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岁月无法磨灭浓烈的爱与恨,十五娘子自年少时便冷心冷肺,偏偏遇到了一个薄情寡幸的男人,到头来无论爱恨,皆如一种报应。木樨花初绽于枝头时,永安王带着他的王妃抵达木叶山,参加了那年的祭山仪,祈求天神与地祗化解世间一切苦厄,赐予一场太平盛世。“阿隼,当年回洛阳的时候,我时常做同一个梦 很可怕的梦。”
祭祀仪式结束之后,两人共乘一骑,慢悠悠地沿着潢水赏景。乐嫣已有五个月的身孕,却因身量窈窕,至今未曾显怀。
“我梦见,自己和姊姊们从未被掠去杏埚,也从未遇见你。直到你们攻入洛阳城,我成了燕王妃……”
“但我依旧没有放过你。”隼原本捏着她的手腕,静静把玩那枚金铃,此时又开口接了话,隐含一丝恶趣味的笑意。
“是呀,梦里的阿隼可坏透了。嘲瑰翁主已经是你的王妃,还要三姊姊给你当侧妃!”阿隼大笑起来,末了又忍不住亲了他的王妃一口。
“那是因为,我还没遇到你。”
乐嫣偏过头,粉白小脸上带着点疑惑:“你也做了同样的梦不成?”
“对,幸好那也只是一个梦。”
幸好,乐嫣和阿隼未曾错过。
即便相逢于这场离乱之世,也未曾走散,未曾辜负了彼此。
*
执掌夷离毕院的第一年冬天,隼率军赶赴瓦桥关押送战俘时,正巧碰到一伙流民作乱,不慎落了水。
薄冰之下,河流寒冷刺骨,瞬间将他冻晕过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一片荒凉河滩竟化作雕梁画栋,彩屏半掩绣榻,朦胧灯辉映出一座流苏帐。
有美人端坐帐中,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隼有些心急,想走过去揭开帘幕,才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原来他此刻,只是附在一面巨大的铜镜之中。
所见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无法触及。
他甚至还来不及感到惊惶,便看见一人推门而入。帐中美人转过身,莹润小脸上绽出笑靥,唤了一句:“阿隼。”
这是何处?她是谁?为何与“他”如此亲密?
无尽疑惑涌上心头,随即又湮灭于眼前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
“他”堂而皇之地坐到榻上,伸手将她抱至怀中:“你夫婿自任权知南朝军国事,是不可赦免的重罪。不知永安公主今后,有何打算呢?”
那位公主听到自己夫婿获罪,依旧神色如常,抬眼一瞥,竟似看向了镜中的他。
电光朝露般一瞬,榻上之人已然是他。
幽幽馨香将隼禁锢其中,公主双臂揽在他肩上,衣袖却滑落到臂弯,柔嫩而微凉的肌肤轻熨着他颈侧,逐渐点燃了心底的火。
“乐嫣……是你的女人。一直都是。”
一缕轻风袅袅拂过,帐外的烛火倏地摇曳。
草原上最烈的酒饮入喉间,亦如这般滋味。隼不自觉地放弃了抵抗,跌入背后锦绣堆中,任凭醉生梦死般的眩晕层层席卷,如春日柔波将他彻底吞没。
“我知道,你是在骗我。”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隼敏锐捕捉到公主的眼神在刹那骤生戾气。
他忍不住微笑,觉得很有意思:“可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不管你是骗我,还是恨我,都没关系。”
这些都是三王爷的心里话,是“他”永远不愿说出口的肺腑之言。隼初来乍到,一下子全部给“他”抖了个干净。
第64章 那小娘子知不知道我是谁
永安王妃(尾声)
永安公主怔怔望着他,眼眶红了又红,终究并未落泪。
过于柔弱的羽翼不足以庇护仅剩的亲人们,她从未想过用自己的委曲求全来换取仇敌的怜爱。
她只需要“他”的一时兴起,以此狐假虎威。
满炉香气逸散,镜中的三王爷扼住公主双腕,以不容抗拒之势,迫她顺从。而公主带着满面泪痕,狠狠一口咬在“他”颈上,不知是为泄愤,还是身心皆已痛到极致。
隼隐约想到,这一幕应是两人之间的隐秘过往:于她而言,无异折辱。可于“他”而言,却是一种明知故犯的卑劣欢愉。
得到她,本就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乐趣。
即便是多次脱掉她身上的婚服,也仿佛理所当然。公主成了“燕王妃”,名义上她是赵延寿的女人,新婚之夜她等的人却不是燕王。
这种欢愉冲昏了三王爷的头脑。
于是他刻意忽略了所有疑虑,不去衡量公主的爱与恨到底孰轻孰重。
赵延寿只是臣服于契丹的一条并不十分忠心的狗,而不忠之罪,就足以让这条走狗,如同他养父麾下的三千银鞍契丹直骑兵那样,被斩杀于潞州西郊。
可三王爷没想到,永安公主的爱恨从不纯粹,却同样静默又深沉。
赵延寿死后,她坚持要留在洛阳,不肯随他回契丹,或许那是一种掩耳盗铃的方式:她试图以此粉饰早已被践踏碾碎的尊严,即使后唐曾经的辉煌,早已在她的三哥哥李从珂手中付之一炬。
三王爷最终被她的固执打败,一气之下,纳了另一个后唐公主李幼澄为妾。
幼澄是李从珂仅存的血脉,是李乐嫣唯一的侄女。
这个可怜的惠明公主死于侍寝后的第二日。
永康王耶律阮继位为辽国主,破格册封汉妃甄氏为皇后,契丹太后、王妃以及痛失凤位的萧氏一族皆怒不可遏,因此对汉女恨之入骨。从龙母城送到三王爷面前的懿旨与白绫,若不赐给李幼澄,就只能赐给李乐嫣。
隼再次回到了镜中。
他很庆幸,彼时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不必替“他”做出万劫不复的选择。
得知李幼澄的死讯,永安公主当场昏过去。
半柱香后,鲜血染红了她的裙裾――“大恸伤神,以至滑胎。”
三王爷跌跌撞撞地冲到仙妤院,寝殿里还有未散尽的一丝血腥气,不断提醒他:一切再无转圜。
满室寂冷,如寒冬深夜。
那抹娇小的身影静静躺在绣榻上,透出一股濒死般的绝望。
“乐嫣,”他尝试着开口,嗓音却喑涩至极,“我陪你留在洛阳,不回草原了,好不好?”
