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打扮显小,又恰好遇上这一天,大雨正倾泻而下,冲刷着机场航站楼波浪形起伏的玻璃幕墙。她头发有点自来卷,湿度越高就越卷。全都叫他想起小时候,江南的梅雨季,她人小,愈加显得头发厚,卷得浪翻浪涌。
仅只一秒之隔,她也看到他了,眼睛有了神,唇边挂上微笑,站直身体,刻意拿高手中一块接机牌,上面有江亚饭店的LOGO以及他的名字,时为,SHI WEI。
他推车走过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看看手机上网约车APP的界面,再看看她,开口问:“丛师傅?”
她笑起来,也跟他装,热情叫他“时厨”,说旅途辛苦啦,伸手过来要帮他拿行李。
他当然没让她拿,只问了句:“等很久了?”
“也还好,我看着航班动态来的。”她回答。
那只装厨刀的包还在手上,他提了提,解释:“海关检查。”
她看一眼,也没多的话,转身带着他往外走。他跟在后面,两人一起穿过机场的人流。
已经是六月了,暑运未到,这地方先热闹起来。三五背包出游的大学生,年轻父母拖着小小孩,小小孩人手一只本地游乐园的周边玩具。路上人多嘈杂,他们几乎没说话。一直走到车库,上了她那辆白色思域,她拿出手机开了免提,打微信语音给沈宝云。
对方设了彩铃,是一把女中音在唱: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一句还没唱完,已经接通,传来他熟悉的浦东口音,一迭声地说:“怎么这么久啊?飞机晚点了?老朱一早开始备菜,就等你们电话,算了时间再下锅。”
“讲究,国宾待遇。”丛欣大赞,又问,“外公今天做什么给我们吃?”
那边传来朱师傅的声音,远一点,轻一点,却铿锵有力,说一不二:“都不要烦,我做什么你们吃什么。”
丛欣笑,提高声音道:“哦,懂了,本帮淮扬鲁菜,而且omakase。”
朱明常祖籍山东,年轻时进了江亚饭店锦绣厅做学徒,跟着本帮菜师傅学手艺,后来又因为工作需要学过淮扬菜,整一个南腔北调,融会贯通。
只这几句话,两个人的车厢热闹起来。
时为觉得自己总也得说点什么,在旁边插嘴:“叫朱师傅别忙了,等我到了我来弄。”
丛欣接口:“不用你,外公一把刀就行了,差生文具才多。”
时为感觉被点名,转头看她。
她也知道他在看,继续对着手机说:“时为带了一包菜刀,被海关拦下带小黑屋去了,搞了半天才出来。”
时为忽然想起从前,要是四岁的他看到三岁半的她伶牙俐齿地告状,干着急的同时总会伸手去捂她的嘴,然后她还手打他,就此爆发一场大战。
当然,现实里三十多岁的他不能再干这样的事,只听到沈宝云哈哈在笑,还有朱师傅的声音,仍旧远远地说:“叫两个小的别吵了,赶紧回来。”
几十年前的江亚饭店常有外交接待任务,国宾当然是催不了的,途中一个环节耽搁,后厨流程统统打乱,焦虑得要死。但他俩不一样,大师傅发话,立刻马上赶紧。丛欣道别挂断,启动车子出发。
驶出停车场,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又正好遇上晚高峰,一路走走停停,开得挺艰难。丛欣一路跟他说话,问巴黎那边的工作离职是否顺利,十二小时的飞行休息得可好,出发时天气怎样。时为一一回答,看着车窗外。天已经黑下来,玻璃不时起雾,再被空调吹出的劲风驱散。隔着水珠和雨幕,路上红色白色的车灯,以及远近早早亮起的霓虹,抽象成了一片斑驳缤纷的光点。
就这样直到过了江,车子拐进一处居民区。
他们小时候住江亚饭店职工楼,老房子在金陵东路,十多年前拆迁,沈宝云和朱明常选了这处位于老西门的小区,就是因为丛欣和张茂燕也住在附近,两家人还是可以常来常往,互相照应。那地方过去属于南市区,并入黄浦之后,仍旧是市中心少有的房价洼地。但哪怕是这样,光动迁补偿款也是不够的,自家添了一部分才买下一套两室一厅,一楼带个小院子,周围配套齐全,买菜看病都方便,老两口住着刚好。
丛欣熟门熟路地跟门口保安打招呼,再往里开,找了个临时车位停下。
天还在下雨,两人下了车,冒雨跑进楼栋。
沈宝云早在窗口发现他们,已经开了门在等,一路看着他们跑进来,笑得眉眼弯弯,说:“回来啦?”
