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悦目看一眼身旁老汉,跟在福春身后登堂入室。
小院不大,房子外面的漆还很新。
平房门大敞,屋子里一股霉湿味迎面扑来,四面白墙上蹭得一道道印子,门前木桌上铺满东西,吃的、喝的还有药。
陈悦目没再往里面走,将袋子轻轻放在一块比较干净的地砖上。
“进来吧。”福春说。
床上层层叠叠铺了很多被褥和衣服。在一堆乱七八糟布料下窝着一个虚弱的女人,脸脸圆乎乎的,笑起来两边嘴角各有一个梨窝。很喜庆的脸,就是面色惨白。
陈悦目淡漠一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送我过来的。”福春对阮晓柔说。
“来的路上顺吗?坐吧。”
周围没有可坐的地方,到处都是东西,好像刚搬来没多久,但物件上积了一层灰。
“我去外面,你们聊。”陈悦目也不跟她客套,说完转身去院里等人。
屋内只有手机外放电视剧的聒噪声,闷在被子下也很吵。晓柔眼睛滴溜溜瞟向福春,“带朋友来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啥准备都没有怪不好意思的。”
“有啥好准备的?”福春从怀中塑料袋里掏出酸奶堆在床头,“你喝酸奶。”
“我一会再喝。”阮晓柔挽住福春靠在床头。
“我要给你个惊喜。”
“啥好事?”阮晓柔笑得两个梨窝深深的。
“我要给你生孩子。”
梨窝消失了。
“说啥呢?”她坐直身体手贴上福春额头,“老三,你又犯傻了。”
“啧,我专门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福春拿掉她的手,声音提高,“怎么都说我傻!”
屋外噪鹃扑腾从枯枝上飞起,陈悦目扭头向身后瞧一眼,哼了一声又继续坐在石凳上看手机。
屋内,福春对阮晓柔阐述自己的生娃大计。
“我人都找好了,有五个,给你看看喜欢哪个。”
晓柔从枕头下拽出充电线插上,侧身缩在被子中刷抖音。
福春闲不下开始打扫屋子,一边收拾垃圾一边说:“趁这段时间我会好好学习技术,万一不中就继续睡第二次。保证给你生个漂亮的混血娃,跟你偶像海瑟薇一样漂亮。”
阮晓柔回头一脸愁苦:“这都啥跟啥呀?”
“这不是你的愿望吗?”
“我啥时候说的?”她撑起身体眼睛滴溜溜转,想半天也没想起来自己啥时说过这话。
“咱去海边那天,你说想有个家生个娃,老公最好帅帅的。”福春扫掉桌上烟头,“老公是没法帅了,但娃的颜值我可以争取。”
阮晓柔叹气,伸手够床头水杯,低头看见杯底又放回去。“我说着玩的,你们都有愿望,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就随便说一个。”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咋实现你的愿望?”
“你又不是神仙。”
福春拎起暖水瓶走去床边。木塞打开窜上一股霉味,她晃了晃水瓶又把木塞扣上,“不说了,先去烧水。”
福春出屋后见院里又多了一男一女。女的上了年纪身形消瘦皮肤黝黑,男的长着一张苦瓜脸穿黑色夹克在后面抽烟。
“水壶在哪?我烧个水。”
她见到那两人没什么反应,倒是对面三人对她肉眼可见地嫌弃,话问了半天才不情不愿指指角落里锈迹斑斑的烧水壶。
“你啥时候走?”
“我吃完饭再走。”
福春死皮赖脸硬留,对面也不讲情面赶客,“饭只够我们吃,没预备你的。”
“那我就不吃,多待一会不行吗?”
老汉摆摆手,“你快走,人看也看了还想怎么着?”
屋里传来响动,阮晓柔在里面喊福春名字。
福春懒得应付他们,从兜里掏出几张钱塞给老汉敷衍:“叔叔帮我买点好吃的给柔柔,吃饭前我一定走好吧?”
这家人生怕福春多待,听她保证吃饭前走立刻进厨房捣腾锅铲。
陈悦目凑到福春跟前挖苦:“你好像到哪都不受欢迎?”
“我是领导怎么着,去哪都得夹道欢迎?”
“脸皮真厚。”
福春不想搭理这烦人精,转身进屋看阮晓柔。
“喊我干啥?”
阮晓柔听见外头动静赶紧下地,光着一只脚丫走上去劝:“这里也没什么吃的,你坐坐就走吧?”
“没事了,我还能再留一阵。”福春把她搀到里面,顺手收拾起床上一大摞衣服放进红盆说,“你躺着别动,我来。”
她把屋子一点点收拾整洁。
“别呆了,你来就一直干活。”
“顺手的事。”福春扶她坐在床边。
“这里脏的都没地方下脚。”阮晓柔自嘲,“我跟猪似的。”
从前在姐妹几个里她最爱干净,身上总是香喷喷的。
“你咋这样说?谁这样骂你?”
