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不斜视,偶尔发出一两声音节,表示自己在听。
夕阳在他们背后西沉,火烧云铺满半边天空,红澄澄的光映射水面,连荷叶也被染了红。
……
和陆埕分开后,萧婧华回了院子。
她本只想换身衣裳,但脱下裙子时,却发现脚踝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了几个泥点。
身上有泥,她实在难以忍受,反正都脱了,不如直接清洗。
好在管事时刻备着热水,箬兰跑出去没多久,便领了两个提着水,身强力壮的嬷嬷回来。
萧婧华沉入浴桶,将全身埋进水中,怔怔发呆。
箬竹拿了一身素色衣裳进来,“郡主可好了?”
萧婧华久梦乍回,看了眼她手里捧着的衣裳。
素白色,无绣纹,素得像孝衣。
她淡淡“嗯”了声。
服侍萧婧华换好衣裙,箬竹为她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只插了支玉簪。天边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彻底吞噬。
晚风仍带着一丝清凉,箬竹给萧婧华披上披风,提灯在前头引路。
还没走到陆埕的院子,浓郁的香味在空中蔓延。
萧婧华眼里含了笑,快步迈进去,“鱼好了吗?”
院里架起火堆,明亮耀眼的火光上放了条鱼,孟年举着棍子,手动翻滚。
陆埕挽起衣袖,正站桌旁处理另外的鱼,闻言抬头看了眼,“快了。”
孟年叫了声郡主,抬手招呼箬竹箬兰。
他们几个也是自幼熟识的,关系一向不错。
见萧婧华点头,二人相携朝孟年走去。
萧婧华移到陆埕身边,看着他把各种香料撒在鱼身上,随后串起,架在火上烤。
火光温暖,漆黑夜幕中繁星点点,从四面八方将明月合围。
夜风送来丝丝缕缕花香,萧婧华轻嗅一下,“白日好像看见庄子里有块花田,明天要一起去看吗?”
本来就是为她散心来的山邑园,陆埕自然无不同意。
侧头看了眼她的穿着,眉心不由蹙起。
怎么穿得比白日更素。
见她神色如常,陆埕没多问,只当她近日换了穿衣风格。
鱼好了,他起身走到桌旁,取过一只早就备好的盘子,用筷子抵住鱼尾,用力一抽,完整的一条鱼落在盘中。
知晓萧婧华爱洁,陆埕另取了双筷子,与盘子一道递给她,这才拿起一条生鱼重新坐下。
烤好的鱼冒着热气,萧婧华取下鱼肉,挑开刺,轻轻吹气,送入口中。
鱼皮微焦,里面的肉却是嫩极,咸度适中,略有辛香,是她记忆里的味道。
对面孟年的鱼早就好了,他偏要逗箬竹箬兰,谁先叫声好哥哥,就先把鱼给她。
箬竹但笑不语,箬兰气得去拧他手背,惹得孟年连连告罪,把鱼分给两个姑奶奶,任劳任怨地继续烤。
萧婧华嚼着鱼肉,眼里弥漫出浅淡笑意。
……
吃完鱼,萧婧华略坐了会儿,便和陆埕告辞,带着人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她鬼使神差往后看了眼,正巧看着一只灯笼在夜里往陆埕的院子急速移动。
“那是何人?”
箬兰往后探眼,只能隐约看见一道黑影,猜测道:“是庄子里哪个小厮吧。”
庄子里的人,去找陆埕做什么?
萧婧华想不通。
继续抬步,忽听大门方向有哗声起,闹哄哄的。
“那边怎么了?”箬兰也听到了。
萧婧华拧起眉,“去看看吧。”晚膳吃多了,就当消食。
主仆三人转了方向,往大门的方向而去。
大门处灯火明亮,三四个小厮拦着一名女子,喊道:“姑娘,你真的不能进去。”
那女子挣扎着大喊:“陆大人,我家姑娘垂危,求您回去看她一眼吧!我求您,求您了!”
这个声音……
“阴魂不散。”箬兰眼底浮现出极为浓烈的厌恶,显然已经认出了来人。
箬竹亦是不耐。
萧婧华隐在黑暗中,方才的好心情彻底消散。
她并不意外,反而有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指尖轻轻颤抖,狠狠闭眼,从黑暗中踏出,“在吵什么?”
