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人早就为了保留体面自尽,这样叶逸于先帝也是一段情深殉节的佳话。
据说当日内官去叶逸的邀月殿中宣旨时,这位炎都第一美男子当场气撅过去,醒来后果然一脑袋撞了殿中大柱。
可惜呀可惜,他为什么不用力点,跑快点,再大劲一点,人还没跑前两步,就被众人按住,闹腾了一番,额头只蹭了下柱上金漆,连个疤都没留。
即没死成,那就该乖乖当个安逸郎。这厮不知又是受了谁的怂恿,今日竟敢携那份苏明卿亲发的懿旨,公然在百官云集时上殿闹事。
纵然是傻到被人当了枪使,可叶逸此举,也着实冒犯了苏明卿摄政王的权威。
今时今日,苏明卿最急于的就是立威。
想到此处,苏明卿眸中寒芒一闪,视线缓缓扫过玉阶下神色各异的百官。有胆怂恿叶逸上殿的左不过前面两排人里,呵,今日倒是不必节外生枝揪那人出来。
先把刀撅了才对。
嘴角勾起一丝温婉笑意,苏明卿宽大的紫袖一抖,手腕处竟无声无息隐现半只黑蛇脑袋,小蛇紧紧缠在小臂上,黝黑蛇头嘶嘶吐了两下杏子,由于袖袍遮掩,满朝文武竟无人能看见这袖中乾坤。
苏明卿随即径直走下了玉阶,坦然迎着各色目光一步步走到殿门处站定。
隔着门槛两米之外,便是那正垂头高举懿旨,手臂隐约发抖的男人。
“安逸郎,抬起头来。”苏明卿发话。
跪在门槛外的叶逸听到安逸郎三个字时浑身一颤,似乎受到极大屈辱。纵然他不情愿,但面对大殿文武百官,以及正对面苏明卿目光的压迫感,叶逸在片刻后还是咬牙缓缓抬起头。
眸光含愤,眉目却潋滟青山,恰时一阵风起吹动他额前垂落的两捋发丝。男人琥珀琉璃般的眼珠盛满莹莹湖光,额前青丝如柳叶轻抚湖面,浓睫仿若长尾蝴振翅,我见犹怜。
这是坐镇炎京三个多月来,苏明卿第一次正式看到叶逸,也是第一次看清叶逸的脸。
正要从袖中闪电般窜出的黑色小蛇霎时顿了顿,便是这一个停顿,下一刻,苏明卿心中已经涌起就这样宰了他,属实暴殄天物的遗憾。
若颜值能够当凶器来使,苏明卿不得不承认她是被叶逸的脸当胸刺了一下,又酥又痒,同时,随着寒风吹入鼻尖的,还有一缕极淡又极甜,苏明卿以前闻所未闻,只独属于这炎都第一美男子的血气,莫名让人牙尖发痒,忍不住喉头一滚。
“千岁大人”叶逸开口唤了一声,声音磁性清冽,若清泉撞击石壁般珠玉琳琅。明明只浅浅说了四个字,他便已哽咽,一双桃花眸恳切的盯着苏明卿,眼圈儿霎时也红了。
“逸,福薄”一颗泪珠顺着叶逸红透的眼眶滚落,这个男人竟连流泪都分外优雅,精准挑起女人的怜惜情绪。
苏明卿身后的门槛内瞬间响起来自女官们一声声心疼的低嘶。
呵,这傻男人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拒 绝她的美意。
她立刻抛弃了手下留情的想法。
如今这局面须快刀斩乱麻。
俗话说人死万事休,恁他再如何艳冠皇都,一旦成了尸体,那些王公大臣们最多撒上两滴眼泪,还真能为了他跟自己这个摄政王现在就翻脸?
等时机成熟,再和这帮阳奉阴违的臣子们清算不迟。
主意已定,苏明卿长袖一抖,小蛇在手腕间抬起头,正待闪电般窜出,一阵轰隆隆整齐的步突然自百米外响起,竟是约百名黑甲士兵龙卷风似的从右侧金水桥畔涌向大殿。
当先一名长腿将军跑得尤其快,铠甲面具下响起响起粗犷女声,沿途高喝:“哎呀呀,侄女婿,你糊涂!哎呀呀,摄政王千岁,咱侄女婿他体脆心软,你可千万不能硬来.....”