她摇头,“我就是觉得自己真没用,这一年也不知道瞎忙什么。”
结婚后她身体垮了,工作也没有,朋友来做客还要看婆家脸色。
福春想了想,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等我给你生个宝宝你就高兴了。”
“姑奶奶你别发疯了,我害怕。”
“嫁人生小孩不是你的愿望吗?”福春掰手指数,“人你也嫁了,现在就差孩子了吧?”
“你听话怎么听一半?当初在海边我的重点是幸福就好。”
“那你的幸福是什么?”
阮晓柔也说不上来,“结婚生子吧。”
“那不还是差个娃就齐活了?”福春站起来。
“妈呀,你别逼我给你跪下。这又不是乱炖随便凑,生孩子可疼了。”
“疼算个屁,上刀山下油锅我也替你挨。”
阮晓柔又气又笑:“知道你对我好,但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我也说不明白。”她没有大志,从小最怕人家问她梦想是什么。别人都是要当律师当老板,她只要活着就行,但活着活着发现自己废物的连活着也活不好。
噪鹃不知又躲在哪家屋后,叫声一遍遍荡在空气中给这里添上几分寂寥。陈悦目摸摸脚边黄狗坐在石凳上欣赏乡村风光。
福春走出屋放下盆提来大水壶走到他跟前摆弄。
陈悦目笑了笑,盯着人问:“这怎么用?”
“没见过呀?”福春把刚盖上的接水口又打开让他瞧一眼。
大铁桶一样的水壶上有两个孔,旁边小孔注水,中间大孔用来塞柴火。用这种壶烧水量大又快,莫约十分钟水就能烧开。
她伸手指向地上,“去捡点东西来烧。”
身旁没反应,福春抬头,见对方一点没有要干活的意思。
“去借个火总行吧,不然咋让你看怎么烧水?”
这回陈悦目勉为其难跟苦瓜脸要来打火机,福春也在墙角捡了几根玉米棒扔壶里。她扯开塑料袋当引子,拿打火机点燃丢进铁壶圆孔内。
壶内很快冒出滚滚白烟,铁壶下面的小圆孔可以看到里面火光灼亮。
厨房那边女人拿一扎韭菜蹲在门口摘,边摘边骂。骂什么没听清,反正嘟嘟囔囔骂一句瞅一眼福春。
陈悦目蹲坐在福春身边,一副瞧好戏的模样,“你到底跟这家人什么关系?”
那三人见福春进去竟然转头跑来跟陈悦目告状。
“那女人不是好东西。”
陈悦目一乐,也告诉他们:“巧了,我也不是好东西。”
燃起的热气一股一股迎面飘来,带着股焦味。
福春拿起火钳夹住一根玉米棒又丢进壶内,瞟他一眼气定神闲说:“差点嫁过来的关系。”她向另一边抽烟的苦瓜脸努嘴,“原来家里给我介绍的对象就是他。”
第9章 阮晓柔
“原来家里给我介绍的对象就是他。”
陈悦目收起笑意。
“咋不笑了,笑啊,再笑一个。”福春笑了。
“滚蛋。”
她捏住陈悦目下巴强迫他转过来,“告诉你个好玩的,听吗?”
“把脏手拿开。”
“不禁逗呢。”福春转身招惹边上窝着晒太阳的土狗过来顺毛,“不是你想的那样。”
见身旁没反应,她两手捧住狗头搓了搓说:“人不爱听我就说给狗听,大黄你听好了……”
四月十三日那晚,福春和姐妹几个从海边回来遇上媒婆带着苦瓜脸一家三口来做客。
相亲被她一句话搅黄。那晚她成了两边村里人尽皆知的女流氓,父母一路追着她打出家门,最后是大姐给她钱还联系工作帮她连夜躲到城里。
“……我以为把人吓跑就完了呢,二瓜怎么会嫁给他?”
这些年村里壮劳力没剩几个,介绍人手里来来回回就是这几个窝囊废。福春走之后没多久阮晓柔弟弟要结婚,家里凑不出彩礼钱就把她匆匆嫁给这家人。
陈悦目望着面前的烧水壶问她:“那你呢?又是故意的,为什么不想嫁?”
“没有啊,我听媒婆在饭桌上嚷嚷我屁股大还是黄花闺女大家也挺高兴。”水很快烧开,福春从屋里拿出暖水瓶涮了涮灌满,“咋我开口问两句就发火了呢?”
陈悦目笑得前仰后合。
“你要帮着生孩子的也是她?”
“嗯。”
这一年里阮晓柔三次流产,大部分时间都用在跑医院治病上。
暖水瓶里滚滚热气冒上来,让她的侧脸迷离惝恍,“她不能再折腾了,想要孩子我给她生一个。”
“她救你命了?”
福春把木塞扣上,反问:“如果是呢?”
