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丛欣开口,说的却是现在的事情。
“你又有新绰号了,你知道吗?”她一边走,一边笑着道。
“是什么?”时为明知故问。他其实已有耳闻,全日制厨房那些小朋友起的,奚溪告诉过他。
丛欣公布答案:“汉尼拔。”
时为笑起来。
过去的一周,除了新菜单的研发,培训也已经开始。
他先是在粗加工间教实习生备餐,罗耀江也加入进来,两人分别教中西厨不同的刀工。
不知是捧哏,还是故意考他,罗耀江对下面的初级厨师和实习生说,大师傅切肉都是有功夫的,只要确定好每一份的重量,一刀下去一准刚好。而后便提出跟时为一人一刀地比赛,切完十份过秤,看谁的误差小。
时为赢了,也因此得了这么个绰号。
其中或许还有些别的意思,因为他们也都觉得他在卫生方面的要求严到变态,每一个平面,立面,接缝,角落,不能让他看到任何锈点或者油垢,就连什么地方用什么清洁剂都有规定。
但他不管,他只想着好的一面。
虽然不知道丛欣是从哪里打听来的,但她既然打听了,似乎也不像表面上那么不闻不问。
他接着她的话玩笑,说:“我职业病只有这么一个,听到人家说体重,最先想到的是能分几份。”
丛欣也真笑起来,却道:“你还记着职业病那回事呢。”
时为尴尬,又不说话了。
她这才弥补,说:“你做得真的很好。”
当时已经出了小区大门,他们路过一块空地,几个十多岁的孩子在玩单车特技,自行车跳下台阶,往他们这边冲过来。他揽过她,避开那辆车,两人换了个位置走路。只是短暂接触的一瞬,一样的体温,皮肤微汗。
时为忽然想问,那我做到了吗?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哪怕有夜色掩藏,他也觉得这一问过于突兀了,因为那是对很久以前一句话的回应。她当时对他说,你证明给我看啊。他不确定,她是否还记得。
又往前走了一段,就是她家住的小区了,他陪她进去,一直送到楼下,再没说什么话。
他当然还记着沈宝云的提醒,但真要他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去的一周,他已经意识到一个事实,哪怕他们曾经一起长大,现在的他对她的了解实在有限。她为什么靠近,又为什么回避,或许只是因为过去的事,但也可能有现在的原因。除去工作上的关系,他甚至不清楚她的感情状况。
你在这里有女朋友吗?巴黎那一夜,丛欣可以把这样一句话坦率地问出来。他却发现自己没办法简简单单地反过来问她,你现在有男朋友吗?仅仅是这一处不同,或许已经明示了答案,谁无所谓,谁又更在乎一些。
也是正好,丛欣遇到散步回来的邻居,省去了他再想道别之前的转折和收尾。
那是一个年纪很大的阿婆,笑咪咪地跟她打招呼,说:“哎呀,妹妹你回来啦?好久没看见你了。”
丛欣也笑说:“是啊,阿婆。”
阿婆说:“也好久没看见你妈妈了。”
丛欣又说:“她蛮好的,阿婆。”
一边说一边刷开楼栋底下的门禁,扶着玻璃门,让阿婆先走,她自己跟着进去,而后朝他挥手道别。时为也举起手,朝她挥了挥。
忽然间,两人都想到小时候的十八相送,丛欣笑起来,时为也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别处。
她记得吗?她不记得吗?
那天夜里,丛欣仍旧睡得很早,做了一个荒诞却又格外清晰的梦。
她梦见自己回到高中时代,去要好的女同学家里看影碟,那是05年版的《傲慢与偏见》,里面的达西先生是个无可救药的接吻爱好者,哪怕吵着架呢,也会忽然垂目,鬼迷日眼地看向伊丽莎白的嘴唇,仿佛下一秒就会吻上去。这有些神奇的情节对十七岁的女生来说有种致命的杀伤力,她们当时都在好奇接吻究竟是什么感觉,甚至含着玻璃汽水瓶的瓶口想象、模拟。
而她或许更过分一些,在某个稍纵即逝的时刻,她曾经动过亲他的念头。现实里当然没亲,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不可能干出那样的事。但在梦里就完全不一样了,她似乎以一种看电影一般第三人的视角,看到自己到处找他,去了幼儿班,去了学校,也去了职工楼。所有地方都还是老样子,笼罩在青春片里那种柠檬色的光线下,而她自己有时候变得很小很小,有时候是个高中女生,有时又是现在的样子。一切宁静,美好,却又空无一人。她找了一整夜,哪里都没有找到他。
次日早晨,她被闹钟吵醒,如以往一般摸过手机来看。
屏幕上已有一条新消息提醒,是张茂燕对她说:欣欣,今天是你的生日哟,生日快乐[蛋糕]】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凑着零点那个时间发的,是她在真正生日的这一天,收到的第一个祝福。
