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闭着眼睛将脸撇到另一侧,明显不想和他交谈,陆埕只好缄默,脑中思索何处做的不对。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工部已经到了。
下了马车,陆埕轻车熟路地带着萧婧华往里走。
往来官员纷纷向两人问好。
“陆大人来了。”
“见过郡主。”
消息灵通的已经知道二人来此处的目的,有的面露期待,有的则是掩面而走,生怕自己被选上。
工部尚书只露了一面,让萧婧华随便挑,将事全权交给侍郎,便匆匆离去。
陆埕施礼,“有劳梁大人了。”
因他曾在自己手下做事,梁宏本想拿乔一二,可见到站在一旁目光明亮的萧婧华,又还了半礼,扯了扯嘴角,“陆大人如今与我同阶,何必如此多礼。”
陆埕摇头,“昔日在工部时,梁大人多有提携,这份恩情,陆埕始终铭记于心。”
他面色坦荡,不像是作假。
梁宏心里舒服不少,眉间挤出些许笑意,“你有心了。”
又顺势与陆埕攀谈。
萧婧华抱着双臂,淡淡看着两人。
面对同僚时,陆埕和往日里不太一样,不卑不亢,端正又谦逊。
见梁宏大有说个天昏地暗的架势,萧婧华出声打断,“梁大人,本郡主要的人在哪儿?”
梁宏尴尬一笑,“我这喜好叙旧的毛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改改,郡主见谅,见谅。”
萧婧华颔首,表示并未放在心上。
陆埕一连说了好几个人名,梁宏打趣,“看来陆大人即便是去了礼部,依然把咱们工部放在了心里。”
有个名字连他都记不住。
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官职最大的甚至只是个员外郎,梁宏爽快吩咐,“去,把这些人给陆大人叫来。”
随侍之人恭声应是。
没多久,几道人影便出现在萧婧华面前。
她一个个端详。
一共三人,一老两少。
年长者头发花白,但腰背挺直,精神矍铄。剩下两个年轻人,一个眼珠子转来转去,透着股机灵劲,但并不惹人厌。另一个五官板正,眼眸始终垂着,看着很是沉默寡言。
梁宏道:“郡主要建书院一事,想必你们已有耳闻。从今日起,你们便跟随郡主,在外行走,代表的可是咱们工部的颜面,卿等定要尽职尽力,不可渎职。”
三人恭声,“谨遵侍郎大人之命。”
梁宏满意点头,“郡主,这三人,臣便交给你了。”
“多谢。”
道了谢,萧婧华便和陆埕带着三人离开了工部。
刚走出大门,孟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附耳在陆埕耳边说了几句。
陆埕听完面色微变,“郡主,我……”
“走呗。”
萧婧华无所谓。
刚迈出的脚步硬生生刹住,陆埕顿了片刻,“家中生事,我担心娘不能应付。”
萧婧华平淡的脸色霎时变了,急道:“那你快回去,可用得着我?”
“不用,我能应付。”
萧婧华:“……哦。那你走吧。”
她背过身去。
陆埕抿抿唇,凝视她的背影片晌,转身和孟年走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萧婧华舒出口气。
三人面面相觑,年长者斟酌着问:“郡主想在何处建书院?”
说起正事,萧婧华敛神,“在城外。具体位置未定,还得劳烦三位查探。”
“三位可自行择选,五日后,再由本郡主择定一处。”
比起水利工事,书院简直太简单不过了,三人齐齐应声,“是。”
与萧婧华辞别,他们这便出城去。
在工部门前站了片刻,萧婧华往马车走去,“去敬国公府。”
予安应声,待她上了马车,驾车前往敬国公府。
今日敬国公夫人外出会友,听闻萧婧华到了,云慕筱忙将人引进自个儿院子。
“你这是打哪儿来的?”
萧婧华解下披风,随手交给随侍婢女,“工部。”
云慕筱微讶,“这么快。”
“是啊。”
萧婧华进了里间,随云慕筱坐在罗汉床上,托腮苦恼,“你说,我这书院束脩收还是不收?”
她想帮穷苦人家的女孩,可这种家庭,会把姑娘送去书院吗?
别说束脩便是道门槛,还有笔墨纸砚等等,都是一笔不菲的费用。
云慕筱给她倒茶,“不收束脩,只怕你这书院开不了几年便撑不下去了。”
萧婧华丧气,长长一叹。
云慕筱轻笑,又问:“你这书院,只收贫穷姑娘?倘若商贾小吏之家将家中女孩送来,你收还是不收?”
“当然要收。”
“那她们的束脩,你可要收?”
“当然。”萧婧华理直气壮,“一笔束脩罢了,她们又不缺,我为何不收?”
将茶推到她面前,云慕筱道:“既然如此,便分开算吧。”
“分开?”
