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姝拿到的这两本书其中一本就有书名被窜改的,她以前也没看过这些书,只是有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大约是在什么时候偶然看过这本书的某一个片段。
就在她纳闷儿于这个“片段”到底是今生还是前世看过时,头顶上方忽地传来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这本不是《高老头》吗?县文化馆居然还能找到这样的书?”
《高老头》是巴尔扎克成书于1834年的长篇小说,故事大概讲的就是作为面粉商人的父亲把爱全部给了两个女儿,为了让她们能挤进上流社会付出了许多,最后这两个女儿却被上流社会浸染成了生活放荡,挥金如土的“金钱至上”人士。
感慨了人性,批判了当时的上流社会。
而鹿姝现在拿在手里的这本书则被贴了个《被金钱打倒的人》,大约也是因为书名是从批判国外的角度来取的,因此竟难得一见地以“外国文学”的身份出现在了县城文化馆里。
要知道,在这几年特殊的浪潮里,因为文艺教育界被判定为“黑专”,几乎所有革前出版的书都被封停了,要么被贴上大du草的标签,要么是小du草,其余的也能被打成“资修”。
如外国文学著作这样敏感的书籍,更是令人闻之色变。
不过这种情况,在71年两位最高领袖接连感慨当代青少年能读的书太少后,逐步有所改善,去年周领袖更是主导解封了一批革前出版的古典文学,迅哥儿的一系列作品也是在解封内容当中。
似《高老头》这样的书籍,大约就是浑水摸鱼,流窜到了他们这样的小县城里。
鹿姝能大概想到的,江盛自然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
他刚才实在是太惊讶了,在瞥见鹿姝手里摊开的书籍内容时,才一时忍不住出了声,说完了又觉得自己太鲁莽了,而且鹿姝同学会不会误以为他对外国文学有顽固不化的偏见?
依旧是江盛自己想太多了。
鹿姝既没有多想,也没有对他的突然出声打扰感到不悦,而是听了他的提醒后恍然大悟,“原来是它!我就说怎么看着有点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高老头》是她小时候在大伯的书房里看到过的,只是那时候年纪不大,即便后来恢复了前世记忆,也时常头脑发懵精力不济,再加上堂哥被家里长辈们予以重要任务——多带她出门玩,活动身体,少窝在家里一动不动地看书。
于是这本书鹿姝也就只匆匆间翻了个开头,很快就被堂哥夹在胳肢窝下面带去跟小伙伴们钓鱼打鸟去了,再后来这些书都被要求上缴,也不知道大伯那些书交上去没有,总之是没再在书房里看到过了。
现在能在这里看到它,鹿姝还挺高兴的,忙小心翼翼地把书封合拢,然后就想到了一个问题:“江盛同学,你已经看过这本书了?”
少女蹲在地上,以侧眸仰头的姿势,将那张如茉莉花一般细腻纯洁却也娇美柔弱的脸蛋完全暴露在他俯视的视野中,于这样昏暗的角落,宛如傍晚夜色迷朦间骤然射来的一道光,突兀又强势地撞进了江盛的瞳孔里。
江盛只觉得心跳如雷,一向清明冷静的脑子也因为瞬间升温而难得一见地迷糊了起来。
几乎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他就说了出来:“我在队上知青手里借来看过。”
私底下看这种书,是大家都不敢摆上明面的一种“灰色交易”。
此时下乡知青里有一个“rua(四声)书”的说法,用他们这里的话来说,就是“顺”书,找到各种机会,就偷偷顺些不让看的书藏起来,他们内部也常常有好书流通着借阅着,最后就莫名失踪的情况。
这就是被人“rua”走了。
因为这种不可言说的“rua书”行为,江盛常常能在知青们手里借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书。
便是现在绝对禁止不许阅读的书,江盛在村里也是偷偷看过不少的。
鹿姝也对此早有耳闻,只是她一直住在公社,就算偶尔会去姑婆所在的生产大队住一段日子,到底时间太短,对拥有共同秘密的知青们而言,她就是个不能托付信任的外来者,自然也就没机会打入内部,借几本“刺激”的书来看看。
现在突然听见江盛说他可以从知青们手里借到书,鹿姝顿时来了兴致,仰着头眼巴巴问江盛:“江盛同学,你借来的这些书,可以转借给我看看吗?我保证会偷偷地看,不让人发现!”
