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自门口响起,院中三人纷纷望去。
她换了身干净衣裳,虽只是寻常布衣,可配着那身如春风般温和的气质,竟有种别样的感觉。
仿佛日夜沐浴在书海中,儒雅随和的先生,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不觉安静下来。
谢瑛怔了许久,摇摇头,嗓音都轻了几分,“我并不识夫人,只是略有耳闻。”
纪淑然笑了,双颊上蜈蚣般的刀疤随之一动,分明是丑陋恐怖的,可看着她眼中宁静,却又心生平和。
令人生出诸如两道疤而已,有什么可怕的感慨。
“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有人记得我?”
“有的。”
萧婧华道:“山文君一直念着夫人。”
“是啊。”云慕筱接着道:“她对夫人失踪一事难以释怀,此次庆县一行,我们正是为了寻夫人踪迹。”
“师父。”
纪淑然面色怔然,眼中涌出泪意,停顿两息,话中带着明显的哽咽,“她还记得我。”
萧婧华点头,“一直念着。”
纪淑然闭眼,将眼泪逼回去,“她还……好吗?”
“身子康健,只是上了年纪的人,精神劲怎么都不会太足。”
“是我不孝,让师父挂心了。”
“纪夫人。”谢瑛问她,“您这些年去哪儿了?为何会……”
她踯躅着没把剩下的话问出口。
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纪淑然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是啊,她究竟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的?
纪淑然自嘲扯唇。
她分明,只是救了个人啊。
……
究竟是多少年前的事,纪淑然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师父在京中给她寻了个替闺阁千金开蒙的差事。
主家宽厚,那小姑娘也不是爱哭闹的性子,纪淑然心中感激,正式上任前抽空回了趟家乡探望母亲。
最初几日和往年回去时没什么区别,大抵是听说她在京中谋了差事,羡慕恭维声比以前多了不少。
纪淑然和母亲说好了,等她彻底安顿下来,便把她接去京城颐养天年。
临走前,她去替母亲买她爱吃的糖糕。
年轻时吃了太多苦,如今日渐年迈,她最好甜口。
买完糖糕,纪淑然正准备回家,路过巷口,却见一年长妇人躺在地上痛苦呻吟。
那妇人年岁和母亲差不多,纪淑然生了恻隐之心,见她摔断了腿无法行走,问清住所后便将她送回了家。
可出了城没多久,纪淑然便被人捂住口鼻,不省人事。
醒来时身处陌生房屋,一个高头大马,粗鼻子厚唇,长相丑陋的男人守着她。
他说,她被她娘十两银子卖给了他,从今往后,她就是他媳妇,要留下来给他生孩子。
他说完便脱了衣服扑上来。
大脑还未完全理清情况,她却要承受陌生男人的侵。犯。
纪淑然在茫然间下意识反抗。
她哭着厮打,推搡,想将身上的男人推开。
可哭声却让他更兴奋,肆无忌惮地蹂。躏她的身体。
直到天亮,他才提着裤子离开。
纪淑然缩在角落,努力无视浑身疼痛,咬着手指泪流满面,忍着哭声,一遍遍告诉自己。
没关系,她受师父教诲,学的是四书五经,习的是经史子集,清白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她还能靠着脑中学识,靠着双手养活自己。
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娘还在家里等她,只要她回去,只要回去,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她回不去了。
那男人是村里的无赖,整日打架斗殴,长得又丑,年过三十也无人愿嫁。
他娘是个寡妇,性子泼辣不讲理,因心里着急抱孙子,咬牙花了十两银子去买了个媳妇。
纪淑然,就是被她买回去的。
她将纪淑然视为家中资产,看得极牢,白日里把她拘在家中盯着她做活,晚上把她儿子放进屋,让纪淑然给她生孙子。
山中无岁月,一日又一日过去,纪淑然几乎忘了自己失踪了多少时日。
直到肚子大了起来,脑子仿佛被人用锤子狠狠捶打,她猛地惊醒,惊惧惶恐间趁人那老婆子松懈,跌跌撞撞逃走。
她要回去,娘还在等她,她一定要回去!
人生地不熟,她在山中困了三日,终究还是被找回去了。
到生产前,纪淑然再没找到时机逃跑。
生下一个男婴后,她很长时间都浑浑噩噩的,不知来处去路。
直到被哭声叫回了神。
纪淑然怔怔看着躺在身边的男婴,强烈的恨意拢上心头。
是他。
若不是他,她不会被卖到此处,不会让娘在家中苦等。
娘身子不好,若是寻不见她,她该怎么办,能撑到她回去吗?
为什么?
