”
时为说:“没关系。”
奚溪和罗耀江互相看看,猜不准他是报不报都无所谓,还是借了DGM布置任务的由头,自有办法过报销那一关。反正无论哪一种,都更做实了他strong哥的人设。再加上还直接请了副总一起去,他们更不知道他要演哪出,但2998一位的贵饭,真要能吃上,跟着去吃一顿也无妨。
丛欣那边倒是没提问题,只与时为邮件往来,盘了盘时间,最后定下两天后的晚上。
很快到了那一日,忙完行政酒廊和自助晚餐的出餐,时为安排了两个当班主管负责后续和收尾工作,自己便搭电梯下到底层,在酒店后面的员工出入口与其余三位汇合,一同坐上已经等在那里的一辆商务车往OMNI去了。
他之前找钱宏毅问起订座的事,原本还以为餐厅火爆,总得等段时间。不想Chef Hong直接问他哪天来,说给他另加一桌即可,还安排了车子来接。
这似乎学的是国外某些顶级餐厅的操作,由主厨决定菜单与开餐时间,然后派车接客人到来。与其说是吃饭,更像是看一场演出,观众必须准时到达,过点不候的意思。
车开到OMNI,才发现这样安排还有别的原因。钱宏毅的餐厅开在浦东近郊的一座农场里,门口连个标识都没有,进了大门之后还要经过很长一段内部辅路,第一次来的客人可能跟着导航走都得转向。
终于到达目的地,只见一座极简风格的两层小楼,旁边的小停车场里果然已经满是豪车。四人从商务车上下来,便有接待员领他们进去,安排位子坐下。
不多时,钱宏毅亲身出现,剃个美式圆寸,穿一身黑色厨师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牡丹饕餮纹样的花臂,端端一个时髦主厨的形象。
他一桌桌地打招呼过来,果然有不少客人与他仿佛老友,十分熟稔。轮到他们这一桌,钱宏毅见到时为,更是右手相握,左手拍他肩膀,甚至想要把他拉近了拥抱一下。时为转身给他介绍其他人,只说都是他酒店的同事,这才算躲过。
钱宏毅热情对他们表示欢迎,继而回想当年,说:“我跟时为是Cordon Bleu的同学,那时候一起上课,后来又一起实习,被各种chef各种折腾,十多年的朋友了。”
其余三位这才知道是不用买单的人情饭,只有时为在心里奇怪,自己在巴黎的时候似乎跟钱宏毅并无多少交集,后来联系更少,也不知怎么就成十多年的朋友了。
寒暄过后,钱宏毅告辞,回到餐厅一侧的开放式厨房,宣布晚餐开始。餐厅服务员也都是时髦人物,一桌桌递上了今晚的菜单,又兼介绍,说这是:
“Chef宏毅花费四十天时间开发的夏季新菜单,也是OMNI的第57号菜单,将Chef宏毅在法国学艺多年的所得,汇以其在亚洲先锋料理工作获取的经验,形成细腻自然又摩登融合的烹饪风格。
“十八道菜,所用食材、香料、辅材超过一百种,以中餐为底,西餐为用,全部使用江南本土物产与夏季时令风物,from the farm to the table,使得构想,技巧,艺术,与文化理解汇通,寄情于这封写给江南初夏的情书之中……”
一桌人看完听完,都有点被震住了。
奚溪左右瞧瞧,好像有话要讲,顾忌这是时为十年好友的场子,而且丛欣这个副总也在,不确定能不能讲。
最后还是罗耀江无所谓,先开了口:“也就是说,其实用的都是农家乐材料,但是卖2998一位呗,辣手。”
丛欣低头看着那张印刷精美的菜单,也跟着评价:“但词汇量真蛮大的,想给他打波浪线。”
奚溪接话:“然后写,表达了chef的思乡之情吗?”
两人说完对视一眼,拿菜单挡着脸笑起来。
原本拘束的氛围好像一瞬就不在了,随后那十八道菜一一上来,简直变成了他们三个人的吐槽大会,基本不管时为的面子,考虑是不是嫌弃了他蓝带的同学就等于嫌弃了他。
服务员上前菜,其中第一种,介绍说是浸渍的heirloom tomato打开味蕾。
罗耀江偷偷问奚溪:“头码头不就是番茄,为什么要叫头码头?”
奚溪提醒:“直接叫祖传番茄还怎么卖2998?”