江盛差点儿就被她那双眼巴巴望来的眸子给灌了浆糊,不过也就是差点儿,并没有。
有些事,可以口头上说说,但真把证据递到别人手里,他才是真傻。
虽然相信鹿二叔和赵阿姨的人品,但江盛对鹿姝了解得还太少,且短短几天里偶尔和鹿姝的相处中,江盛也总觉得怪怪的,已是下定决心不和对方走得太近。
因此这会儿即便在这样一双巴望的眼眸中心里莫名生出愧疚,江盛还是摇头:“他们手里的书流通得太快了,基本上是有去无回,想借到很难,更别提借出来给其他人了。”
他也是靠着一些“互通有无”和偶尔给予知青点一些帮助,才让知青们有了新书都会惦记着给他留一留。
等他看完,这本书就会很快流通到其他知青点去,然后一去不复返。
真有可能发生一本书流浪大半个新国的传奇故事。
鹿姝有点小失望,不过还是表示理解。
不管怎么样,至少她现在能看到的书,比知青们能看的书还是多得多,哪怕大部分书的内容都不够“刺激”。
显然,江盛也有此意,指了指鹿姝手里另一本书,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这是才出版的新书吗?封面还好新,名字也是没听说过的。”
张姨给鹿姝留的另一本书叫《闪闪的红星》。
其实刚才鹿姝就已经看到它的书名了,还知道这本书是自己前世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读过好几遍的。
《闪闪的红星》出版于1972年,属于儿童教育类,在几十年后属于小学生统一发放的免费教材,在这时候,它却是一本经过一年多才流通到小县城的崭新故事书。
哪怕现在的年月赋予了它特殊的意义,鹿姝还是没兴趣再把它读几遍,所以拿着它想了想,抬手把它举到江盛眼前:“这本书我看过了,你有兴趣看吗?”
张姨特意留给她的书,不借走的话有扫兴的嫌疑,很有可能打击张姨以后继续给她留好书的积极性。
借走的话,又实在浪费他们作为县高学生能一次借走两本书的名额。
要不然就让给江盛好了。
到时候让江盛再借一本两人都感兴趣的书,回了学校就交换着看。
江盛有些意外。
才刚出版的书,一般来说像他这样的普通学生是没机会借到的。
因为想看新书的人太多,基本上被人借走后,还没正式归还,这本书就已经提前被人定下了。
按照他以往的借书经验,这本书要通过正常渠道成功借到,至少要一年以后。
刚才他看鹿姝那么熟门熟路地从一堆被人翻烂了的杂志报刊里翻出这么两本书,立时就明白这是鹿姝和管理员的“内部交易”。
江盛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愤愤不平的,毕竟他虽然年纪不大,经历过的却也不算少了,加之从小就爱看书,读过的书多且杂,也从书中学到了不少道理。
似这般为了看书而实施的“交易”,大约也因为书香而显出一种别样的烂漫,比之其他“内部交易”不知好了多少。
第18章 合作借书
说来惭愧,在发现鹿姝和管理员的“内部交易”的瞬间,江盛就动了想跟鹿姝打好关系,以便蹭书的心思。
不过下一秒,这份心思又被他压了下去。
毕竟他爱看书,但也没到不要脸的地步。
特别是对方还是鹿姝。
这位在他短暂的十七年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说不出来原因,但就是十分特别的女同学。
现在鹿姝要把这本书让给他,江盛抿唇盯着书封上红底金字的“闪闪的红星”几个大字,心跳得扑通扑通的,疯狂心动。
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书,还是因为别的。
最后,江盛还是伸手接过了书,转眸看向笑盈盈望着他的鹿姝,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鹿姝却已经蹲在那里欢喜地小幅度拍了拍手,然后双手合十垫在脸颊边,微微歪头对江盛请求道:“那我们就说好啦,待会儿我帮你把这本书借出去,你那边借的书我也要交换着看。”
江盛拿书的手一顿,尚存青涩的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显然是困惑自己和鹿姝怎么就说好了?
可书都已经到手了,再让他拒绝,就仿佛他拒绝的是鹿姝,而不是拒绝这本书。
但是,交换着看书,是不是有点儿……
江盛迟疑间,鹿姝已经起身,转头开始在书架上挑选,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到:“其实我每次借的书还是挺有意思的,你要是想看,也可以和我交换着看,咱们两个人,一次就能借四本书,一本书大概三到四天看完,那我们就可以两个星期只跑一趟文化馆。”
说罢,她转头,在窗畔的阳光下回头对着他灿然以笑,如摇曳在晨雾细雨中朦胧的茉莉花,又因偶然拂过的微风,摇摆间带着点小俏皮:“这样我们都可以节省好多时间啦!”
虽说县城不算大,可恰好文化馆和县高中就在一东一西两个方向。
再加上中间还有各种毫无规划的建筑、街道、小巷之类的,爬坡上坎间,少说也得费半个多小时。
现在还好,若是再过一阵子,H省进入春雨时节,道路坑洼泥泞的,走起来更费劲。
下雨和看书或睡觉最配了,出门四处奔波的话还是算了吧!
鹿姝在来的路上还为此小小的苦恼了一下,现在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鹿姝自然是高兴的。
至于江盛会不会不乐意?
鹿姝小心地瞅了他一眼,看他脸色平静,既没有皱眉头也没有嘴角下垂的,看起来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吧?