门里亮着灯,房子不大,一眼望到餐客厅。
朱师傅穿个白背心站在圆桌边,正背着手解围裙,也对他们说:“洗手吃饭,洗手吃饭。”
那口气平常得好像每天晚上都见,都会这么说上一遍。
时为心里庆幸这场大雨,浇透了所谓近乡情怯,还有丛欣,化解了所有尴尬。他只要跟着她进门,跟着她叫外公外婆,而后在门口换鞋,去客卫的水槽洗手,再围着餐桌坐下。
六个座位的圆台面,坐了四个人,显得有些疏落。桌上的菜却很丰盛,都是初夏的时令,清清爽爽的。朱师傅大司务派头,一一给他们介绍,香椿豆腐、凉拌豌豆苗、梅汁排骨、白米虾仁、葱油笋壳鱼、六月黄毛豆子炒年糕、蛤蜊丝瓜汤。
其中鱼虾蟹和蛤蜊是一早去市场买的,梅汁排骨里的梅子,凉拌豌豆苗里的豌豆苗,丝瓜汤里的丝瓜都是自家的出品。小院里开了两小块地种菜,角落搭了葡萄架,这个季节,院墙爬满扁豆和丝瓜的藤蔓。没有贵价的材料,也不怎么讲究摆盘,都是家常菜,却最见功夫。
朱师傅特地把六月黄端到丛欣面前,拿筷子点点,意思叫她先吃。
这个季节的河蟹才长到手掌一半这么大,蟹肉却已经膏黄饱满,一只切四块,炒出金黄色蟹糊来,裹在糯玉似的年糕片上。
丛欣夹一块尝,眯眼咂嘴,很是享受的样子,说:“嗯,就是这个味道,外公对我最好了。”
总之情绪价值拉满,搞得不苟言笑的朱明常也忍不住眼尾起了皱,嘴角上扬。
时为旁观,只觉时光倒流。一样的情景他看过无数次,差不多的对话也听过无数遍。
他小时候来外婆家住,每次只要有丛欣在,朱师傅烧的就都是她最爱吃的菜。
欣欣年纪小,欣欣是客人,是外公外婆告诉他的道理。但当时的他心里自有另一套理论。说是年纪小,其实丛欣就比他小几个月。说是客人,其实过去两家房门挨着房门,每天一到饭点,她就扒着桌边坐好了,简直可以说是包饭在朱师傅这里。大人都叫他让着她,只是因为她嘴巴刁,有很多奇怪的禁忌,但又足够嘴甜,马屁功夫最好,让身边人心甘情愿地为了她自找麻烦。
沈宝云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舀了一调羹香椿豆腐到他碗里,以慈爱目光催着他吃,嘴上感叹:“你外公一直念叨,说可惜季节不大对,香椿有些老了,香味也淡,你每年都赶不上。”
时为觉得有些好笑,外婆好像怕他们两小儿争宠,就跟小时候一样。可又有些动容,是因为沈宝云的语气,也跟他小时候听到的一模一样。两种情绪掺合在一起,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低头吃东西。
倒是丛欣开口替他说:“明年就能吃上了。”
沈宝云笑,也跟着说一遍:“对,明年肯定能吃上,以后你们两个每天都回来吃饭。”
朱明常说:“他们班不要上啦?”