萧婧华握着茶杯,细细品着这个词。
她凝眉沉思,云慕筱并不打扰,安静品茶。许久之后,萧婧华眼睛一亮,握住云慕筱的手,“筱筱,你说这样可行?”
她娓娓道来,“将书院一分为二,一边与寻常书院无异。另一边则传授绣花、做胭脂等手艺,不交束脩,但她们结业后,必须在我名下的产业里做事,至少五年。”
云慕筱眸光微亮,旋即笑道:“如此,可要辛苦姿娘了。”
萧婧华惊喜,“你觉得可行?”
云慕筱握紧她的手,坚定道:“可行。”
萧婧华禁不住笑,眼中笑意似花开。
注意到云慕筱的欲言又止,她眨了下眼,故作愁闷,“还有夫子一事。我认识的多是朝中重臣,必不可能屈尊纡贵来我这小小书院,你可有人选?”
云慕筱动了动唇,“婧华,你觉着……”
萧婧华看她,“怎么了?”
她鼓起勇气,“你觉着,我如何?”
萧婧华当即笑了,“你可是云家的姑娘,一个书院夫子,当然能胜任。”
见她促狭地眨着眼,云慕筱面带薄红,羞赧道:“你看出来了?”
不是她看出来的也只能是了。
萧婧华毫不犹豫点头,“是啊。”
重重握住云慕筱的手,她道:“筱筱,有你帮我真好。”
云慕筱抬睫,笑意温软。
“对了。”
萧婧华四处望着,“我怎么没看见阿瑛?”
云慕筱无奈轻叹,“又去找仰将军过招了。”
精力可真足啊。
萧婧华艳羡。
略坐了会儿,云慕筱留萧婧华用膳,正要差人吩咐厨房,敬国公夫人带着人一脸兴奋地进了屋。
“筱儿,娘听说……郡主?”
“国公夫人。”
萧婧华礼貌笑了下,与云慕筱对视一眼,她起身,“那我便先走了。”
敬国公夫人热情道:“郡主不再多坐会儿?”
萧婧华摇头,“不打扰夫人和筱筱叙话了。”
云慕筱起身,“我送你。”
送了萧婧华回去,敬国公夫人仍在院中,面上喜色丝毫不减,拉着云慕筱道:“三日后你表妹大婚,太子到时也去,娘给你做了身新衣裳,到时你记得好好表现表现,争取给殿下留个好印象。”
表妹大喜的日子,她要怎么表现?不怕人说喧宾夺主?
云慕筱心中横生郁气。
她想反驳,可对上敬国公夫人殷切又期待的目光,所有的烦闷似被抽走生息的原野。
荒芜又自厌。
她低低的,缓慢道:“好。”
……
回到陆府后,院子里只有箬兰箬竹和几名侍女、粗使嬷嬷。
萧婧华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陆埕没回来?”
箬竹摇头,“没见着大人。”
难不成是骗她的?
萧婧华皱眉。
可犯不着啊。
他说起家中生事时的焦急不似作伪。
想了想,萧婧华撇下箬竹几人,往前院走去。
凉亭已经修缮完毕,小径两侧繁花似锦,成群蝴蝶流连花丛,扑棱着双翅停留在花蕊中。行走在其间时,仿若云端。
清风和缓,春日景盛,几只燕子相携在檐下筑巢,听了人声,又匆匆飞向蓝天,徒留几道白痕。
凉亭旁立着一架秋千,紫藤缠绕,花香淡雅。有蜻蜓停于花心,阳光照耀其身,暖意融融。
萧婧华极少去前院,险些走岔了路,绕了好几条道,终于到了前厅。
行走在长廊上,就在即将到达厅堂时,里边猛地传来一声怒喝。
“滚!都给老娘滚出去!”
听出这是陆夫人的声音,萧婧华心一急,提着裙子快步走近,足下一转,正要进去,里边的话却让她顿在原地。
第90章
陆埕和孟年到家时,陆夫人正在门口徘徊,双手紧紧攥着,神色极为难看。
“娘,人呢?”
抬头见是陆埕,陆夫人面色稍缓,语气冷硬,“在里边。”
陆埕握住她手,“放心,有我在。”
陆夫人眉间聚拢的乌云散去不少,没好气白他一眼,“当你娘是好惹的?”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好欺负的寡妇,真把她惹急了,她能提刀跟人拼命。
念及陆埕如今是官身,陆夫人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给阿埕和婧华惹出事来。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手。
“娘自然厉害。”
陆埕掌中用力,“走吧,进去。”
陆夫人舒了口气,重重点头。
孟年快步跟在两人身后。
厅内父子二人见了人影,忙站起身。
陆默殷勤笑着,“多年不见,大嫂光彩依旧,和年轻时候一样漂亮。”
陆夫人睨他一眼,语气淡淡,“三叔这话说的,阿埕阿旸的两个叔叔早就没影了,这些年我独自把他们拉扯长大,那是日夜操劳,谈何光彩。”
陆默尴尬一笑,转头看向陆埕,欣喜道:“这是阿埕?都长这么大了。”
陆夫人轻呵一声,“十多年不见,又不是哪吒,能不长大?”