来人一路哎呀呀大呼小叫,跑得却是极快,不过十来息便已大步跨上玉阶来到正殿外侧,数百黑甲士兵气势凌然奔向数十米外的玉阶下,乍一眼,很有些兵变的意味。
苏明卿身后几名大臣互相打个眼色,有诧异,有幸灾乐祸,还有不动声色的。
虽不少臣子被瞒在鼓中惴惴不安,但在左右二相的带领下,众人皆不发一言,反而齐齐向殿内缩回一些,将这军队围宫的场面,让给苏明卿一人。
惶惶白日,被这扑面而来的黑甲蒙上晦暗,寒气摔碎在苏明卿的脸上。
此时她反而定下心神,腿一迈跨出大殿门槛,下颌高昂,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笑意,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靖北将军何故不经宣召带兵上殿?”身后忽的响起一个男音,紧接一个青衣小吏从门槛内跨出,还被红木槛绊了下踉跄几步才站定于苏明卿身畔。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不仅让苏明卿愣了愣,也让刚大步走到昭阳殿门口正要搀扶叶逸的女将军的手掌一顿。
跪在雪地上的叶逸即刻偏身让过这搀扶,女将军尴尬万分,只得站直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掌,回手擦了擦鼻尖。
女将军再抬头时已顺手取下精铸头盔夹在臂窝,露出一张极具异域风情的脸和打着卷儿的红色鬓发,颧骨高耸的脸上嵌着一对冷灰蓝色深目,透出精明干练。
她即是那青衣小吏口中的靖北将军苏文珏。
苏文珏虽与先皇同岁,论辈分却比先皇都大上一辈,她母亲淮安王曾为炎国立下赫赫战功,还婚配了北境雪牧国的皇室。
仅凭出身而言,苏文珏是正儿八经的宗亲,身上流淌着两国皇室血脉,自五岁便被敕封安北公主,可不是苏明卿这种凭借已故恩师荫泽才被赐皇姓的寒门女子能比。
将门虎女,苏文珏本人也十分厉害,她十六岁便立战功,之后于边疆常驻厉兵秣马,更是炎国北境一根定海针。苏文珏月前刚回炎都述职,兵部不催,她便不走,带着三百亲兵一直在炎京北衙盘桓兼吃喝玩乐。
苏文珏身量颇高,一双能在战场上绞断敌头的大长腿更是名满边塞,因此苏明卿需要仰头才能与她对视。
此刻一个垂眸,一个仰头,两个女人在昭阳殿门口隔着数米互相盯视,谁也没有先开口。
苏文珏眼神轻佻,居高临下,苏明卿眸光柔中带刺,隐含不屑。
苏明卿心知肚明,身后殿内那帮重臣们,正等着看她笑话,那里的每一个人暗地都瞧不起她,嫌她出身低微。
可既然今天她站在这里,她苏明卿才是摄政王,那么其他人再怎么折腾,不过自取其辱!
“靖北将军可知,你此番行为,是大不敬!”站在苏明卿身侧的男人再次开口,声音略微颤抖,但声量宏大,他作为整个朝堂唯一公开谴责带兵来袭女将军的官员,可谓胆气十足。
此时苏明卿已经认出刚才说话的青衣男吏,正是之前在朝堂上絮絮叨叨还没说完案件的大理寺少卿余三省。她心中诧异,自己与这俞三省并无交情,这男吏怎会这般帮忙?
“靖北将军莫不是想要当众造反?”俞三省突然拔高嗓音,梗着脖子义愤填膺质问。
对面的苏文珏缓缓皱起眉头。
铿——!她身后玉阶下的亲兵们齐刷刷拔出腰刀,对这突然跳出来的微末男吏怒目而视。
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便在这极其紧绷的一刻,苏明卿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清冽男音【这个女人继承了先帝九个美貌夫侍还不够,竟还想强娶我爹!看,这不就亲手给政敌递把柄了。】
第三章
谁?