她编辑回复:谢谢妈妈,是你辛苦了,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
然后把昨天吹蜡烛的时候时为给她拍的照片也发过去,添上一句:外公外婆给我过生日了。】
几个字打着打着,倒把自己感动哭了。
也是在这时,手机又震动。
她收到第二条生日祝福,来自丛甘霖:宝贝,32年前的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的你小小的,只有一个热水瓶那么大,但已经长得又白又好看,连童花头都剪好了。之后不管哪一年,你几岁大,你在爸爸心中永远是当初那个小宝贝的样子,生日快乐,我的宝贝。】
丛欣看着,又一次落泪,心里却在想,她这种f人的眼泪就是这样不值钱的。
第35章 钛金行者
八月初,恰如彭聪倩提醒过的那样,PV集团的GM会议即将在江亚饭店召开。
与会的都是集团公司的高管、旗下奢华酒店的总经理,以及有合作关系的金融界人士,换而言之,都是最高级别的客人。
遇到这种活动,身为GSM的谷烨又要忙起来了。
虽然总被戏称为CAO,首席道歉官,GSM的另一个任务,或者说最主要的任务,也就是所谓Guest Service的字面意思――客户服务。
每当有高等级会员,或者有特殊需求的宾客即将入住,GSM需要在管理系统里把他们标注出来。除了客人自己提出的要求,还得收集所有可能得到的信息,比如这位客人是否是本酒店的回头客, 或者是否曾经入住过同一集团旗下的其他酒店,有没有值得参考的消费记录,或者在系统里留下过任何备注。GSM将这些信息全部汇总整理之后,再一一通知相关部门,包括前厅、房控、礼宾、客房中心或者私人管家,让各部门提前做好相应的接待准备。
一般情况下,此类客人一天最多出现几个而已,在他们入住的前一日,GSM上早会简报即可。但这次会议不一样,为期不过三天,重要宾客的名单长长一串。丛欣提前一周就在管理层日会上提了出来,让谷烨将这几十个名字全都过了一遍。
这几十个人当中,有只吃素食的,有指定枕头高度的,也有对房间位置甚至房间号码有特殊要求的,有些三天会议之后就走了,也有几位还有项目要做,定了两个礼拜的套房。
丛欣圈出其中一个叫韩致一的,这人倒是没提什么要求,却是她来补充,对首席礼宾司
chief concierge
说:“这位韩先生,有一套办公设备留在北京瀚岳,我会联系那边委托物流公司寄过来,你们负责签收一下,在他入住之前放到房间里。”
而后又对何涵和莫亚雷道:“他另外还有些饮食上的习惯,我会后发邮件给你们。”
礼宾、餐饮和厨房的负责人都点头确认。
谷烨在旁边问了一句:“这人你认识啊?”
丛欣回答:“我在瀚雅的时候,他住过我们酒店。”
谷烨指指这人下面另一个名字,又问:“那这个张海珀呢?”
丛欣有印象,但也仅限于印象而已,只说:“见过,是他同事。”
这个张海珀在系统里被加了警示标记,谷烨原本想打听更多信息,但丛欣这说了约等于没说,名单上已经写了,这二位来自于同一家顶级投资机构,WS基金管理公司,房地产和酒店是这家公司的王牌项目。
开完管理层的日会,谷烨下到大堂楼层,又去前厅部办公室,跟大堂经理和接待员们简报这些高级别客人的情况。
接待员当中有不少是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子,平常跟谷烨玩得挺好,哪怕开会也更随便一些,遇到这种大场面不免议论,尤其是名单里那几位“终身钛金行者”。
PV的会员分几个等级,行者,金卡行者,钻石行者,钛金行者。
所谓钛金行者,需要一年当中在PV旗下豪华以上级别的酒店里有一百个房晚的消费。如此持续十年,才能成为终身钛金行者。
新来的实习接待员刚上班没几天,好奇问:“这种人平常不回家的吗?”
旁边人顺手在系统里查了查,说:“嗯,比如这个韩致一,去年总共住了302晚,在家只睡两个多月。”
又有人质疑:“说不定两个月都没有,302晚只是在PV旗下的酒店,保不齐他还住别家呢。”
直到谷烨敲敲桌子,才把会议拉回主题。
跟楼上管理日会中讨论的着重点不同,他在这里特别挑出来的是张海珀,几句话把系统里有关此人的警示事项说完:
“这位张先生,今年五月份入住了静安EIRA酒店,在那里送洗了一件衬衣。洗衣房洗涤熨烫之后给他换了两枚带酒店LOGO的领撑,导致他回家之后被妻子发现了。然后可能跟他和家里报备的行程对不上吧,妻子跑去那家酒店,向前厅接待员要同住人的信息,还要求看当天的监控。前厅按照规定当然是不可能给的,她就把接待桌上的电脑砸了。”
虽然已经尽量用了公事公办的措辞和语气,但整件事听起来仍旧不太严肃,听简报的接待员中立刻又起了一阵议论。
有人说:“那时候EIRA刚开张才没几天,网上就有说前厅打架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也有人说:“这么闹都没有后果的吗?我们还要欢迎他回家?”