陆默一噎,伸手拉过陆河,“小河,还记得你大伯母和大堂兄吗?快叫人。”
“大伯母,大堂兄。”陆河乖巧喊人。
“不必了。”陆埕语气疏冷,“当年阿旸饿狠了拿了你一块糕点,你骂他是灾星,亲口说过从此不再是他堂兄。我是阿旸的亲兄长,与陆公子自然也毫无关系。”
陆河当即拉下脸。
陆默脸色有一瞬极为难看,尬笑两声打着圆场,“小河那时候还小,童言无忌,怎能当真?说起阿旸,他人呢,三叔来了怎么也不出来见见?”
陆夫人坐在上首,语气懒散,“在书院呢,又不是什么大人物,何必叫他跑一趟。”
陆默神情僵硬,余光里见儿子忍气对他使了个眼色,他摇摇头,拉着陆河坐下。
沉默半晌,他忽然抬手抹泪,嗓音颤抖,“大嫂,这些年,我悔啊。一想起年轻时做的糊涂事,我这心啊,就一抽一抽的疼。大哥在世时对我们兄弟二人多好啊,可我就怎么听了二哥的谗言,置你们母子三人于不顾呢?百年之后,我怎么有脸面去见大哥啊!”孟年靠在房柱上,打着哈欠听戏。
心里默默道,十多年不见,三爷还是跟梨园里的角儿似的,唱念做打说来就来。
唱就算了,也没个长进。
昨夜几乎一夜没睡,陆夫人这一上午本就是强打精神,听着哭声半阖着眼打瞌睡。
陆埕则是在出神。
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萧婧华因何置气。
昨夜到现在,他做了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他没注意到娘的不对劲?
可这值得她气这么久么?
堂内三人出神的出神,打瞌睡的打瞌睡,谁也没理会陆默。
他这一哭就哭了整整一个时辰,不光自己,还带着陆河哭,哭来哭去也不过哭陆埕父亲在世时的那点子情分。
尖利的哭声在耳侧炸响,陆夫人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眼见午时将近,念着萧婧华可能会回来用午膳,陆夫人有些不耐了。
听着陆默哭诉自己回乡后经营不善,做生意赔了个本,媳妇过不了苦日子丢下他们父子二人跑了,陆夫人将他打断。
“行了,这次上京,你究竟想做什么?”
陆默收了泪,斟酌着道:“大嫂,听说咱们阿埕娶了郡主?”
陆夫人瞬间警觉,“你提这个作甚?”
“小河这孩子自小就聪慧,虽然比不上阿埕天资聪颖,但在读书上也算有些天赋,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
陆默恨声道:“只是那县令之子嫉妒他的才华,硬是夺了他科举的资格,我想着咱们家既与皇家结了亲,能不能让阿埕与郡主说说,给小河一个官位?官职不用太大,即便是七品小吏,我们也心满意足了。”
孟年目瞪口呆。
三爷的脸皮,怎么能这么厚?
陆埕恍然间回神,听清陆默的话,眸色一沉。
方要开口,却听上首一声怒喝。
“滚!都给老娘滚出去!”
陆河一脸惶然,陆默也被吓一跳,“大、大嫂,你这是何意?”
“何意?”
陆夫人握拳,拄着桌子站起,咬牙切齿道:“陆默,你还要不要脸了?当年我丧夫,你们陆家人欺我孤儿寡母无人撑腰,逼着我分家,抢走了我夫君的赙赠,不顾我们母子的死活,如今看我儿官途顺遂,又眼巴巴地找上来,大言不惭地张口就要官位,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陆默哭道:“大嫂,当年我都是被二哥逼的啊。大哥去了,他就是一家之长,我怎么能不听他的?”
“放屁!”
陆夫人重重拍下一掌,桌面茶具哐当震响。
“陆老二不是个好东西,你陆老三又好得到哪儿去?”
陆夫人怒极,“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那些肮脏事不是你在背后做的?”
陆默摇头否认,“大嫂,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是二哥,那都是二哥做的。”
“给老娘闭嘴!”
陆夫人揣起茶杯扔过去,杯子噼里啪啦在陆默脚下碎开,他被吓住了,满脸不可置信。
陆夫人心中又痛又恨。
“房契、银钱拿去也就罢了,那本就是你们陆家的东西,我给就给了。可你们为什么不肯给我们孤儿寡母一条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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