沈宝云说:“这不才刚回来嘛,怎么也要休息几天。”
朱明常说:“你当是我们那时候啊?单位安排一趟出差,前后还得给三天假。”
沈宝云说:“为为长途飞机回来,路上十几个钟头呢。“
朱明常说:”长途飞机?飞机还有不长途的吗?”
沈宝云被冲得不想理他,扭过头去只对着丛欣和时为讲话:“还好马上七月份了,等你们放暑假……”
朱明常又是悠悠的一句:“他们都几岁了,还放暑假?”
眼看两人就要呛起来,时为到处找酒瓶子给外公斟酒,丛欣负责打岔,对外婆说:“西餐厨房就等着他到岗呢,周一就得上班。”
沈宝云意外,说:“啊?那就是后天?你们领导这么辣手啊?”
朱明常在旁边提醒:“欣欣就是他领导。”
沈宝云这回倒是笑了,伸手摸摸丛欣的脑袋,说:“对哦对哦,我们欣欣能干,不得了。”
丛欣谦虚,又或者是为了照顾某人的情绪,即刻纠正:“可不敢这么讲,厨房管厨房,有他们自己的规矩,外公知道的。
朱明常却不捧场,说:“该管的还是得管。现在跟我们那时候能一样嘛?谁都敢跑到总经办去拍桌子。”
丛欣这下没忍住,哈哈笑起来。
在座几位都知道,朱明常说的那些敢跑去总经办拍桌子的人,前有沈宝云,后有她母亲张茂燕。
时为却只是听着,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这么热闹的饭了。
第9章
一餐吃完,丛欣和时为一起收拾桌子,把杯盘碗盏拿进厨房。
朱师傅的厨房总是很干净。时为从小就听他说,厨具家什一边用,一边就要记得收,一餐结束,彻底清洁,这得成个习惯,否则绝对做不好事情。
但这套房子装修毕竟已经有十多年,无论硬装还是电器都有些老旧了。水槽边的台式洗碗机还是前几年丛欣给添置的,这时候打开一看,显然长远没用,连插头都拔了。
丛欣对这里熟悉得好似自己家,探手到机器背后插上电,又打开吊柜找出软水盐和洗碗块,一边弄一边说:“平常就他们两个人,做饭简单,总共没有几个碗,顺手就洗了。”
这些日常生活的琐事,时为不是没有考虑过。每次跟老人谈起,问他们是否需要请个保姆,他们总说不要紧,小区门口就有社区食堂,哪天不想做饭了,两个人散步到那里吃,吃完了再散步回来。居委会还有助老服务,可以在食堂打了饭送上门。
“现在还能自己弄,就自己弄弄。”这句话是沈宝云和朱明常总挂在嘴边的理由。
但其实也就这么一说,听的人都知道他们要求高,朱明常看不上别人做的饭,沈宝云看不上别人收拾的屋子。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种职业病,且由来已久。
1955年,据说是为了满足外交接待的需要,江亚饭店重新开业。当时的员工有民国时候的老人,也有新招的工农兵子弟,沈宝云和朱明常就属于后者。
那一年,两个人都才十六。
跟那个年代绝大多数青年一样,朱明常的志向是当兵,可惜那几年正好赶上裁军,他又只是个码头工人的儿子,能分配进国营饭店后厨做杂工,已经是不错的出路了。
沈宝云从近郊来。同村女孩理想中的职业是国棉纺织厂的挡车工,她却被安排到饭店做了清洁工。亲戚里有在市区做娘姨的,常被人看不起。在她的观念中,去饭店铺床打扫也跟做娘姨差不多。单位领导做了好几次思想工作,劳动光荣,不分贵贱,她才慢慢接受。
就这样一做几十年,直到光荣退休。
如今,两人都已经八十五岁,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人也精神,一向自己照顾自己。诸如视频电话、电子支付、叫车、订票、网购之类,他们也样样都会用,一点不用小辈操心,走出去仍旧是一对极其干净利索的老太太老先生。
但时为看得出变化,这次回来,他们又衰老了一些,头发更白,动作也慢了。
方才吃饭的时候,他无法不注意到朱明常捏着小酒盅的手微微颤抖,那是曾经教他用刀的一双手。以及厨房冰箱上磁铁吸着的一张纸,上面是沈宝云工工整整的字迹,列着两人每天要吃的药和保健品,按日子打勾,以免多吃或者遗漏。这样的checklist大门口也有一张,是出门前的注意事项――煤气关了吗?电器关了吗?手机带上没有?