苏明卿骇然扭头,可环顾整个大殿,文武百官都只沉默的盯着她这一方殿外,似乎并无人出声,更无人露出异样。
怪哉,难道自己幻听了?
苏明卿定了定心神,迅速回头与苏文珏再次针锋对视,双方眼眸中火星迸射。
两个女人都未曾先开口,一旁的俞三省喊了那三句话后也蔫了,也不知再说什么好。
冷风袭来,跪在雪地上的叶逸此刻面庞也有些惶惑,似乎没想到今天的场面竟如此失控。
靖北将军苏文珏到底想要干什么?
难道她真敢在这昭阳殿外兵行险招为了一个叶逸弑杀新上任的摄政王?
这是闪过所有文武百官心头的惊疑。
此刻昭阳殿外虽冰冷寒霜,局势却已犹如柴上淋油,只差一点火星便会爆裂。
但这肃杀一幕很快随着顾岚山带着数百金吾卫奔袭到来打破,金吾卫们并未过金水桥,只站在外圈将内圈的黑甲士兵成扇形围困。
顾岚山骑在黑马之上遥遥抬手,身后的金吾卫们便立定收戈列阵,将手中一米多的长戟重重朝雪地上一杵。后排的士兵更是举盾列阵,弓箭手藏匿于盾后。
顾岚山亦从披风后取出一把玄木弓,三箭齐上弦对准苏文珏后心引弓待发,目光看向大殿内侧的苏明卿,只等她示意。
【看来这次打不起来了!两败俱伤的下场,她们没这么蠢。】
那突兀男声再次于苏明卿耳畔响起,让她喉咙一哽,想要说的话全忘了。
但苏明卿这次没有回头,只因对面的苏文珏这次抢在她开口前先露出一个迷人笑容:
“摄政王千岁,刚才你旁边这小吏说什么大不敬,当众造反?可给本将吓坏了,吓的本将半天不敢吱声。其实一切都是误会,何故弄得这般剑拔弩张?”声音刚落,苏文珏便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原本在玉阶下方那些对苏明卿虎视眈眈的黑甲武士们齐刷刷丢盔卸甲,瞬间百八十人都脱的只剩下内衬衣裤,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黑甲武士们这一手,倒叫顾岚山有些意外,他便也在苏明卿眼神示意下让蓄势待发的金吾卫们迅速散开,隐入大殿内侧众臣看不见的角落。
“本将今日碰巧路过北衙,姜都督邀请我们试炼下兵部新造的甲胄跟武器。大伙刚刚穿戴好,正要武场较技,本将却突然听闻侄女婿未经宣召上殿,这才心急如焚赶过来,唉”
苏文珏叹口气,满目真诚看向苏明卿:“摄政王千岁,我这侄女婿对先皇用情至深,实在是世所罕有,他不愿奉召入你王府也是其情可悯。今日又在这雪地中跪了半日,我看......”
苏明卿不等她说完便截断人话头,秀眉一挑:“以前只听说靖北将军战场厮杀厉害,没想到今日才知将军辩才竟也如此之好。将军进京数月,皆是'病'在北衙迟迟不肯离京,本宫也极为担心你的身体。光是差内官送百年红参都送了三回,今日看大将军气色白里透红,身子康复得竟不错。”
苏文珏一扯嘴角,伸手摸了摸鼻子,随后又握拳在唇边咳嗽两声:“摄政王千岁送的红参十分得用,末将确实好了不少,只是还没完全好透。”
“哦,那看来北衙都督府,还得继续接待大将军您这数百将士?”
“那是,那是。”
“将军可知你们每多留一日,北衙都督府一天开销几何?”
“这.....?”苏文珏面露疑惑,对苏明卿突然挑起的这个话题不解。
“都是民脂民膏呀!”苏明卿轻叹:“听说近日姜都督刚找户部打了不少欠条,姜都督可是出了名的两袖清风,却又是大将军您的闺中密友,将军每多留京一日,姜都督便多一日开销,现下竟闹到要找户部借钱款待,将军不觉愧对友人吗?”