谷烨给他们解释:“首先,东西是他当时的太太砸的,现在也不知道是太太还是前妻了,怎么赔偿或者有没有行政处罚不由酒店决定,酒店也没办法在这种事情上搞连坐。其次,他是钛金行者。”
最后还有半句没说出来,A.K.A.,你我的活爹。而且,这个“其次”,可能才是真正的“首先”。
接待员们还在交头接耳,有说男方的:“这种金融男的名声还真就不是瞎吹的。”
也有说女方的:“这都什么人啊?怀疑自己老公出轨,不跟老公闹去,跑酒店里砸东西,前厅欠她的吗?”
谷烨拍拍手打断他们。
“这不是八卦,是Alert,这几天招子都放亮点。这么多高级别会员开会,得罪任何一个,人家往上投诉,咱们得团灭。”
他重申,虽然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八卦。
*
几天之后,北京瀚岳寄过来的物流大件运到了。
礼宾部签收,拿到仓库拆开一看,一大两小三个箱子,里面是两台各价值一万多的显示器,以及一张一万多的办公椅,加起来毛四万的东西,说是用完丢在北京瀚岳没带走,因为是钛金会员,酒店给保管起来了。经手的几个人都在自嘲,说人家金融行业是真挣钱,他们这些干服务行业的也是真舔。
很快到了会议召开的前一天,贵宾们陆续到达,入住江亚饭店。
杰森陈也在百忙之中赶来,跟丛欣一起站在前厅欢迎。
虽然两人早在视频画面中见过许多次,邮件往来更是无数,丛欣难免还是有种不甚真实的感觉,自己成为此地的副总经理已经两个月有余,居然才第一次跟总经理面对面。
安排完贵宾入住,稍事休整之后,便是设在中餐厅大包厢里的晚宴。
丛欣不够级别坐下来和大佬们一同用餐,但还是去敬了一圈酒。下面几个部门总监也都跟着进去刷脸,和自己业务职能条线上的领导联络感情。
这大半天忙下来,直到快九点,她才得空回自己的办公室。酒喝得其实不算多,但从下午到现在一直没空吃饭,就这么喝酒,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
走到门口,正好遇上餐饮部的服务员,手里拿着一托盘包装好的三明治和几个带盖儿的纸杯,见她便笑着叫了声“丛总”,热情递来一份。
丛欣接到手上,摸着还是温热的。
“什么呀?”她问,心想都这个时候了,杯子里总不会是咖啡。
服务员说:“全日制厨房准备的点心和蜂蜜生姜水,解酒的,您和几个部门总监都有。”
“想得真周到。”丛欣笑,道了谢,心里还真有些意外,时为这样一个人现在竟然也能有这意识了,好似新来乍到主动请同事喝奶茶,是一种看起来很会做人的姿态。
*
与此同时,厨房那边也还没下班。
次日会议即将正式开始,晚上在宴会厅还要举行西式圆桌晚宴。出席的除了今天这些贵宾,还有政府领导、领事馆官员以及媒体人士,总共二十桌,将近两百个人。
规模不算太大,但叠加上旅游旺季原本的客流,对厨房和餐饮部来说是一次不小的考验。到时候不光原本西餐厅的人,全日制厨房也要派出一部分人手支援。
所以忙完当天的晚餐,莫亚雷又召集了一次短会,餐饮总监何涵也在,两人一起把第二天的工作安排又说了一遍。
晚宴的事情交代完毕,又提到入住贵宾的特殊餐饮要求。
这些人都住套房或者行政楼层,早餐要么要求送进房间,要么就是在行政酒廊“对月阁”里吃,除晚宴之外的其他餐食可能也都会在“对月阁”里解决。
时为作为全日制厨房的负责人是最为相关的,早已经拿到了名单和详细要求。
大佬们大多已过中年,多少有些三高、亚健康、慢性病什么的。国籍和人种也是五花八门,诸如宗教信仰相关的禁忌,以及过敏源之类尤其要紧,也在会上过了一遍,以求万无一失。
在这些之外,时为无法不注意到那张表格当中的一个名字,韩致一。
这位韩先生的具体要求那一栏里写着:不吃枸杞,早餐黑咖啡,欧姆蛋不要黄油,只放少量橄榄油,番茄酱无糖现炒。要求不算苛刻,只是那句话最后跟着丛欣的名字,是她添加的备注。
他不确定这人是健身狂还是糖尿病,又或者是一个得了糖尿病所以才开始健身并且控制饮食的人,总之在他的想象中,那多半是一个穿全套under armour紧绷在身上的中年胖男人。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在行政酒廊看见本人。
当时不过早晨七点,大多数客人还未起床,自助餐厅和酒廊里的人都不多。前面餐饮部通知进来,说有名单上的特殊客人到了,是778号房的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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