她只是出于好心救人一命,为何老天要如此薄待她,让她陷入这般境地。
眼泪一颗颗滴落,纪淑然眼前一片模糊。
她要回家。
她一定要回家。
婴儿啼哭声刺耳如雷,她在恍惚中捂住他的口鼻。
渐渐的,他没了动静。
醒过神来时,耳侧哭声骂声齐齐涌入。
男人拿着扁担,用尽全力抽打她。
刚生产过的身子本就虚弱,纪淑然毫无还手之力,被打得伤痕累累,奄奄一息。
自那以后,她被锁在榻上,没了自由。
男人口口声声要她再给他生个孩子,纪淑然扯了扯唇,眼中嘲讽。
她绝不会给这种禽兽诞下子嗣。
再有身孕时,看着男人和老婆子一脸的喜意,纪淑然眼里一片冰冷。
晚间,她手握成拳,一下一下捶打着小腹。
腹间剧烈疼痛,她却觉痛快。
身下鲜血涌流,纪淑然望着屋顶,思念着母亲,缓缓涌出了泪。
孩子没了,她又遭到一顿毒打。
生不如死时,纪淑然想,不如就这样打死她一了百了,省得她饱受折磨。
可她终究是活了下来。
往后不管怀多少次,纪淑然始终不会让它平安诞生。
时间久了,男人和老婆子看出她的坚决,渐渐熄了念头。
没等纪淑然松口气,老婆子带了个男人回来。
看清他眼中之意的刹那,纪淑然疯了。
她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在自己脸上狠狠划了两刀。
血流如注,鲜血在顷刻间爬满双颊,那一瞬间的她仿佛恶鬼,追着老婆子喊打喊杀,硬生生把那人吓跑了。
老婆子吓得屁滚尿流,转身抽出扁担和她厮打。
纪淑然身子早就垮了,竟打不过一个老虔婆,没两下就没了力气。
从那以后,她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那二人稍有不如意便拿她撒气,打骂是常有之事,最难过的时候,被打得只剩一口气的纪淑然被他们扔在牛棚里,冻得满脸青紫,离去见阎王只剩一步了。
可她念着家中的母亲,硬是忍着不咽气。
邻居家有个孩子心善,偷偷给她了一件衣裳,一碗热汤。
靠着那碗热汤,纪淑然活过来了。
那孩子是长子,父母生了弟妹后在家中便不受重视,常常避着家里人去看她。
纪淑然给他取了个名,安。精神好的时候还会教他几个字。
在那噩梦一般的日子里,许安的存在,是纪淑然唯一的慰藉。
她曾看见许安被父母打骂,心想,等她找到机会,就带着许安一起逃,娘心好,一定会喜欢他。
可许安长大了,她身子坏了,精神也不好,始终没找到机会逃。
那夜,纪淑然听到男人和老婆子的谈话声。
这些年他们又存了些银子,正好够买个姑娘。
老婆子说,这次一定要挑性子软和的,给她生个大胖孙子,家里那个,等人买回来就丢到后山去,免得多张嘴浪费米粮。
纪淑然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们又要祸害姑娘,还想杀了她。
积压多年的恨意一起迸发,纪淑然脑子阵阵发疼,疼得她整个人都要裂了。
回过神来时,许安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手里的刀遽然掉落,纪淑然呆呆地望着脚下,双耳一阵轰鸣。
许安唇瓣张阖,可她什么也听不见。
那段时日发生了什么,纪淑然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家里进了蛇,那两人被毒蛇活活咬死了。
他们死后,纪淑然大病一场。
她在梦中喊娘,一遍遍说着要回庆县。
许安避开家人,带走所有值钱的东西,背着她离开那座大山。
他从未离过村,对山下的一切懵懂又无措,好在纪淑然教他学过几个字,他又机灵,就这么一步步带着她,千辛万苦回到了庆县。
回家那日,纪淑然罕见地精神了几分。
她怕脸上的刀疤吓着娘,特意用布包着,理了理皱巴巴的衣裳,带着许安忐忑地回了家。
没有娘温柔的笑容,也没有她温暖的怀抱。
他们说,这家人失踪的失踪,死的死,早就没人了。那屋子空荡荡的,都荒废好多年了。
这些年来,她不愿去想母亲或许已经不在人世的可能,抱着那微弱的期望苟且偷生,跋山涉水回到家。
她只是想回到母亲身边。
可他们说,娘早就死了。
死之前,还一直念着她的名字。
没了。
什么都没了。
她再也,没有娘了。
纪淑然彻底疯了。
她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所有一切。
曾经是惊才绝艳的山文君最钟爱弟子的纪淑然,曾经那个坚韧不屈,温和秀丽的姑娘,那个离家多年,日夜苦读,只为了让母亲过上好日子的姑娘,从此不复存在。
活在这世上的,只是一个遭受多年摧残,深陷痛苦中无法自拔的疯婆子。
……
纪淑然垂眸,怕吓着这几个姑娘,她并未详细诉说,只将多年经历简单略过,可即便如此,谢瑛依旧气得不行。
“纪夫人可还记得当初将你迷晕之人的相貌?”