公主望着虚空,始终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直到冰冷的刀刃“哧”地一声穿透三王爷的胸膛,殷红血珠从刀尖滴下,落在她的掌心。
他缓缓跪倒在榻前,艰难转头,看见藏在后方的那名“宫人”:那是一张与她有些许相似的面容,目光却隐含讥诮。
“小十六,多谢你给了我这个亲手报仇的机会。”永乐公主盯着沾在手上的血,笑得状若癫狂。她推倒面前的屏风,如若起舞,一盏又一盏,打翻所有烛台。
火焰迅速燃起,姊妹二人早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阿隼,你现在还喜欢我吗?”永安公主挣扎着起身,伏在榻边,神色漠然地俯视着他。
“我……”三王爷想告诉她:不止喜欢。可涌到嘴边的只有浓郁血沫,连眼神也开始涣散,渐渐看不清她的模样。
“幼澄也喜欢你。她才十七岁,我答应了,要陪她过今年的生辰。”她喃喃说着,声音愈来愈低。
浓烟与烈火漫至帐边,两人的身影湮灭于其中,再也看不见。
“阿隼……若有来生,你我,别再相遇了。”
“不!”
铜镜骤然崩裂。
隼终于惊醒,继而被胸腔中残余寒气一激,咳得死去活来。
“王,王爷。您哭了,您刚刚哭了。”
查剌在一旁瞠目结舌,脸上还顶着个红肿的巴掌印:“这也太可怕了!当初您驯马跌断了腿,都没流过半滴眼泪!”
“做了个噩梦而已。”隼瞥了他一眼,“你被谁打了?”
“是那个,李三娘子。”查剌悻悻然地摸了下脸,“哦对,那些个小娘子都趁乱跑出来了!简直跟不要命了似的,不过王爷您放心,属下已经派人去捉拿她们了。”
“李……”
永安公主。
火海中那一抹纤弱身影,再度攫住隼的全部心神。
“李乐嫣!”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无端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什么来生别再相遇,我偏要继续与你纠缠不休。”
隼骑马赶到的时候,小公主已被那些五大三粗的兵士吓得躲进了破屋一隅。他远远便听见她的含糊哭腔,隐有一丝可怜又可爱的稚气。“你们别过来!我是三王爷的人!不许碰我!”
他强忍着笑意,推门而入,天光随之照亮了这间破屋的角落:她的粉蓝襦裙和那张白嫩小圆脸都沾了灰尘,连头上兔耳朵般的双髻都有点散乱,可见逃到此处,着实是吃了不少苦。“你刚刚在说什么?”
隼缓步走近,装作面带疑惑,心中的喜悦却迅速暴涨。
小公主双手捂住脸,瑟缩着不敢看他,再次颤声喊道:“走开!若敢动我,三王爷定不会饶了你们!”
屋外传来他麾下执事郎君们的一阵哄笑。隼便也毫不客气地笑起来,索性蹲在她面前,很有耐心地问:“那小娘子知不知道,我是谁?”
“你,你是谁?”他的小公主抬起头,傻傻重复了一遍。
“我就是契丹的三王爷耶律稍,你可以唤我的小字‘阿隼’。”
*
“遇见是算计的开始,一步又一步,一环又一环,你被我骗入这场爱情,我毫无保留给予我的热情,你是上天精雕细琢的蝴蝶,我是坟墓中孵化的飞蛾,我无惧烈火一点一点侵蚀我的身体,我不愿把你拖进恶臭阴暗的坟墓,于是精心营造另一个华美的天堂,我为你肆意践踏神,我在与恶魔共舞,就算死后不能去到天上,然后在你发现真相后微笑着喝下你为我准备的红酒,在你的注视中停止呼吸,停止跳动的心脏也不能阻挡我对你的爱意。
我将在你的噩梦中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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