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他回到职工楼居住已经有一年多了,跟丛欣一起过了一个暑假,读完了整个高二,又要开始过另一个暑假。
他刚回来住那会儿,邻居们经常私底下猜测,他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给之前读书的那个私立学校开除了,又或者是因为学历压力太大,心理上出了什么问题,否则为什么突然搬来这里住,还要转学呢?也有人就此发表过专家意见,说我老早就看出来这孩子有点问题,太闷了,小孩子真的就是不能逼得太紧。
但这一年多住下来,他偏偏过得蛮好,是一个长得周正好看,每天上学放学,休息天还能帮着家里干活儿的模范小孩。只是闷还是闷的,从来不叫人,也不怎么跟人打招呼。邻居们常常看见他和丛欣一起放学回来,总是丛欣走在前面,一路叫着阿姨,叔叔,爷爷,阿婆。而他跟在后面,最多嗯啊两声蒙混过关。
起初他总和朱师傅一起出去买菜,回来跟着做饭,后来渐渐地自己一个人也能把这些事搞定。朱师傅做了几十年,终于可以在饭点前后闲下来,穿个背心短裤拖鞋,站阳台上摇着把蒲扇,悠闲地抽烟。
熟人看见,难免说一句:“老朱,外孙接班啦?”
朱明常说:“是的呀。”
熟人夸他:“福气好福气好。”
那话里或多或少有几分揶揄,朱明常却浑然不觉,只是哈哈笑。
家里人知道的更多,确实是更高兴的。406室里的每个人都明白这是一天天的累积,慢慢的转变,但在时益恒看来,却更像是莫名其妙突然发生的。他于是找个最简单直接的理由,那就是孩子长大了,总算懂事了。他为之欣慰而庆幸,然后便开始跟时为讨论回去上学的事情。
时为其实早有预感,高二那一年他很是努力了一把,期末考得不错。成绩出来却是喜忧参半,他知道自己的去留又是一个问题了。
果然,时益恒过来看了他一次,仍旧没有上楼,打他手机把他叫下去,两人坐在车里,谈之后的安排。说是谈,其实只是单方面地安排,时益恒对他说:“你的学位我一直缴费给你保留着,虽然耽误了一年,现在回去也还是来得及的。”
时为当时没说话,时益恒也是习惯了。这孩子一向这样,已经有许多年。
时益恒回想自己刚回国那会儿,时为已经六岁,他们彼此几乎就是陌生人。他知道有些东西确实是错过了,但他也觉得那并不重要。孩子终归是要长大的,会明白世界运行的规则,成年人的付出和取舍。
于是,他带时为回家,回他们在浦东的那套别墅,跟奶奶一起吃了保姆准备的晚餐,又让时为去房间里看,里面很多新东西,衣服、鞋子、笔记本电脑,都是他们准备的礼物。
与此同时,他们一直在跟时为讲道理。
在时为之前就读的那间私校里,大多数学生以英国或者美国的大学作为升学目标,如今同级的同学都在各种考试,到处申请学校,还有一些已经拿到满意的offer。时为本身素质并不差,当初升高中也是考上了国际文凭课程的,虽然耽误了一年,但现在回来抓紧准备,最多也就比人家晚一年,还是来得及的。
时为看着那一屋子的东西,说了谢谢,然后拒绝了转学回来的提议。
奶奶笑笑,叹气说,还是这副样子,隔了会儿又偷偷来跟时益恒说,别是跟那边那个小姑娘谈恋爱了吧?
时益恒只觉扫兴,但在当时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一向认为教育孩子是母亲的责任,更何况时为搞成现在这副样子,说到底就是朱岩娘家的影响,更应该由她负责。他已经想好了要打电话去拉萨,让朱岩来给时为讲道理搞定这件事。
在别墅住了一天,时益恒开车送时为回职工楼。
车子开出车库,正停在车道上装行李。有邻居遛狗经过门口,跟时益恒打招呼,说:“哎呀,好久没看见你儿子了,上哪儿去了呀?”