时为想,自己确实应该回来。但这念头反复出现,又让他觉得惘然。人都已经站在这里,还在试图说服自己,这就是他选择回来唯一的理由。
等收拾完厨房出来,朱明常和沈宝云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时为跟二老打了声招呼,叫上丛欣,去她车上拿行李。
这次回国工作,酒管公司给他的package带住房补贴。他没要公司安排的服务公寓,选择另外租房。房子是委托行政部租的,就在同一个小区里,只隔一个门洞的十一楼。
丛欣跟他一起上楼,进屋放下东西,里外看了看,推窗东望,说:“住这里也挺方便的,离饭店不到三公里,坐公交车一站路,或者你在门口扫辆共享单车,骑过去也就一刻钟。”
她像沈宝云和朱明常一样,也有过去的老习惯,把江亚饭店简称作“饭店”,好像只要说起大饭店,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很多江亚的老员工都这样。
时为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站在窗前。
外面雨已经停了,夜空清黑,不见月光,近处多是住宅,密密亮着灯,最远能看到江对岸陆家嘴的地标建筑,但外滩的那些房子,包括江亚饭店,是被遮住了看不见的。
时为忽然说:“出去转一圈怎么样?”
丛欣问:“去哪儿?”
时为提议:“就附近,骑自行车。”
丛欣笑了,说:“这时候出去骑车?”
时为只是又问了一遍:“去不去?”
丛欣看看他,说:“走吧。”
两人于是下楼,出了小区,在街边扫了两辆共享单车。时为没等她,一路骑在前面,也没说目的地。但丛欣认得出方向,这是在往曾经的职工楼去。
周末的夜里,时间不算太晚,路上多得是车和行人,地面潮湿,映出路两边的灯光,璀璨如琉璃。
那一带很多老房子都已经拆了,有历史价值的得以保留,经过翻新改造变成展厅、商店、餐馆。
而职工楼是没有价值的那一种,它只是一座1950年代造起来的赫鲁晓夫楼。前面是保护建筑,著名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的一个洋行旧址,后面也是保护建筑,基督教青年会体操馆。两幢房子中间有块空地,就那么见缝插针地造起一座五层楼方方正正的简易水泥房子。十多年前被拆除,又变回两座保护建筑中间的一块空地,是只有他们这样的老土地才知道的遗址。
1976年,特殊年代过去,江亚饭店恢复营业。朱明常和沈宝云凭着二十多年的工龄,以及特级厨师、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的称号,在职工楼里分得一套住房。那是他们住的最久的一个家,门上永远钉着“五好家庭”和“党员之家”的红色小牌子。
1992年,江亚饭店餐饮部的服务员丛甘霖和客房部的清扫员张茂燕结婚之后也搬了进去,两人生了一个女儿,起名丛欣,这孩子出生后的第一个家也在那里。
那是四楼最顶头的一扇门,开门进去便是两家合用的厨房,连着两个房间。
那年七月的一天,丛甘霖打了一辆强生出租车,从红房子医院接妻子和女儿回家。当时的时为也才几个月大,父亲时益恒正出国学习,母亲朱岩工作忙,休完产假就把他放到娘家,让已经退休的沈宝云帮忙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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