对面的苏文珏碧眸一凛,原本勾起的嘴角也沉了下去,这位大将一旦崩起脸,浑身的煞气几乎要凝成实质。苏文珏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没想到摄政王千岁对北衙内务竟如数家珍,倒是本将的疏忽。”
“既然靖北将军已知北衙处境,便该替姜都督考虑一二。”苏明卿不待苏文珏开口,脸上瞬间堆起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瞥了跪在雪地上的叶逸一眼:“刚才靖北将军曾言安逸郎其情可悯,今日既然有您替他求情,那便 死罪免了!”
苏文珏既借叶逸跪朝之际发难,那么只要妥善处理叶逸这一跪,今日之事便可大事化小,这是苏明卿的想法。
苏文珏被苏明卿牵着鼻子绕了一圈,眼见她终于绕回今日正题,却并不打算借坡下驴,反哂笑一声:“本将这侄女婿今日贸然上殿确属莽撞,只是看摄政王千岁的意下,仍想将他纳入府中?”
“美人无依,群起逐之。安逸郎若去处不定,只怕满朝文武人心浮动,本宫只得勉为其难将他纳了。但似乎.....靖北将军对于本宫这安排不甚满意,那若依大将军的,想要如何?”
苏明卿故意递个话把过去,若苏文珏开口要这“侄女婿”,那苏明卿自然乐的高兴。
苏文珏与雪牧国可是有皇室联姻婚约尚未履行,她未婚先纳小郎,朝堂清流言官不会放过她。
再者,雪牧国那边男子地位很高,当年先皇苏明月为了叶逸曾婉拒纳雪牧国三王子为皇夫,已经得罪了雪牧国的老寒王,为了平息雪牧国的不满,这才空悬皇夫位多年不定。
若是苏文珏在大婚前再纳叶逸的消息传至王庭,只怕不用扇风,来自雪牧国王庭的怒火都够苏文珏喝一壶的。
“依我看,侄女婿风姿卓绝,自他数十年前入京,迄今炎都无人能媲美,爱慕者众。不若将其送入菩萨蛮,岂不人人得而圆满?”
苏文珏一句话便让苏明卿瞪大眼睛:“你,你是想?”
【好家伙,这俩女人一个更比一个毒辣。摄政王只想要叶逸的肉/体,靖北将军却是钝刀子割肉,要他生不如死。】
那个奇怪的男声再次于苏明卿耳畔响起,更奇怪的是,她竟觉得那声音说的非常有道理。
【若苏明卿当初直接毒杀叶逸,也算赏他一个痛快。】
男声继续在脑海中翻涌,苏明卿控制住自己想要四下环顾的目光,默念一切都是幻听,却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赞同。
【这样看来,摄政王虽狠毒,却是真小人,毒的更直接,更爽利!】
苏明卿:......
虽然被骂了,但却有种受到肯定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嗷,现在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不能让其他人看出她此刻已经产生幻听的异样!
苏明卿沉下脸来。
跪在雪地上的叶逸听到苏文珏的话时亦惊骇万分,他此刻再也装不出温良恭俭,刹那从雪地上蹦跳起来,抖索着手指怒容满面的指向苏文珏:
“你,你这毒妇,我虽未曾正式被先帝册封为皇夫,却也是当今皇太女的生父,你竟敢如此,如此欺......”话未说完,叶逸便翻了个白眼整个人直挺挺的往一侧倒下。
华丽的孔雀翎在空中划过一片闪耀的斑斓后坠于雪地,叶逸竟兀自气晕过去。
觉得叶逸是绣花枕头的苏明卿,此刻倒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不管真晕假晕,他晕的这时间点倒是恰到好处。便让满朝文武看看,这炎都第一美男在先皇薨逝后,是如何一步步被朝廷两大权贵联手逼入绝境。
今日宫中之事一旦传入民间,以叶逸的身份跟曾经炎都的美名,坊间有关自己的风评肯定会进一步变差。
比起本就在炎都风评不佳能止小儿夜啼的靖北将军苏文珏,这一手对摄政不久的苏明卿声誉伤害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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