罗耀江点头,想想也对。
继而又上主菜,满满的仪式感,一个大托盘端上来,摆盘好似森林。但可能就是因为外围花了太多时间,中间能吃的部分已经失温,食物水分渗出,煎制的表面毫无酥脆感。
奚溪倒是说了句好话:“配料真挺考究的,茶叶都是正山小种,你们看这茉莉花,花瓣一丁点蔫的都没有。”
罗耀江反过来也提醒她:“2998一位呢,你给我2998,我也能一朵朵地给你挑。”
在他这儿,这个价钱是过不去了。
“但就是……”丛欣已经开始扒拉自己面前盘子里分的菜。
时为一看这动作就知道她矫情病又犯了,就跟小时候吃食堂一样,遇上不爱吃的东西,她一碗饭能越吃越多,也是个神奇的本事。
只有酒是不错的,钱宏毅让时为在酒单上任选,时为挑了一瓶雷亚斯白。奚溪没看标价,只想估算成本,拿出手机打开橙色软件识图搜索,得到淘宝价格6539,自然不能辜负,四个人一顿饭的功夫喝了个干净。
酒喝到刚刚好的地步是最适合聊天的,餐桌上的话也多起来。
是丛欣先问的奚溪:“怎么想到要做厨师?”
奚溪以自嘲的口吻开始回忆,说:“我大学读的建筑,一开始还以为有朝一日可以自己做设计,本硕快六年,再加上实习,越来越觉得选错专业了。反倒是对烹饪兴趣越来越浓,索性参加了个短期职业培训,毕业出来就找了厨师的工作。当时我家里人都当我发疯,向下择业,自甘堕落,念的书都浪费了,直到现在都在等我浪子回头呢。”
“你会回头吗?”丛欣又问。
奚溪笑起来,说:“回头一看行业都快没了,我也算跑得及时。”
丛欣说:“那现在呢?觉得选对了吗?”
奚溪几乎半张脸藏在酒杯里闻香,仍旧笑说:“就这样吧,反正外面别的工作也是一坨屎。”
这个“也”字用得就很灵性。
话一出口,在座四个人,包括她自己都静了一静,好像这才想起来另外三位都是她上司。
罗耀江跟她交情最深,自觉应该帮她解围,也跟着说起自己的经历:“我就不一样了,干这一行完全是上面分配的。十八岁参军,新兵下连就给分到了炊事班,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是看我长得像厨子还是怎么的?后来倒也觉得蛮好,战斗班训练一天,我们只需要训半天,就去食堂做饭了,而且还给安排专业培训,复员的时候连厨师证都有了,直接分配工作到了江亚饭店。但部队上做饭,跟酒店哪有可比性啊,身边其他学徒都比我年纪小,我还得跟着他们一起从头学……”
丛欣笑说:“但偏就是您学出来,成大师傅了。”
罗耀江听她这么说,自然也有点得意,说:“你别看我入这行不是自己选的,但我真属于天赋型,不管什么菜,嘴巴过一遍就知道放的什么东西。年轻那时候也是真努力,不像现在……”
他说得自己哈哈笑起来,却又好像带着些别的情绪。
丛欣也跟着笑了,又看向时为,说:“时厨你呢,怎么入的这行?”
时为也看她,有点猜到她为什么明知故问,像是给他一个机会融入集体。但他真的说出来,却没有为什么,只有经历,是她也不知道的部分。
“那时候在巴黎学厨,蓝带跟蓝翔不是一回事,我的钱只够学费,学生签证是不能工作的嘛,所以就一家家中餐馆走过去,问有没有私下用人的,先是洗碗,后来炒菜,各种都干过,做得最久的是凯旋门附近的一家本帮菜馆子,一对上海老夫妻开的,有三十几年了。丛总去过巴黎的吧,不知道有没有吃过那家店?”
丛欣摇摇头,几乎无声地说:“没有。”
时为笑笑,说:“也不奇怪,门面很小很旧的,除非事先知道,路过都不会想进去的那种。但下次有机会可以试一试,确实值得一去。巴黎比较新的店基本都是川菜湘菜,江浙菜很少的。”
他们就在餐厅经过特别设计的灯光下互相看着,他几句话说完剩下的那几年:“后来课上完了,出去实习,有了一点收入,也没时间打工,就不去了。再到正式找到工作,从commis做到chef tournant,再到chef de partie,中间换过几家餐厅,再然后就回来了,就是这样。”
似乎有寂寂的一秒,没人说话。
直到奚溪开口说:“没想到,你还挺不容易的……”
时为笑起来,说:“其实也还行,厨师是勤行,既然选了这条路,早知道要经过些什么。”
两人大概都想到头一回打照面,她调侃他那四十万的学费。
罗耀江听他这句话,忽然也起了感慨,说:“厨师是勤行,这可是从前的老说法了,你年轻人倒也知道。”
第30章
正聊着,负责他们这一桌的服务员朝这边过来。
此时菜已经上完,这人要干嘛显而易见,2998另外加收的那15%服务费,必定是要走这个流程的。
那是个年轻的金发帅哥,OMNI餐厅国际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脸上带着悦人的微笑来到他们桌边,微微倾身,用英语问对今晚菜品是否满意。
丛欣永远是在此类场合接住球的那种人,不会让任何一句话掉到地上,很自然地迎上他的目光,同样面带微笑地用英语回答:“Amazing meal,very creative and chic.”