白日里跟在管事身边的一名小厮认出了她的身份,忙行了礼,苦着脸道:“这位姑娘硬是要闯进去见陆大人,可上头早定下规矩,若非山邑园的客人,决不能进。”
“本郡主认识她,你们先退下吧。”
小厮大喜,又有些犹豫,“若是她伤了郡主……”
“不会的,下去吧。”
萧婧华抬起下颚。
小厮应了声,招呼另外几人离开。
他们一走,兰芳便想闯进去。
箬竹箬兰早有防备,一左一右挟制住她,限制了她的行动。
兰芳愤恨地瞪着萧婧华。
撬不开殷姑的嘴,她只能一路问,千辛万苦才找到这儿来。姑娘还在等她,她一定要把陆大人请回去。
兰芳嘶吼,“陆大人,姑娘伤重,求您发发善心,回去看看她吧。”
她手里紧紧捏着一块白布,借着灯光,萧婧华看见了那上面的血迹。
双颊遍布泪水,风尘满满,狼狈至极,眼里的担忧和悲伤不似作假。
方才那人,便是去通知他的吧。
箬兰听烦了,捂住兰芳的嘴,不顾她的拼命挣扎,在她耳边恶声恶气道:“你家姑娘要死了,你不在她床前守孝,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箬竹柔声接话,“那想来,也不算严重。”
兰芳恶狠狠地瞪着她们,捏着血书的手拼命挥动。
萧婧华并未斥责她们,抬首仰望夜空,安静等待。
今夜的星可真亮啊。
兰芳的吵嚷声渐渐弱了,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她缓缓笑了。
亮得眼睛疼,酸得让人想落泪。
人影渐渐清晰,兰芳目中大亮,力气猛地爆发,挣脱了箬竹箬兰的束缚。然而她手脚麻木,脚下蓦地踉跄,整个人摔落在地,膝盖磕在石板上,疼得她出不了声。
夜风拂面,含着血迹的白布顺着风,飘到来人脚下。
萧婧华低头。
【明月夜,亲断绝。君之面,似曙雀。身虽陨,心不怨。浮萍一叶,与君长诀来世见。】
字迹不算清晰,有的笔划被血晕开,字里行间却写尽了情意。
萧婧华闭眼,问他,“你要走?”
低低回音和着夜风缭绕耳侧,“是。”
她缓缓睁眼,才发现,向来不动声色的陆埕,此刻清隽的脸上堆砌着显而易见的慌乱焦灼。
似是被那抹焦急刺痛,有泪自眼底涌出,萧婧华眼前发昏,猛地爆发。
“不许走,本郡主命令你不许走!”
双眉一瞬间皱起,陆埕眼里有雷暴聚集,他冷下脸斥道:“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在无理取闹什么?”
“究竟是我无理取闹,还是你另有私心?”萧婧华含泪质问:“她一出事,你眼巴巴就要走,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还是说,之前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心里着急,陆埕深吸气,努力平静。时间紧迫,他没多少功夫和她耗,“性命交关,我必须去,这是我的责任。”
他的责任。
他说,那是他的责任。
可她呢?
萧婧华发狠,“你现在走,往后就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
陆埕步伐一顿,随后毫不犹豫向前迈出。
“陆埕!”
萧婧华怒声尖叫,她看着前方宽阔的背影,声线颤抖,“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四月二十。”
陆埕抬步往外。
走出几步,他停住,“成千上万人的命,我不能逃。这次是我失约,等我回来向你赔罪。”
孟年赶着马车经过,陆埕快速上去。
“驾!”
马儿嘶鸣,在赶车人的驱使下迅疾奔跑。
兰芳擦掉眼泪,忍痛爬起。捡起那封血书,得意地看了萧婧华一眼,她一瘸一拐地跑向不远处树下拴着的马儿,踩着马镫翻身而上。
四周静了。
唯有虫鸣不断。
天上星孜孜不倦闪烁着,萧婧华双目空洞,泪如雨落。
原来,他竟是忘了。
她能每隔几月去承运寺为母妃抄经祈福,也能在清明冥诞为她祭拜,却唯独接受不了她的忌辰。
这会一次次提醒她,十三年前的那一日,她永远失去了爱她的母妃。
每年这日,父王闭门谢客,独自在府中醉生梦死。
起初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日子,知事后,她会跑到母妃不曾去过的地方,独自待一日。
八岁那年,她鬼使神差去了陆埕家,固执地要看书的陆埕和她玩闹。
他不愿,却还是耐心陪她。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直到离开时,他问她,“现在开心些了吗?”
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她抱着陆埕,哭着说再也没有母妃了。
从那以后,每年的那天,他都会陪着她。
可他竟忘了。
忘了四月二十,是她母妃的忌辰。
……
陆埕坐在马车里,垂眸思索着四月二十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大人,陆大人!”
身后隐隐有女声追逐,他掀开车帘,问孟年,“什么声音?”