那人是他医药公司同事的太太,孩子也在那所私校读书,只是不同年级,或许不太清楚时为的情况。
时益恒冲人家笑笑,回答:“做交换生去了,在外面homestay了一年,这不是放假才刚回来么。”
对方说:“哦哦,真好,真好。”
那么流利顺畅自然而然,似乎是早就准备好的借口,甚至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用了。只是当着孩子的面撒谎总是有些尴尬的,邻居牵着狗走远了,只剩下他们沉默地装完东西,沉默地上车。
从别墅去职工楼的一路上,时为一个人坐在后排,一直没说话,想起方才的情景,感觉可笑,又有点可怕。
他其实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想要住在职工楼,只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过怎样的日子,哪怕父亲这里的生活条件显然要比外祖父母那边优越很多。
落成超过半个世纪,职工楼是真的破败了。虽然相比前前后后的历史建筑,论年纪它只能算是小弟,却衰老得那么迅速。
原本四四方方的灰色外墙挂上各色防盗窗、空调外机,抹上维修漏水的黑色柏油,楼梯、走廊无处不陈旧杂乱,蒙上洗擦不去的油垢和灰尘。
生活在里面的人也不一样了,许多人搬走了,把房子租给才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打工者。还住在这里的大多是老人,一年一年只会变得更老。
也有极少像时为和丛欣这样的,在这里出生,长大,反倒显得跟这座房子格格不入。
沈宝云看着他们在进进出出,擦身而过的时候已经需要刻意避让,笑他们好像两只小鹿,长手长脚,又不禁感叹时光飞逝,日子一天天过着的时候总觉得漫长,但要是回望,仿佛只是一瞬。两个孩子小时候明明觉得挺宽敞的地方,忽然就变得那么窄小。
但对时为来说,变化不仅止于此。
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为什么发生,曾经相似的身体变得迥然不同,以及由此而生那些朦胧的欲望,隐秘到叫人心悸。
或许是某一个夏日的晴天,天空湛蓝,大团大团的云白到发亮,他们一起靠在窗边吹着风远望,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注意到她微汗的额发,以及晶莹通透的脸颊。当时心跳空了一拍的感觉,恰如阳光照在皮肤上带来的那种轻微的灼痛。
又或者是某一次,两个人一起写作业,她忽然说你用的洗发水是不是跟我的一样啊,然后凑过来在他耳边闻了闻。而他几乎立刻就勃起了,花了很久去稳定呼吸,强迫心神回到面前的习题册上。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雄性身体结构的弊端,竟然真会这样不经大脑的粗野和直白。
以及某个午后,她忽然来了,跟他一起在他的房间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听歌。他记得当时放的是西蒙和加芬克尔的《斯卡布罗集市》,而她坐在他床边的地上,背靠着床沿,目光越过他,望向更远的某处,脸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哀伤的表情。他想象不出她这样一个人会有什么难过的事,如果有,他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当时只知道问,你怎么了?但她好像忽然醒来,对他说:你知道吗?Parsley,芫荽,其实就是香菜啊。两个人都笑起来,那种哀伤的氛围感一下子就没有了。
当然,他也曾试探地问过她:“如果我转学回去,按照我爸的想法申请国外的大学,然后出国留学,你觉得怎么样?”
但她当时只是反问:“你自己怎么想?”
他看着她说:“我不想去。”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很郑重地回答:“你现在没办法跟他争论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问。
“你未成年,不挣钱。”她回答。
他说:“但我马上就成年了,我可以去工作挣钱。”
她笑了,说:“那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吗?”
他一时语塞,曾经说过想做厨师,其实也只是说说而已,真到了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确定。他当然可以找个地方打工,但是以后呢,一年,两年,更久的以后,他会在哪里,变成什么样,他一无所知。
她看出他的想法,说:“所以就要读大学啊,那四年本来就只是给你一段时间长大而已,多的是人将来做的工作跟学的专业毫无关系,等到自己能挣钱独立生活了,想干什么都可以。”
他有些意外,她会用这样一种现实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而不是感情用事地站在他这一边。他不知道是她更成熟一些,还是她对他的来去并无所谓。于是,他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第45章
那段时间,台湾老板在徐汇的新店已经开出来了。
丛甘霖在老店有的只是很少一点干股,每年能拿到一小笔分红,但终归自己做不了主。但新店却是实实在在投资了的,他成了能参与决策的股东,又往上走了一步。但忙也是更忙了,哪怕胆囊炎发作,早上在医院挂完水,还是得赶在午餐时段之前赶去店里看看。
当时张茂燕的母亲刚开完刀住院,张茂燕每天陪床,不大顾得上丈夫。丛欣担心父亲,自己坐车过去看他。
就是在那一天,午后餐间休息的时间,她隔着新店经理办公室门上的小窗,看到丛甘霖躺在里面一张长沙发上闭目休息,一个女人侧坐在他身边,正替他揉着额头。他笑起来,似乎说了句什么。女人也笑了,俯身下去吻他的嘴唇。
丛欣如遭雷击,什么话都没有,立刻转身跑掉了。
那个女人她也是认识的,丛甘霖叫她小红,最早只是总店的服务员,因为做事麻利,为人热情亲切,很快升到咨客,又升了领班。这回开新店,他干脆把她带了过来,让她做副经理,在家也常常提起她的名字,一直说她得力,各种事情都能帮他处理。
离开新店回家,丛欣一路似乎想了很多,但又毫无头绪,在家呆呆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打了张茂燕的电话,把刚才的所见统统说了。
本以为这对母亲会是个很大的打击,也正是因为这个,她犹豫了很久应不应该说,又该怎么说。但电话那头,张茂燕只是出了病房,在楼道里找了个僻静地方听着,一直没说话。
丛欣这才意识到,张茂燕是知道的。
那一刻,她不确定究竟是他们哪一个更让她意外,是父亲另有别的女人,还是母亲明明知情,却缄口不言。
张茂燕也察觉到她情绪不对,解释说:“但是他对我蛮好,对你也蛮好,而且你眼看就要高考了,你外婆还在生病……”
丛欣简直难以置信,当即反问:“他这样是对你好?外婆生病和我高考跟这个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知道了难道还能装不知道吗?”