对方显然也很满意她的评价,脸上笑意又深了几分,扶住她的椅背,朝她wink一下,再对其余几位点头致意,这才走了。
在座四人不约而同静了片刻,像是还在消化这番对话与前面吐槽之间的反差。
一直等人家走远,奚溪忽生感慨,说:“我从小就喜欢吃好吃的东西,但是你们知道吗?自从我自己学厨之后,出来吃饭的心态就变得很差,每次吃到一顿特别好吃的饭,那种开心的情绪总是不那么纯粹,有时候甚至会有点妒忌,心里想这为什么不是我做的,我为什么做不出来,我是不是完蛋没希望了?”
丛欣听笑了,反问:“那你今天开心一点没有?”
奚溪却摇头,凑近她,压低声音说:“不是啊,我心态更差了。我觉得不好吃,但你看过这里的评分没有?两千多条评价,4.9分。要么是我味觉出问题了,根本不适合在这个世界上做厨师吧。”
她在这儿自我怀疑,罗耀江只怀疑别人,说:“我进来的时候就数过了,这里总共十二张桌子,用餐位从两个人到六个人不等,人均2998一位,再加上卖酒,一晚上也就是……”
话到此处,他索性拿出手机,打开计算器点点戳戳。
“……二十五到三十万的流水,一个月900万,一年一个多亿。”
奚溪听见数字,心态更崩了:“都说厨师开店十开八倒,还有两个年入千万,这里的chef就是那种年入千万的吧?”
罗耀江却提醒:“要是真能天天客满,当然是赚钱的,但现在到处都在关店,什么家庭条件啊,三千一位吃这样的饭?”
两人正盘毛利和成本盘得起劲,忽然想到时为。这么当面说他十多年的好友,而且还刚刚吃完一顿人家请客、总价两万多的饭,似乎有点不好。
不料时为却也跟着道:“今晚我们这桌说是另外加的,罗厨刚数了是十二桌,那平常,是十一桌吗?”
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一个有点蹊跷的数字。
丛欣补充:“Chef Hong有网店,还开直播的,门店赚不赚钱他应该也没太所谓吧。”
奚溪当即划开手机,各平台看了看。
果然,Chef Hong的店里食材、餐具、厨具都卖,和牛,龙虾,雪蟹,钛钢刀具,低温慢煮分子料理锅……也有便宜些的东西,比如一袋荞麦面打个0脂0糖的标签卖98,辣椒油加点黑松露卖288一瓶,筷子说是鸡翅木手工打造108一双。
众人忽然会意,到底是门店生意好,带动了网店,还是门店只做个名气,网店才是主营,似乎也未可知。
奚溪扶额,笑问:“我们今天这市场调研是不是彻底失败了?”
时为却道:“那就说说不喜欢的部分吧。”
奚溪说:“配色不能太标新立异,很容易搞得像实验室培养皿里的菌群。”
罗耀江补充:“不能吃的东西少放,尤其抢味的那种,再好看、再能上价值也不要。”
奚溪又说:“菜品介绍正常说话吧,厨师不需要靠写小作文表达思乡之情。”
丛欣正要开口,却被时为打断,说:“就不用问丛总了,amazing,creative and chic,她刚才已经说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等笑完了,丛欣言归正传:“虽然现在都在说餐饮关店潮,但市场还是在的。每到这种时候,很多竞对都死了,剩下的消费需求就会向头部收缩,真正的好餐厅反而有机会获得更大的份额。”
奚溪说:“但什么是真正的好餐厅呢?”
这一问在这里问出来,显得尤其难答,丛欣只道:“江亚西餐厅L’ile的人均消费在一千到两千多这个范围里,我设想中全日制餐厅的半自助定价比这要低一点,所以你们要做的不是几千块钱的漂亮饭,而是让人觉得好吃、值得。”
奚溪和罗耀江听着,没说话。其实心思大家都明白,OMNI这种时髦风格不容易学,真要让人觉得好吃、值得可能是更高的要求。
时为也没多的话,拿出手机发了个PDF文件给其余三人。
他们打开,见是扫描的笔记,总共有一百多页。
时为说:“这是我过去几年做的一些东西,这次开发新菜单可能用得上。但光是这些肯定是不够的,要挑选,要调整,要试菜,还要增加中餐的部分。我一个人肯定不行,要是你们愿意加入,我们一起把新菜单做出来。”
奚溪和罗耀江互相看看,都笑了。其实他根本不用这样问,上令下达,说要做也就做了,但今天这一场的意思也很明白,他要他们真正加入进来。
罗耀江低头翻着那份笔记,所有的细节,最后成品的照片,一看便知经过反复试验。
奚溪已经开口道:“I’m in.”
罗耀江抬眼看她,她解释:“我工作也有四年多了,现在想凑个portfolio还费劲。新菜单只是一方面,有人能一边在厨房上班一边做这么多,我一定得跟着学学。”
“还有,”她看向时为,“你刚来那天在厨房立的那两条规矩,尤其第二条,虽然我觉得不大可行,但你能有这想法,respect。”
语气分辨不出是嘲讽还是真心,不过时为当然记得,那第二条是不在厨房说脏话。
罗耀江仍旧看着手机屏幕,放大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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