“你以为随便生个孩子她就会要吗——”陈悦目话说一半忽然打住。
福春又倒出一些水在盆中,然后从墙根下拿来半袋洗衣粉和搓衣板坐在马扎上开始洗衣服。
她把袖子搭在搓衣板上拿肥皂用力刷,碾出白白一层膏沾在袖口。手又撩起一些水洒上,按住板子用力搓洗。这双手白皙细瘦,干活时皮肉下一动一动的筋骨柔韧有劲,好像总有使不完的力气。陈悦目盯着她的手走神,想起在夜晚时福春双手攀在自己后背时的温度。
“什么?”
“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陈悦目问:“哪句?”
福春抬手闪他一脸水。
“喂!”
“你说二瓜不要我给她生孩子,后面还有半句话没说。”
“没有,说完了。”
福春不满意这个回答,伸手扒拉他问:“那为啥她不要我生的小孩?”
“不知道。”
“为啥?”
“不知道!”
“为啥嘛!”
陈悦目被问烦了,瞪她:“你真傻假傻?平时勾男人一套套的,这时候突cy 然又不懂男人了?”他看一眼四周,“孩子是不是女人的不重要,你要是想生,你就跟那窝囊废生一个给你那面瓜姐妹。”
福春把洗一半的衣服扔回水盆,在溅起的水花中板着脸反瞪回去:“凭啥?!”
“又不是我规定的。”
“那是我给二瓜的孩子,关他们屁事?”
说话声有点大,在厨房忙活的三人探头瞥他们一眼。
陈悦目老神在在:“那你就生,非亲非故你看她敢要吗?生下来没人要那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种。我也不要你,你就带着你的野种回山沟嫁给老光棍啃糠咽菜过一辈子。”
福春双手泡在水里发怔,眼睛看着远方,好像要把天空看穿。
“害怕了?”
她回神问陈悦目:“要跟窝囊废生孩子啊?”
“你听不明白话是不是?”
“我听明白了呀!我跟别人生的没用,要跟窝囊废生才有用。”
陈悦目瞳仁颤动,赶紧找补:“……男人精子不行一样生不出来。”他说教,“备孕前做检查了吗?想要孩子最起码要把烟戒了吧?流产三次的原因查清楚了?哼,他那弱精样一胎十崽的老母猪配给他也下不出个屁。”
福春倒了水重新接一盆开始投衣服,“你啥意思,我到底该跟谁生孩子?”
“生生生,脑子里除了生娃没别的是吧?”
“我听明白了。”
“欠骂。”
“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来说去不就是只能跟你生吗?”
陈悦目快被她气死。
“我偏不,哎——”福春把衣服一节节拧干搭到绳上晾起,“当初求你时你是过年的行李使劲装,等我真找到人你又开始淤泥里发芽长白莲花,我信你个鬼!你这色胚身上全是心眼子成天就想怎么算计我,真当我傻呀?”
陈悦目没生气,听她说完反而眼神玩味打量福春,“你看出来了?看出来怎么不跑?可别说你喜欢我,恶心。”
乡野黄昏日暖风烈,福春一把揪住他衬衫前襟把人从地上拽起,眼里映着太阳的光辉,汗湿的发丝吹在脸颊边像余晖中摆动的野草。
陈悦目闻到一股温暖,由福春那副瘦削挺拔肩骨中散发,拉扯他一点点靠近贪婪地吸噬。
两人凑近,福春笑着告诉他:“你以为我就没算计过你吗?要不咱俩再过两手?”
“好啊,比比谁算计得过谁?”
“我想要的东西从你这全得到了。”
陈悦目从她身躯上收回目光,盯着福春嘴唇微笑回答:“我也是。”
*
从中午到现在耗了大半天,陈悦目呆够了,问福春:“什么时候走?”
厨房没有动静,空气还突兀留着饭香。福春不想走,所以也不回答,又转身跑进屋找人。
窝囊废一家做好了饭端进屋中。福春走过去,看见阴暗里露出三张油亮亮的嘴。
“你们吃饭怎么不喊柔柔?”
“你怎么还没走?”
这家人说不上大奸大恶,但是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群人浑身透着一股愚蠢市侩让人厌烦,路过都恨不得踹他们一脚。
“你们能对她好点吗?”福春发牢骚,一想到阮晓柔病蔫蔫的模样就心里冒火。
“你来找茬的是不是?”
“不是。”她紧紧揪住裤缝忍着赔笑,“柔柔身体不舒服,我着急了。”
苦瓜脸举筷子站起来轰她,“你差不多得了,她是我老婆不用你操心。”
“我也是关心她。”
“人好着呢,成天吃了睡睡了吃跟猪似的。”
话说完,福春脑子嗡地一声像烧开水似的。她回神,猛窜起来攥住对方领子怒目睁眉:“就你个孙子骂她是猪,是不是?”
“哎哎!”
两人一路从屋子打到大院,互相揪领子扯巴,福春打鸡血一样拉也拉不开,得空便给苦瓜脸来两个大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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