张茂燕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关照:“你不要去跟外公外婆讲,我是说职工楼那边的外公外婆……”
区别于她自己的外公外婆,丛欣知道这说的是朱明常和沈宝云,张茂燕大概不希望他们担心。
有那么一会儿,她没说话,张茂燕也不知道再说什么,静了静才道:“大人的事你就别管了,你不是说要和同学出去玩吗?趁着还放暑假就好好玩玩,马上开学就高三了,又得辛苦九个月呢……”
丛欣沉默地听着母亲说完,然后挂断了电话。
那天下午,她去了职工楼,明知道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会说,但还是去了。也许是为了406那间小屋,以及那里所有熟悉的人带给她的安全感,但当她骑车到了楼下,难免看到墙上贴着的拆迁公告。
也是那天下午,她和时为一起听着歌静静坐了很久,脑中思绪纷乱。
她还是很难接受脾气一向直来直去的母亲在这件事上竟会是这样的反应,甚至一遍遍搜寻记忆中的细节,想弄明白张茂燕知道多久了,又为什么隐瞒不发。
她甚至觉得跟父亲出轨本身比起来,这种隐瞒更让她觉得恐怖。她无法不为它加上另一重合理的解释,是不是这种事本就没有她想的那么稀有,它处处发生,又处处被掩藏?
也许,只是也许,她真的不应该管,也不应该多想,就像母亲说的一样。
那时,暑假已经快要结束了。她到底还是跟班上一帮同学一起出去玩了一次,目的地是崇明岛,两天一夜,住森林公园里的小木屋。
或许是因为早就约好了,又或者是为了避免见到丛甘霖。她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甚至觉得忽然之间,他不再是曾经那个总是赞美她的父亲,而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
出发去崇明岛的当天,他们一早在人民广场集合,坐地铁往北一直到终点站,然后换乘公共汽车去码头,再换轮渡。
等到上了船,所有人都很兴奋,大热天也不蔽着太阳,跑到甲板上去看风景。
他们其实经常看到黄浦江,但这里却是接近长江入海口的地方,而且还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一片更加开阔的水域。天空明澈,黄色的江水与青蓝的海水交杂,连风的温度和力度都是不一样的。
轮渡靠岸之后,上了岛还要打车,路上总共三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岛上的出租车冷气微弱,车窗玻璃也没贴膜,阳光就这么直白地照进来,把座位晒得滚烫,那股热气穿透T恤灼烤着后背,实在算不得舒适,却丝毫不减他们的兴致。
对他们当中多数人来说,这是没有父母或者老师陪同走得最远的一次。丛欣也不例外。而且就算有父母在旁,她也没去过多远的地方。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张茂燕和丛甘霖的工作又跟一般人不太一样,越是节假日越忙,根本没功夫带她出去旅游。后来张茂燕不工作了,一个人不敢带她走得太远,她只记得去过苏州、杭州,还有张茂燕的宁波老家。
那天晚上,他们在森林公园里过夜。几个女生同屋,睡前聊了许久。隔着一层楼板,听到下面男生们声音,也是一样的笑闹。话题无非就是那些,明星,游戏,学校里又有谁跟谁在一起了。丛欣听着他们聊,好像真的暂时忘了家里那些事,重又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候。好像只要她不去想,一切就都跟从前一样。
但等到夜深关了灯,同学一个个睡了,周遭安静下来,只听到屋里轻微的呼吸声,和屋外的虫鸣,经夜不息。她几乎失眠了整夜,所有的事都在脑中清晰地重现,她父母的问题,职工楼的拆迁,还有沈宝云告诉她,时为开学可能又要回他自己家去了……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在预示着某种终结。
第二天,他们离开小木屋,在森林公园里游览。划船,骑自行车,看梅花鹿和孔雀,她再一次把那些念头抹掉,只是开开心心地玩。
直到傍晚回城,他们再一次打车,换轮渡,又上了长途汽车。她和时为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前一天夜里失眠的后果显现,她实在太累,车开出去不久就睡着了。
睡梦中的时间失去实感,她错觉睡了很久很久,直到时为轻轻叫她:“欣欣,欣欣,快到了。”
她忽然醒来,心跳得很快,缓了缓才意识到自己枕着他的肩膀。而他就这样让她枕着,一直留心看着路。
她坐直了,下一个反应是转头去看他T恤的袖子,担心那上面会有她口水的痕迹,却迎上他的目光。
他好像有话对她说,其实她也一样,不知为什么又想起曾经那一问一答,她问他那次离家出走是想去哪里,他回答没想过去哪儿只是想离开家,当时她只是说如果你消失,我会难过的。直到此刻,她忽然想问,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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