孟年侧耳听了片刻,“好像有人。”
“陆大人!”
孟年听清了,肯定道:“在叫你。”
马车速度缓了下来,后头的兰芳拼命挥动马鞭追上去,喊得嗓音都哑了。
她缓了一声,“大人,您怎么不等等我。”
陆埕站在车辕上,手里提着灯,借着微黄暖光上下端详着来人。
头发被风吹得凌乱,有几绺贴在脸侧,狼狈不堪。
看清她的模样,他眉心拧得更深。
“你为何在此?”
第26章
“哒哒”的脚步声急促靠近,灯光似萤虫,在黑夜中闪烁微光。
“陆大人可启程了?”
见到门口三人,他开口询问。
箬竹箬兰如梦初醒,前者蹙眉,目光在他身上打转。
青色圆领大袖,五官端正,不似庄子上的小厮。她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环视一圈,看向仰头不语的萧婧华,迟疑道:“可是琅华郡主?”
少女随风而立,一言不发。
箬兰:“自是。”
“见过郡主。”那人忙躬身见礼,“臣乃工部包运,清居堰塌陷,洪水冲没了下游村庄,百姓死伤无数,陛下震怒,工部官员奉命前往宁城。”
“臣此行正是来寻陆大人的。陆大人既已启程,臣也该动身了。”
箬竹箬兰纷纷滞住。清居堰塌陷?怎会如此。
包运刚动脚,僵立许久的萧婧华蓦地出声,“死了多少人?”
“大抵,有上百了。”
包运猜测。
萧婧华擦去脸上的泪,吩咐箬兰,“把我的马,换一匹给包大人。”
又对箬竹道:“去收拾些细软。”
“郡、郡主这是何意?”
包运惊了。
“百姓受了灾,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本郡主既使不上力,出些银钱也是好的。”
包运不禁侧目。
以往同僚们暗中议论这位尊贵的主儿只知道追着陆埕跑,他也跟着附议几句,今日这一趟,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他再度施礼,“多谢郡主。”
目送包远离去,箬兰小心翼翼对萧婧华道:“郡主,陆大人他并非是为了白素婉。”
萧婧华轻声道:“我知道。”
晚风吹起额前碎发,箬兰看见一双微红疲惫的眼。
迈步进了庄子,箬竹与箬兰紧紧跟着她。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
“郡主。”
二人齐声,语气是相同的担忧。
“没事。”
萧婧华摇头,朝着她们摆手,“去吧。”
话说完便没再管,拿过箬竹手里的提灯,兀自离开。
箬兰咬住下唇,想跟上去,却被箬竹一把抓住。
“别去,让郡主自己冷静冷静。”
触及箬竹坚定的目光,箬兰扭头,不甘心地应了声。
……
萧婧华独自去了花田。
广袤田地被分成数个畦田,栽种着不同类型的花卉。
夜色浓重,花朵迎着月,尽态极妍。月色如辉,为它们披上一层薄纱。零星几只萤火虫穿梭在花丛中,荧光闪亮。
她立在田埂上,忽然想起了和陆埕的初见。
那时她四岁,尚且不能理解死亡的残酷,一夕之间失去了母亲,她整日哭闹,哭着吵着要去找母妃。
父王痛失爱妻,沉浸在痛苦中,无暇顾及她。
嬷嬷就哄她,母妃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她问,有多远,她能去吗?
嬷嬷抱着她说,很远很远,只有等她长大了,才能知道那是何处。
她又问,还有多久能长大。
嬷嬷眼里含着泪,却对着她笑,八年,十年,或许更久。
她知道一年有多久,去年父王母妃带她进宫,收到好多压岁钱,她开心地问母妃,什么时候才能再收到这么多礼物,父王抱着她哈哈大笑,母妃摸着她的小脸,温柔地说,要等明年。
她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明年”。
一年太长了,她等不到八年十年,她现在就要去找母妃。
于是,她趁嬷嬷不注意,钻进王府下人采买的筐子里,偷偷溜出府。
她跑到大街上,边跑边喊母妃。
那街太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她置身其中,小得像院中大树下攀爬的蚂蚁。
找不到母妃,她恐慌大哭,哭声引来了一位慈和的夫人,她温柔地问她为何哭。
声音与母妃哄她睡觉时很像。
她怯怯说,我找不到母妃了。
夫人笑容越发温和,摸着她的头道,我看见她去了那个方向,我带你去找她好不好?
她连连点头,牵着夫人的手走入暗巷。
阴影罩身时,她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她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母妃抱着她,哼她熟悉的歌,手温柔地轻拍她背。
她钻进母妃怀里大哭,质问她去了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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