“陈年往事,早就记不得了。”
纪淑然轻轻摇头,“今日多谢几位姑娘相救,我还有要事,便不多叨扰了。”
“是要去寻你侄子?”云慕筱问道。
纪淑然点头。
萧婧华道:“他是在何处失踪的?我派人去找。夫人身子虚弱,还是留在县里等消息吧。”
纪淑然怅然,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他是为了给我抓兔子。”
“那孩子心善,待我极好,我说想吃兔子,他收拾东西就出了城。他身手灵敏,人又机灵,抓几只兔子罢了,不算什么难事。怕就怕。”
纪淑然叹道:“他是误入了那铜腾山。”
“铜腾山?那是什么地方?”
纪淑然道:“铜腾山在城外五六里处,那山极深,延绵数百里,我幼时便听说里边有猛兽吃人,因此极少有人敢前往。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铜腾山现在是何模样。”
铜腾山。
萧婧华思量着这个陌生的名字。
忖度片刻,她劝纪淑然,“夫人先歇着吧,我现在差人去找许公子。”
话落,她给云慕筱使了个眼色,仰头吩咐,“予安,把影六找回来。”
树上的予安落下一声,“是。”
影六回来已是一个时辰后,他候在外间,与萧婧华汇报这些时日的进展。
萧婧华支颐,“你可知道铜腾山?”
“知道。”
影六回道:“这山邪门得很,数十年前曾有猛虎下山,咬死一名路人。之后数年间不起波澜,有心存侥幸的胆大村民进山寻宝,可没一个顺利出来,后来传言铜腾山有山神守护,不允凡人入内,久而久之,百姓们便对它避之不及,平日里也极少谈及。”
怪不得来这儿这么久了,她还从未听说过铜腾山。
萧婧华摩挲着手中温润茶杯,若有所思,“你说,究竟是山神显灵可信,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更可信?”
影六胸中一凛,“郡主的意思是……?”
他顿了顿,当即道:“属下这就派人前往铜腾山。”
萧婧华颔首,“纪夫人的侄子在城外失踪,她怀疑是误入了铜腾山,若是见着了,将他带回来。”
“是。”
“扣扣。”
门响了。
影十七焦急的声音从外而来,“郡主,属下有要事禀报。”
“进。”
人影“唰”一下单膝跪在萧婧华面前,“郡主,跟踪邵嘉扬的人出事了。”
萧婧华蹭地直起身子,“怎么回事?”
影十七垂首,“他每隔三日会传信过来,可今日已是第四日,属下却始终未曾收到消息。属下怀疑……他可能遇到了不测。”
萧婧华面色有些难看,“失联前,邵嘉扬的行踪可有异常?”
影十七摇了摇头,迟疑道:“不过……属下瞧着,他好似是往庆县来了。”
萧婧华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立即派人在庆县周边守着,倘若发现邵嘉扬的踪迹,一定给我盯紧了,不可打草惊蛇。”
“是。”
“去吧。”
两人退下,萧婧华半躺在榻上揉着太阳穴。
清风吹过满室寂静,静到她有些发慌。
不知怎的,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萧婧华徐徐吐出一口气。
希望是错觉吧。
……
“大人,都准备好了。”
孟年越过十来个正在吃干粮歇息的衙役,给陆埕递了个水囊,“随时都能进山。”
陆埕伸手接过,目光沉静。
群山连绵不绝,苍翠巍峨。
阳光拂照,为它蒙上一层金纱,日照金山,璀璨又壮丽,如无意间坠入凡尘的神祇,神秘而悠远,又似蛰伏已久的猛兽,无形中吸引着猎物,等待着将他们吞吃入腹。
这些时日,他发现那些失踪的年轻男子,或多或少都与这座山有关联。
也不知这山里究竟藏了什么。
拔出塞子,仰头喝了口水,陆埕道:“走吧,进山。”
第104章
萧婧华跨进院门,四处张望一眼,“纪夫人呢?”
云慕筱道:“去祭拜纪老夫人了。”
恢复神志四五日,纪淑然始终不敢去见纪老夫人,今日总算是鼓起了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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