这让刚才耍了一下小心机的鹿姝暗自松了口气。
并偷偷决定,既然自己在这方面“算计”了人家,那以后她一定要在另一方面好好补偿对方,比如托张姨留书的时候问一下江盛有没有想看的书,如果没有明确的书名,那就观察一下,看他喜欢哪方面的书。
以后合作借书的时候想办法照顾到他的喜好。
反正她自己是什么书都看,没什么特别的偏好。
通过自己的“狡诈阴险”喜获借书工具人,鹿姝窃喜在心,忍不住兴致勃勃地一边挑书一边时不时回头问江盛:“江盛同学,这本书你看过吗?”
“江盛同学,要不要看看这本书?”
“江盛同学,你看这本书怎么样?”
选书选得不亦乐乎。
江盛听着她一声声喊自己名字,又看她笑靥如花时时回眸看自己,他低下头看着被自己紧紧握在手里的书,慢慢的红了耳朵,又悄悄红了脸。
鹿姝选书选出了一种马上要带走一麻袋书的气势,然而最后他们俩就各自抱了两本书去门口管理员张姨那里登记。
登记完走出文化馆的时候,鹿姝还安慰江盛:“别担心,刚才那些书以后想看,我都可以借到。”
江盛侧头看了她一眼,看她低头专心地把书塞进斜挎布包里,心说这是安慰你自己的吧。
明明看起来想把文化馆书架搬空的那个人是你。
想罢,江盛又忍不住抿唇一笑。
这一抹笑被暗中观察的鹿姝捕捉到的,她也总算彻底放心了。
你看,他也很高兴嘛,可见一起借书这件事不单纯是她的算计,而是属于合作共赢。
“江盛同学,你平时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啊?”鹿姝悄摸摸打探。
江盛没多想,很自然地回到:“没有特别喜欢的吧,我看的书都很杂,毕竟能借到的书其实很少,我们丰收公社的借书室多数时候都是摆设,要想去借书都要碰运气,大多数时候过去,那边都没开门。”
此时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大城市还好,小地方就颇有种十里不同权的意思了。
每个地方发展得怎么样,全看当地的领导阶层。
像江盛所在的丰收公社,和鹿姝所在的白鹭公社,明明底下的生产大队土壤都是紧挨着的,很多政策和发展程度却大有不同。
往大方向来说,丰收公社上下都透着一股激进的做派,狠抓对内革风,他们那边批判大会开得最勤快,对每个大队甚至还给了批判人数的标准。
每个月都要批判那么多人,人数不够,那就自己想办法凑,凑不出来,大队长是要挨批评的,情节严重的,还有大队长直接被一撸到底,然后本人被拉去公社当作典型站到被批台上,挨鞭子,被吐口水,被拉去石场林场做苦力。
在学校里,也是小红兵林立,一个小小的学校,愣是可以搞出几个派系的小红兵团互相内斗,老师们也是胆战心惊,无心教学。
鹿姝对丰收公社的情况,也是在她大伯和爸爸的聊天中有所耳闻。
现在听江声语气平淡地提起其中一角,鹿姝不由得用敬佩的眼神看他。
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坚持看书,坚持学习,还能考上县高中,江盛真的很厉害。
——虽然现在读高中需要大队的“贫管会”写推荐书,可清水县高中却只收成绩达标的,不像下面两个公社高中那样只管推荐名额,不管其他。
江盛被鹿姝看得刚降温的脸颊又要开始发烫了,他侧脸避开她的视线,轻轻咳嗽了两声,下意识转移话题:“听几个去你们公社借过书的同学说,你们那边对外开放的书还挺多的,你在那边生活,是不是把里面的书都看完了?”
说起这个,鹿姝果然被转移了视线,“是啊,我从小学开始就在那里借书看了,有几本书特别好看,我翻来覆去大概都看了十来遍了,要不然我这个周末回去的时候帮你借几本吧,下次你还可以带回家看,我用我爸妈他们的工作证去借,能借出好几本书,还不限定归还时间。”
喜欢看书的人,遇到另一个同样爱好的人,总是忍不住想把自己喜欢的书推荐给对方。
和丰收公社相反的是,白鹭公社最近十来年的领导阶层,都是比较注重经济发展的,在对内革除弊端方面,也十分克制,没有让这股风潮失控到不管不顾,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毕竟他们新国成立以来的初衷,本身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嘛。
对内革除弊端很有必要,但也不能忘记初衷,舍本逐末,寒了老百姓的心。
也因此,白鹭公社的社员们日子过得更好,公社上面管理阶层风气也更清明,学校、工厂、单位、农民,各司其职,好好把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做到位,一切就显得十分积极向上,各行各业充盈着勃勃生机。
不提各公社领导阶层,单就老百姓们,提起白鹭公社,谁不羡慕?
比如学生们,提起白鹭公社,都会念叨一句那边的借书室有好多书,其中还有许多都是领导们在外公干时遇到什么好书,顺带就自掏腰包买来放进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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